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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阅读20141023】 第六十二期《喜宴》《小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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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广东通过百度相册上传1楼2014-10-23 19:09回复
    喜宴
    天下着细雨,是春雨,小岗上有人家要娶亲了。上午遣人到这贴邻的大刘庄来
    请,来请谁呢?请知识青年。小岗上是个小庄,只一个生产小队,大刘庄则有七个
    小队,第九个小队在大刘庄那一邻的小鲍庄,合成一个生产大队,叫大刘大队。知
    识青年都下放在大刘庄的生产队里,因为天下雨,没出工,坐在当门,看门外的烂
    地发呆。娶亲的是学校的老师,高中毕业生,年纪已经不小,有二十六了,这在乡
    里,早已过了婚娶的年龄。他为什么耽误下的?先是为了挑个好的,挑好了,又要
    “谈”一段,互相了解,所以才晚了时辰。这老师长了一张方脸膛,浓眉,大眼,
    方下颏,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嘴略有点此地人说的“妈妈嘴”,但不是太典型,
    正好使他笑起来带了点孩子气。他家还有个妹妹,长的也是他这样的。兄妹俩虽然
    是跟了一个干瘦的寡母生活,但身体都健壮,血气很旺的样子,可能是随他们早逝
    的父亲的遗传,并且都读了书。他们的寡母很骄傲地说,大刘大队就数他家的一儿
    一女最俊俏。现在,儿子又要娶亲了。
    知识青年总共也不多,十一个,一个县城来的又回家去了,剩下十个,正好一
    桌。他们和这位老师并不熟悉,因为老师是小岗上人,又不下地,偶尔在村道上遇
    到了,彼此都矜持地点点头,就走过去了。看上去,老师比知识青年更像是城里人。
    他穿得很整齐,口袋里插着钢笔,手里捧一叠课本,夏天脚上也很讲究地穿着
    鞋袜,冬天是一件驼绒长大衣,开着怀,手插在大衣两边的斜插袋里。只是无论冬
    夏,他都爱戴一顶单军帽,有檐的,戴到齐眉。这是“文化革命”前期的装束,虽
    然城里也还有青年戴军帽,但却是浪荡的风格。或是歪着,或是将帽顶掐出边,有
    些像电影里“国军”的军帽,流露出红卫兵运动进入低潮时期的颓废情绪。像他这
    样毕恭毕敬的戴法,却是透出了土气。还有使他像一个庄里青年的,就是吹笛子。
    下学以后,他横着一杆竹笛,一边吹一边在小学校前面的田间小路上信步。笛声悠
    扬,他的身姿也很悠闲,这就有了一种牧童唱晚的情调。小学校是在村庄背后,人
    称“家后”,与村庄相隔有一片农田,单独的一排五间房屋,靠着进县城的大路,
    显得有些寂寥。庄里绝大部分农田,又都在南边,这里多少有些人迹罕至。较常见
    的是大路上赶路的人,匆匆走过。或走路,或赶了驴车,驴脖下拴的铃铛,叮叮地
    响,清脆得很,又旷远得很。学校里还有位女老师,已经成家,五间房屋里有一间
    就是她的。男人又是在公社,一到星期天就走了,有时下了课也走。小学校就更显
    寂寥了。


    IP属地:广东3楼2014-10-23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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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呢,又是深居简出的,极少到大刘庄来。大庄对小庄难免有些歧视,小庄呢,
      也有着自己的尊严。所以,除了在小学校,他就是在家中。家是很旧的三间土坯屋,
      低矮而且黑暗,真不知道怎么会长出他们兄妹这样两个俊俏的青年来。他住东头一
      间,寡母和妹妹住西头一间,中间是堂屋,迎门墙下的条案上放了他父亲的牌位。
      他的房间是很少有人进去的,却有一个常客,几乎每天吃过晚饭就来了,两人
      便扎进了他的房间,说话,或者奏乐。他吹笛子,客人拉二胡。这个常客也是小岗
      上人,比他低两级的同学,因为成分不好,富农,所以回乡来只能务农,并且,至
      今没说上媳妇,也过了此地的婚娶年龄。这位学友极聪敏,拉一手好二胡,而且会
      作曲。
      因为大刘庄上知识青年里有一个是爱文学的,所以时常去请那青年写歌词,这
      样,就和知识青年有了往来。今天,学长娶亲,遣去请知识青年赴喜宴的,就是他。
      因为下雨,这学友就踩了一双大毛窝,既是防滑,也是取暖。春寒,加上雨,
