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很久,谢衣还是忍不住去找了沈夜。
他看到沈夜时,沈夜正一手撑着脑侧低头看着文书。阳光从窄小的窗口穿入,却总是照不到沈夜身上。连阳光都不愿为他们停留,好像是暗示着他们一族早已被你们的神灵抛弃。
但是沈夜却从不在意。他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好像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沈夜的视线都牢牢定在那卷竹简上,半晌才幽幽的回答,“你又是要和本座说那件事?本座说了心意已决,不可更改。”
沈夜的语气及其疲乏,好像是被抽干了百年的气力。偏偏其中又像是汇聚百死不悔的决绝,哪怕被撕去骨血,只剩一副骨架,也誓要达成。
不知为何,谢衣竟对着最常见的情景无比怀念。像是近乡情怯,他不太敢贸然走上前,只是盯着不远处阳光投下矩木阴影的的地面。
沈夜在文书上写着什么,又压制不住的咳了几声,咳得有气无力。随即将这卷文书放到一旁,又拿起了另一卷,“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风吹过回廊,树影又晃了起来,谢衣却感觉不到凉意。他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沈夜,一字一字的说,“师尊。为了一族存续,罔顾万千生灵,抛弃公义良心。这样……当真值得?”
谢衣这段话说的很慢,也似是十分平静。其中不再有初闻沈夜要与心魔合作的惊讶,也不再有少年意气的愤慨,却难掩其中悲凉,字字吐出都像是声声啼血。
沈夜有些不耐烦。他微微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竹简,走上前来看着谢衣,“我已和你说过,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只有再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带着上位许久的戾气,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阳光投下的矩木影子,树影婆娑,随着微风跳跃出绚丽的光斑。美则美矣,谢衣却感觉出几分不真实的味道,像是书中写到的海市蜃楼。
谢衣听闻这句话笑了出来,明明笑着,眼中却满是悲戚,“弟子……也曾这么相信。相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相信事在人为,才会不惜逃出流月、被师尊追捕,也要在下界找到两全之法。”
树影接着摇晃,如同世界在摇摆。沈夜走进这光影其中,连沈夜也变得不真实。
谢衣眼底一片模糊,不知是幻觉的晕眩,还是泪水氤氲,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哽咽了,“可是弟子近来才醒悟,纵然大多数事是在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谢衣吸了口气,空气好像突然变了冷冽,刺进肺里,“唯独这件事,只有死亡,才是意义本身。”
只有这件事,不以烈山部千百生命献祭无以救赎,不以自己一身毁灭无以结束。纵然他一生皓首穷经,只为回护这一人一城,可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唯有烈山一族的死亡,才能创造意义。
谢衣话还未说完就已跪倒在地上,难得凉意终于从地面涌到全身。沈夜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意义?用烈山部全族交换你一人信念的意义?”
“那并非只是信念,而是千万活生生的下界生灵。”谢衣眼底已经完全模糊,脑袋好像也无法正常运转,矩木枝干被大风晃动,他眼前光影一明一暗的交错。
如今矩木枝干已经投放下界,虽然只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遭受其害,但谢衣知道这些定然只是开端。心魔绝不可能因此餍足,下界也必然迎来更大的灾劫。
谢衣一心只想寻找两全之法,但是矩木之事已动,烈山部与下界生灵他必须有所抉择。
“向百草谷告知矩木一事,谢衣,这就是你的抉择,对吗?”
沈夜的声音冷到极点,如同苍白的月光席卷长夜,霜降满城。这让谢衣有种错觉,他其实并非处于流月城的晨光之中,而是处于午夜,但这些事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
谢衣没有否认,他的气息已经不稳,大脑也浑浑噩噩,但是他必须说完,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弟子,绝不能坐视……可惜弟子已无法左右烈山部全族……被师尊亲手捉拿,也无法提醒下界躲避灾劫。”
谢衣一字一字的说道,像是只有用尽了一生所有的力气,才能让这句话听起来清晰。
“所以弟子只能用一己罪身,殉道。”
眼中的模糊终于消失,化作了眼角的清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点将落未落的眼泪是无法挽救下界的遗憾,还是身为流月祭司却想将一族致于死地的愧疚。或许还有些别的,无法回报的师恩,与他背道的心痛,不能言之于口的思念。
但这些已不再重要,更不必为那人所知。只需他一人怀抱珍藏,最终随忘川流逝。
谢衣的声音很轻,轻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已经散在风中。可是沈夜还是听到了,“殉道”,听见它被沙漠的疾风黄沙卷走,又好像弥漫于空气中的任何一个角落。
谢衣一句话之后就再未开口,他的眼睛早已闭上,眼角好像渗出了液体,还没落下就已被大漠的风沙刮得无影无踪。
沈夜看着他半晌无言,接着抱起满身血污的他,越过无边的沙漠,接着走向无边的黑夜。
其实沈夜才是最不相信“只有活着,才有意义”的人。因为他要做的,正是以自己的死亡获得意义的事情。只是这一切,他从不打算告诉谢衣。
没想到谢衣却也选择了如此的道路,并早他一步结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