      天阴冷得很,是那种不提防的沁骨的冷。他踩着毛窝,左一划拉,右一划拉,来到
      这些知识青年住的地方。他们散住在各处,有的在人家里,有的是自个儿单住。他
      穿了一件单衣,脸冻青了,却很欢喜,笑着说:请你们赏脸呢!他因是下地做农活,
      所以脸色比较粗糙,头发也蓬乱,这时淋湿了,就贴在额上。他长了一张瓦刀脸,
      牙有些暴突,是称不上好看的,但很奇特的,他倒不土。这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开放
      的气质。他的眼神,说话,表情,都是镇定,从容,愉快,开朗。尤其他笑起来,
      嘴几乎裂到耳根,这张不好看的脸一下子显得生动起来。他的口音也和乡里人有所
      区别,虽然也是乡音,可又不完全是,这可能与他的措辞有关,比较文面,却不刻
      板,还相当风趣。他的嗓音也是一个原因,有些哑,但不是嘶哑,而是有些雄浑的,
      是种有内力的男声。总之,这一切合起来,甚至使他有了些魅力。他要比他的学长
      放松和自如,这是因为有自信,虽然无论境遇,还是个人条件,他都远不如学长。
      现在,学长娶亲了,他还没说着媳妇。很多次相亲,都是无功而返。
      知识青年受到邀请,都有些茫然,这个老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由于受到这
      个邀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来自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便也纠结在一处,讨论要
      不要去。有知识青年的房东就说:既来请了,就一定要去,并且不能空手去,要带
      礼金。礼金的标准是,一人两元,可带小孩。房东又与他们解释:虽然你们在城里,
      老师在乡下,但都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也可称得上同学,所以他才请你们。


      IP属地:广东4楼2014-10-23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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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阴,看不出时辰,但凭经验,已是午后。这样的雨天,乡里人家都是吃两顿,
        头顿吃过,现在都感到肚饥了。不时有女眷从屋里走到门前,看自家带来吃酒的孩
        子有没有走远,要不就喊一声,把孩子喊到身边,一起坐着,等着开席。孩子坐一
        会就坐不住了,乘大人不留神,再跑出去疯。那知识青年带来的房东家的男孩倒是
        反过来。有两次走到屋内,看带他来的那名知识青年还在不在,就又走开去玩。屋
        里更暗了,有人垂着头在打盹,发出了鼾声。这土坯屋里样样都是暗的,只有做了
        新房的,老师那间东屋的门上,新贴的一个“喜”字,红艳艳的。来吃酒的人都穿
        戴过了,男的大都戴着呢帽,女的呢,至少是换了衣服,头上蒙了方巾。只是脚下
        的一双鞋,都沾了泥。惟有当门的一伙,邋邋遢遢。知识青年大都是颓唐的,而且
        故意地强化他们的颓唐,表示着对命运的不满。他们穿得相当糟糕,却是带着些戏
        剧化的,比如其中有一个,穿一件剥了蒙袄褂子的棉袄,扣子都掉光了,就拦腰扎
        一根松紧带;还有一个眼镜脚断了,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上;一个剃了光头;另一个
        则几个月不理发,头发盖到了脖颈根。女生略微好些,比较要面子,不肯落拓相,
        可那神情却是苦闷的。她们想的比较多,年龄的逼迫也更严峻。她们平时就不大开
        心,此时看着别人嫁娶,难免就有一些感触。所以脸都是绷紧的,含着些抵触。他
        们这一伙坐在当门,给这喜宴带来一股不协调的气氛。
        新娘不到,喜宴便无法开席,此时至少也是午后两点了。有一些消息传来,说
        是新娘的兄弟拦住了,要新郎亲自登门去接,新郎这才起身。新娘家在邻县的枣林
        子,这么走去,好天也须一个半小时,莫说这样的天。这是给新郎颜色呢!因为他
        老不娶,老不娶,却要谈,谈,谈。怎么不再谈了呢?怎么就要娶了呢?这时候,
        新郎那学友划船似地从门前泥地里划过来,对着当门的一群知识青年说:饿了吧,
        都怪新娘子!说着就哈哈笑着过去了。学长娶亲,他那样高兴,他自己娶亲呢?


        IP属地:广东6楼2014-10-23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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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么时候才能娶亲啊!有时人们在地里做活,远远看见他和他那富农老子从
          高高的坝子上过去,就说他是去相亲。傍晚,消息就传开了,去相亲却没相成。他
          那富农老子身板比他高大,也更挺拔,脸膛也要方正,但中间那一条却是凹的,身
          材虽高大,却是阔扁的,一眼便知是他的老子。他的老子,看上去还不如他吃的苦
          多,所以就显得不老,也好看一些。穿得很齐整,态度文雅,并且有些新派,是那
          类见过些世面,受过新思想影响的乡绅的样子。不过,还是没儿子看上去聪明。
          既是新郎才起身去接人,那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才可开席,别人倒没什么,反正
          下雨出不了工,知识青年却有些不耐烦了,脚也坐硬了。他们纷纷起身,跺着脚,
          跨出房门,去四处转转看看。那房东家的孩子一看带他来的大人要走,就有些急,
          高声叫:小×,你不吃酒就走?他想,他要是走,那么自己没得人带了,也只得走
          了。那小×说了声:还来。他才放下心,继续在孩子堆里疯。这小岗上是个小庄,
          平时大都没来过,或者只是走过,几大步便跨了过去。这时候看看,便觉着是个贫
          瘠的村庄,几乎没有青砖房子,连半截青砖的都少见。台子也修得不整齐,房屋便
          挤簇在一堆,在这雨雾和泥泞中,看上去都是快倒的样子。树也不多,井呢,有那
          么一口,井沿铺了些碎砖,不像大刘庄,全是青石板的井台。走了一圈,并没看到
          什么有趣的,便又踅了回来,站在院子里,看孩子玩耍,听几个老人说,如今的喜
          事没了吹打班,便不像喜事了。锅屋里外都是请来帮忙的女人,光是借来的碗碟就
          有几箩筐,肉和鱼都剁开了,粉条子泡在大木盆里发。那老师的寡母,今天要做婆
          婆了,头上竟也戴了一朵红绒花,拐了小脚里里外外地忙。他妹妹倒是穿得还不如
          平日鲜亮,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的。她一头扎在锅屋里,专事烧锅,并不出来接
          客。平时是很会说的嘴,今天竟锁上了,好像要给新嫂嫂来个下马威似的。


          IP属地:广东7楼2014-10-23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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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辰已经到下半晌了,阴着的天倒开了些,北方才有了天光,但也是近晚的天
            光。估量着差不多了,新郎的学友便开始往树杈上挂炮。几千响的炮抖落下来,总
            有些散的,于是小孩子就有了事做,纷纷去抢那些散炮,然后借了老汉的烟袋,哔
            哔剥剥地放。本来等恹了的,这时又有了些零星的喜气。再接着,就有人跑来传话,
            说新娘子来了,坐着牛车,已经到了坝子下。从这话到听见牛车的木轱辘在泥里吱
            扭,又有大半个时辰。知识青年又进了屋,坐在当门。因等得又饥又厌,一个个木
            胎泥塑般地发愣。外面哗哗然的,也没兴趣去探个究竟了,只是低着头,抖着脚等
            饭吃。
            外面闹嚷着什么呢?闹嚷着地太烂,要脏了新娘子的新鞋。新娘子脚上是一双
            黑平绒横搭绊的鞋,里头是尼龙花袜。于是就要新郎背新娘子进洞房。也是等得太
            久,要闹出些花样,才甘心。新娘子起先不肯,架不住众人起哄,尤其是新郎的学
            友,高声大气地说理,只得叫背了。一上新郎的背,新娘噗哧一声笑了,众人又是
            哗然。这她就再不肯抬脸了,将脸埋在男人的背上。只看见一头乌油油的短发,头
            顶圆圆地挑了一个箍,别了个红夹子。众人拥着背了新娘子的新郎,轰轰地进了房。
            外头炮响起了。这时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进新房被里被外地乱搜,搜出红
            蛋,花生,糖块,还有烟卷。另一拨则在屋外地上满下找没炸开的散炮。那跟了知
            识青年来的房东的男孩,看来是老于此道。他先冲进新房翻腾,翻腾出了成果,再
            返身出屋。此时炮正放到高潮,散炮和着碎纸,四下乱溅。于是他就有了双重的收
            获。
            屋里屋外开始摆宴,人们抖擞起来。女眷们都出去喊自家的孩子,喊到身边跟
            着,准备入席。新郎的学友又进来了,对着知识青年报告:新娘子爱笑。对新娘子
            那一笑很欣赏,很高兴的样子。这是这一日娶亲里,画龙点睛的一笔。说过后,他
            又兴兴头头去忙了。喜宴终于开席了。


            IP属地:广东8楼2014-10-23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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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房东家的男孩,早已进了屋,贴着带他来的知识青年的大腿根站着,到入席
              的时候,便挤挨在他的身边。凡小孩都是没座位的,小的,坐在大人的腿上,大的,
              便挤挨了站着。等上菜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气氛略有些紧张。这时,饭菜的香
              气已飘了起来,一桌一桌地挨着上了。最先上来的是四喜丸子,然后是萝卜肉块,
              再后是鱼,豆腐,粉条,白菜,馍馍是小麦面的,男人的席上还有酒。席上的人们
              一阵埋头,只听一片稀哩呼噜的吃喝声,有孩子东张西望,大人便朝他头上一筷子
              打去:龟孙子,快吃!于是孩子赶紧埋头快吃。知识青年这一桌还是排在当门,也
              有酒。那孩子不晓得是第几回吃酒了,一只手稳稳地捏在筷头上,直伸向最远处的
              肉碗,满满地挟回来,用馍馍接住,一点都不洒落。吃得又快又好。这时候,无论
              有多少玩的疯的,也吊不走他的一点兴趣。桌上的菜,有一小半是被他扫走的。
              两个女青年,因是饿了,还吃得多些,那些男的,兴头却在酒上,还猜拳。新
              郎特意过来敬了酒,由他学友陪着。到底和新郎有些生分,何况新郎还端着点架子,
              所以便客客气气地。倒是逮住了那陪来的,一阵纠缠,硬要讨他的喜酒吃,虽是他
              的软处,他却一点不嘴软,反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有喜酒吃,这里的喜酒就又有一
              层意思,还是指他们上调回城的喜事。乘着酒,彼此都有些发泄,可到底因为是吃
              喜酒,并不认真,所以就不伤和气,嘻嘻哈哈的。新郎的学友,伏下身,悄声又说
              一句:这新娘子咋样?爱笑。对她那一笑印象犹深。
              新娘子在屋里,再没露面。有人去看,屋里挤了人,有娘家陪来的,也有这头
              陪着的,满满当当。新娘子坐最里头,又低着脸,头发挡着,看不清,就觉着她是
              在“吃吃”地笑。
              等了近一天的喜宴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每一桌都是风卷残云的局势,连一
              点馍渣渣都不剩,盘里碗里都是见底的。远路来的开始走了,知识青年那一桌呢?


              IP属地:广东9楼2014-10-23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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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差不多了。剩了些馍馍头,还有些残羹剩汤,酒喝干了。一个个走起路来都
                有些歪,说话舌头也大了。屋里点了灯,是油灯,把窗上的喜字映了出来。新郎从
                把新娘背进房里,就没再进过屋,怕人笑话起哄,只站在门外同人说话。见知识青
                年要走,又特地送到路上。那房东家的孩子,有些吃撑了,加上疯了一日,这时已
                经睡成一滩泥,由那知识青年背着,回家了。
                一个月以后,这伙知识青年中的几个,派工到东边挖一条干沟。歇歇时,要喝
                水,就想起吃过喜酒的这家老师,便奔了去。这天太阳很高,明晃晃的,树又绿了,
                小岗上显得光亮了些。老师家那三间土坯屋前,用秫秸拦了院子。老师在小学校上
                课,妹妹下地了,只有那寡母和新媳妇在家,见他们来,就招呼进屋坐,临时烧水
                沏茶,又捧出落花生。花生里还掺着枣子和一些碎红纸,是办喜事那日余下的。这
                回,这几个知识青年看清了新娘子。黑红的鸭蛋脸,眉眼特别浓,果然爱笑,笑起
                来又非常大方。知识青年等水烧开了,喝了茶,吃了花生,聊了天,在婆媳俩一片


                IP属地:广东10楼2014-10-23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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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忱的留饭声中,告辞了出来。


                  IP属地:广东11楼2014-10-23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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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院里,唯有一块屏幕光明着,活动着人影儿,人影儿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戏院里,是一方戏台辉煌灿烂着,真人扮着假角儿。
                      他们总是不间断的练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来,她会越发的圆胖肥硕,而他身上是连一分膘也不敢长的,横里多一分,竖里便更短了一分。他们只有这样苦苦地练下去了。
                      其实,也并不是很苦的,甚至还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经到了穿什么都不合适的地步,并且,做什么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当衣服一件一件脱去,只剩下一身练功服时,才略微的匀称起来。当她做着日常生活绝不需要举手投足的舞蹈动作,良好的自我感觉便逐渐上升。她对照着前后左右的镜子,心想:以为她丑陋是绝不公平的,以为她粗笨也是绝不公平的。汗珠从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滚落,珍珠似的。头发全汗湿了,一绺一绺的粘在长而粗壮的脖子上。她的发根生得很低,几乎延到脖子与背脊的交际之处,脖子上的短发湿透又干,全翻卷了起来,太阳照在上面,侧面极像一只绵羊。他也只有在穿着练功服时才显得修长一些,并且能有那么些凡人不及的武艺,身体的短处又能算得上什么。当他要着难度极大的功夫时,心中的感情竟是壮阔的。他将上衣脱了,袒露出极白却粗糙的背脊。他的脸上与周身都起着茂盛的青春痘,犹如吸收了养料总要有出处,不是高,便是胖,他的养料与能源,全部茁壮了这群疙瘩,赤豆似的,饱满着,表示着他旺盛的青春的体力与精力。待到慢慢儿地平复下去,便留下一个个褐色的井似的凹坑,这凹坑尤其布满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极像一块粗糙坚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着一颗硕大的汗珠,通明着。
                      出汗犹如沐浴,汗水将身体深处的污垢冲洗出来,一身大汗过后,会有一种极其轻快舒适的感觉。
                      只有一间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着茶炉子,茶炉子紧靠着一口机井,可将掺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进去,搁在一个水泥砌的小台子上,台子下面有一道阴沟,可供出水。
                      此外,门后还有一排衣钩,专给挂衣服用,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这一间,倘若门关着,就须大声问道:“有人吗?”
                      里面则回答:“有人。”如是女声,男的便止步折头等待,相反也是。否则,里面就拔了插销,闪在门背后,等人进去再关上门。天热的时候,这里是颇拥挤的,为此引起的争端也很经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间朝北的屋子,且没窗户,终日没有阳光,十分阴冷,又没有任何御寒的装置。


                    IP属地:广东14楼2014-10-23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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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油漆的板门开了半扇,裸出被水冲洗得发白的水泥地。如不是还有他俩每日轮流地进去冲洗,留下一摊摊水迹,便更凄凉了。他总是先让她洗,趁着一身热汗,还不至于觉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会觉出逼人的寒气。等她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他还继续练着,环绕练功房作着大跳,每跳到北边一排窗下,似乎就听到那洗澡房里泼水的声响。眼前不免要现出,水从她光滑、丰硕的背脊上泻下,分为两泓,顺着两根决不匀称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进水泥地里的情景。有一日,因为她从头至尾没有挪动双脚,待他端了水进去的时候,竟看见地上一摊水迹当中,有着一双干干的脚印,是穿着海绵拖鞋的脚印,他凝视着脚印,渐渐从那双脚印上延出了双踝,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向上,一整个人形都伫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觉,一盆水凉了。
                        过了一天,他便买了一只苹果绿色的塑料桶送给她,因他记起她曾经抱怨脸盆大小,即使端两盆也不够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约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从此,湿地上再没有留下干干的脚印儿,脚印儿被水淹了。
                        微烫的水,盛在桶里,桶不由得变了形状,提起在手中,变成扁圆形的了。阳光照透了苹果绿的桶壁,将水照成鲜嫩的颜色,冉冉地冒着淡绿的热气。水在她手下颤颤着,进了阴暗的小屋,隐在没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门后面。屋里极暗,没有窗,也没有灯,只从门下漏进扁扁的一条光线。那桶水却微明着,莹光似的,盈盈的绿着。水是烫手的,干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湿透了。她将饱满着热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后,如千万枚针刺在了皮肤上。她“嘶嘶”着,接连地撩着毛巾,朝身上泼水。水,渐渐地浅了,也暗了。这时,她开始穿衣服了。推开门,阳光刺痛了眼,犹如热烈而粗暴的抚摸,她幸福极了。看见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作着不间断的大跳,一块稀脏的护膝裹着漆黑的腿,不觉有点怜悯,便慷慨地将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着他还来的桶去接水,却发现那桶用过之后没有涮洗,桶底上有着一些浅灰色的残水,桶壁周围也布了一层浅灰色的颗粒。她正想张嘴骂人,却又止住了,怔怔着。她斜着桶转了一圈,看那浅灰色的水里有着一些微粒,不由揣摩着那是什么,可不会是他身体上的皮屑?她晓得皮肤不仅会沁出油汗,也会有颗粒状的皮屑。并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肤的微粒。她想到这些,不觉又嫌恶起来,压上一股清水,泼了,再压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总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东西,摩挲着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见其中有些微屑,鱼一般活跃地游着,无论房里是多么黑暗。
                        这一天,洗过澡。她总有一种没洗净的感觉,背上有些刺痒,就经常耸动着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观的动作。同屋的女孩儿更有些嫌恶她几乎要以为她是长了虱子之类的东西,尽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们一个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IP属地:广东15楼2014-10-23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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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澡堂是那样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样,也是在一个大池子里,下饺子似的下进去,烫着。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来。由于剧团在这城里有着特殊的身份,每个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乡里人进城之前,澡堂提前为剧团开放两个小时,让演员男女们进去洗澡。她们都自带着脸盆,将水从池子里舀上来冲洗,等她们一个个沐浴完毕,披着湿淋淋的头发,红润着脸蛋,西施浣纱似的将盛了脏衣服的脸盆斜端在腰间,走出澡堂,门口已经候满了脸上巴着眼屎索索抖着的乡里人,仰慕地看着她们,再也无从想象她们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总走着一些被澡堂的热汽蒸红了脸膛的乡里男人和女人。
                          蒸红了脸膛的男人和女人,掮着挑子或挎着篮子,或拉着平车,满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条是通向轮船码头,一条则跨过分洪闸,直朝北而去。傍晚时分,太阳从分洪闸顶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红旗后面,渐渐下去,将早已褪了色的红旗重新染红,那便是闸下最喧腾的时刻,平车辘辘地滚过,间着自行车寥落的铃响,女人自家纳的鞋底,踩在盖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齐的抑或不很整齐的针脚儿,赶着日头,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脚印儿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了。
                          那是干燥的季节,一连三个月没有雨下,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脚面,地里裂了口儿。塘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浑了,坝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绿的苔藓。落日是火红火红的,落下闸顶之后,却隐在了极远处的一丛绿树后边,变魔术似的,凡是绿树丛处,便是一个村庄,看得到,走不到,犹如海市蜃楼,到了夜极深沉的静谧时刻,却传来了悠长的狗吠。城里的狗不叫,成千上万只猫则沸腾着。是这样的时候,夜夜都叫出尖锐的声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叹,激荡着一整座县城,扰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单身的光棍儿,便来不及起床,提起扁担就抡,却是抡也抡不开的,犹如出生就长在了一起。再细瞅,却发现是两条静默的狗。猫儿早已跑散,继续撕肠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着布了血丝的眼睛,首先是咒猫儿,然后骂狗儿,继而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儿。最后,想起了前面中学校里外边来的一对男女,竟穿了条纹布与烂花的裤子,虽是在屋里睡觉,并不见人,可究竟是裤子,怎能用条纹与烂花布制作,无论如何也是不对的。
                          他们辛勤地度过了一个严冬,迎来了干燥的春季,她的身体已经丰硕到了无法再丰硕的地步,犹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匀称。而他那身体犹如他的意志那样坚定的凝固了,再不长一分。她长成了个大人似的,却依然是孩子脾性,说喜就喜,说悲就悲,喜过即悲,悲过即喜,转瞬万变,却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并不令人觉得无常和虚假。只是憨得可以。
                          逗院里小孩儿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样一句话:“俺爸夜里咬俺妈嘴巴子。”别人听见,心里窃喜,脸上却作不听见,岔了开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纷纷红了脸,想要止住她,她则很懂地说:“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人们叫她逼得没法子,只得说道:“真是个憨丫头。”她却又极不服气:“其实我一点不憨,什么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罢了。随着她日益长成个女人的形状,那脾性则越发地显出稚气与颟顸。


                        IP属地:广东16楼2014-10-23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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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体虽是沉重,况且又硬往下坠着,可他却是力大无穷,十分轻易地拽起她来,将她推进洗澡房。
                            听到里面插销声响,继而传出夹了呜咽的泼水声,他的心忽而充满了柔情,温存起来。
                            水泼在身上,那泥汗剥皮似地褪了下去,她觉着了轻松。
                            眼泪早已干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里却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温暖,那温暖渐渐地注满了全身,如同被人很亲爱地抚摸。她几乎觉到了快乐,却仍不愿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种安慰了。
                            从此,他们不再说话,成了仇人。
                            虽不说话,练功却还是练的,只是不说话了。他练他的,她练她的,自己练自己的,他不帮她开胯,她也不帮他搬腿,各自独立练着。两人都严肃着面孔,过分的认真着,像是进行着一场很重要很庄严的活动。练功房没了他们往日的说话声和笑声,那说笑声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原本是会有些微回声似的反响。如今,只剩了脚掌落地的“嘭嘭”声,回声是“空空”的寂寥,更显得单调了。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心里是热闹而紧张的。她心里仍在激烈地与他争吵,用一千一万个她了解与不了解的肮脏字眼骂他。骂过之后,却觉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怜而无助,便十二分地自爱起来。每一举手与每一投足,都是用着既委屈又自尊的态度作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作态,却只茫茫地感到练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义了。那不仅是自娱,不仅是为了长进,似乎还格外的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练功更比平日刻苦,对自己极为苛求,听任自己的身体由于失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却忍着,挣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绝无成功希望的尝试。似乎是为了要使什么人大受感动,而实际上,自己却早已将自己感动得几乎要下泪。这同时,他更是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一无必要地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他弯下腰,头达到了两脚之间,还不为止,便从两脚间伸出来,昂起来,平视着世界。那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时有些迷乱。而他的眼睛经过了一个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历程,却更为镇静地看着这世界。历经了两次倒置之后,似乎变了一个状态。他以这样的姿势。可以静静的持续二十分钟。他好像是在恨着自己的身体,有意要惩罚它似的。那身体似乎是在他灵魂以外的,与他灵魂作着对,由他灵魂作着裁决。而他的惩罚由于太过,不免带了一点矫揉的成分。他们各自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艰苦卓绝着。
                            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


                          IP属地:广东18楼2014-10-23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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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起来。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挣扎明显的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贴着手心。
                              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了,她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肉体了。手的相握只是触电似的极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轰笑中,两人骤然甩开手逃脱了。可这一瞬却如此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一生。似乎就在这闪电般急促的一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个女人的手,她则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了。
                              因此,他们依然是不说话。不过,这时候的不说话,是得到大伙的认可了,便不再多做计较,由他们去了。练功是照常的练,练得依然艰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体的疼痛给了她一种奇妙的快感,几乎为了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怜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挠。他则是尽力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弯成什么也不像的形状,这才镇定下来,对自己的严酷使他骄傲。而当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走开,单独留下任何一人的时候,那种自我折磨的决心和信心便会消散,浑身的兴奋与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他们这样干自己上着酷刑,原本是为了显示,可惜的是,他们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去观赏对方忘我的表现。他们是白白的辛苦了。他们是为了自己才需要着对方。有了对方在,那艰苦与忍耐才会有快感,有意义。说到究竟,他们还是在向自己显示,向自己表现,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动。
                              可是,年轻而浅薄的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些,他们只是单纯地乐意练功,练功的时候必须是两个人同在。由于莫名的需要对方在场,他们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单独一个人,决不会来练功,只要有一个人先到了场,另一个便不招即来,然后,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轻易的擅自离开。
                              三场雨下来,天是一日一日的热了,夏天到了。蝉是从天不明就开始长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晒透了练功房薄薄的瓦顶,热气包围了,从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他们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渐渐褪了红漆,露出苍白的原色。


                            IP属地:广东20楼2014-10-23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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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汹涌地流出,令人觉着快意,湿透的练功服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体,每一条最细小的曲线都没放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没有半点暴露,可每一点暗示都是再明确不过的了。那暗示比显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体是极不匀称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画家有意的夸张和变形一样,过分的突出,或过分的凹进。看久了,再看那些匀称标准的身体,竟会觉着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田径裤头,还有左腿上一只破烂不堪的护膝。嶙峋的骨头几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骨头在皮肤上活动。肋骨是清晰可见,整整齐齐的两排,皮肤似乎已经消失,那肋骨是如钢铁一般坚硬,挡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滞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却丝绒一般的光亮细腻,汗在她身上是那样一并的直泻而下。两个水淋淋的人儿,直到此时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见了对方。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看见过对方,只看见、欣赏、并且怜惜自己。如今他们忽然在喘息的机会里,看到了对方。两人几乎是赤裸裸的映进了对方的眼睑,又好似从对方身体湿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们有些含羞,不觉回避了目光。喘息还没有停止,天是太热了,蝉则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时分,只有蝉在叫,一街的门洞开着,里面却寂静无声。那午时的睡眠,连鼾声都没了,只有一丝不知不觉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还冒着热气。百货大楼阔大的店堂里是格外的空寂,苍蝇嗡嗡地飞,划着圆圈。营业员趴在柜台上沉睡,玻璃冰着脸颊,脸颊暖热和湿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时宜的人,踟蹰在寂静的店堂,脚步搓着水磨石地,无声地滑行。码头没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试探地伸脚下水,水是热得滚开了似的。停了几挂拉水的平车,跷起的车板下,睡着水客。
                                她想作一个“倒赐紫金冠”,终没有作成,重重地摔下来,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触到温热的地板,忽然的软弱了。她翻过身来,伸开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着练功房三角形的屋顶,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对着她的身体,像要压下来似的。幽暗的屋顶像是深远广阔的庇护,心里空明而豁朗。顺着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动,不料却叫阳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万念俱灰似的。她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时间从她身边流过,又在她身边停滞,院里那棵极高极老的槐树,将树叶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户边上,她几乎看得见那只长鸣的蝉的影子,看得见它的翅膀在一张一合。这时候,在她的头顶,立了两根钢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样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缩到背面,隐藏了起来。她将头朝后仰着,抬着眼睛望着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壮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从雪白的皮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斜下来,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


                              IP属地:广东21楼2014-10-23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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