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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劫·怨憎会】倾城乱·玄唐堕天(卷一公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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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贪爱一念使然,引致八部堕天。
百千万劫,念念迁移,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轮转不休。
时无间,空无间,罪器无间,平等无间,生死无间;
日无常,夜无常,欢爱无常,业报无常,诸行无常。


1楼2008-05-26 20:51回复
    01入世•末路
    一切都要从二年前的入冬说起。
    那日,长安城里下了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铺天盖地的雪从前日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近次日的寅刻,连官道朱雀路上的积雪也已经有一尺深,而微蒙的天空依旧是发着锈铁的暗红色。透骨的风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翻卷着浮于空中。
    没有来源,亦没有去处。 
    沉重的朱门紧闭,凹陷在青泥漫过的高墙中。屋脊下吊着的纱灯早就被大雪扑熄了,从门里面传出的遥远乐声也在夜深前渐渐地停歇。 
    只有,味道。 
    宛如处子体香般甜美的奇异香气,带着明亮的金色从那扇门中淅出,在夜的暗色中幽灵般弥漫在风中,整夜不绝。
    呼吸时胸口早就感觉不到彻骨的刺痛了,可是腿也重得没有力气再走一步。最后的一丝意志让我停在这令人惊惧异常的香气前,用仅存的力气坚持着,坚持站立的姿态,抱着怀中比暗夜都要深邃的沉重。 
    雪到了二尺深,反射着荧荧的寒光。最后的暖意在呼吸间化为白雾流失着。我可以感觉到生命碎裂的微弱溅落声。 
    再过一会儿,大雪就会埋掉整个世界了吧。

    之前的三天里,我一直都未曾进食,亦不曾歇息一刻。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距离,只依稀觉得空气中凝结越来越重的寒气,和那线若隐若现,一直在前方引领我至此的金色香气。
    追随着这唯一的指引,我茫然地一路向前。然后,比整个世界都要宏大的长安城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进城——在即将飞散的香气前,这是我当下的决定,而追着我至此的最后一个暗影也终于现身。
    几天里一场一场的殊死恶斗,他们跟了我一路,就像是食腐的鸦追逐即将毙命的兽,随时都想要将我置于死地。从黑暗中袭来的恶意消耗着我的体力和意志,可杀意却因为垂死的绝望而越发激烈。
    当那一剑刺入对方颈中时,他手中黑铁的梢棒也拍在了我的背上。
    骨头错开的声音从身体中传来,就像是我这三天中不断在击杀身后这些暗影时响起的声音一样。
    一方阴影带着凄厉的乐声从我的双手间摔了出来,而我口中的血就喷在了上面。鲜艳的红霎那开出了一片碎花,却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完全地吃入了那方黑色中。
    最后一个意图取我性命的杀手倒在面前。我抱起了吸了我的血的黑匣,跨过了他依然抽动的尸体和一片汩汩流淌的绛红继续向前,走入了灰色天地间的这座宏伟的城市。

    就在我踏入城中的时候,天花如雨,一片晶莹刹那盖住了我力图追寻的最后的气息。
    无措地站在城的中心,我怔怔地看着四条同样笔直却不知会通向何处的大路一直延伸到灰暗的尽头。瞬间的,就没有了再探寻下去的勇气。
    直到那抹稀薄的金色再度出现在城市的空气中。
    几乎是烧尽了最后的意志才走到的地方,却是一处奢华的乐馆门口。这里,断不是我要寻找的终点。
    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经历了重大的变故,却不可以哭泣。我不能像普通女子那样,那样脆弱。 
    忽然间,门枢“吱”地一响,在开启的刹那,微温的香气扑面而来。 
    “总管大人!”有人惊叫着向内跑去,木屐的声音咔咔地踩在我晕眩的意识上,“门……门口立着个冻殍!”

    雪啊,下得好大了,化了就是水。而这水让那声音缥缈得似乎是沉入了深潭。 
    有人死了……是我吗?
    我还活着吗? 
    想说话,一张嘴,风雪立刻灌入了口中。
    我又看见那伤口了。
    细小的,如同一点朱砂痣落在胸前,却贯穿了身体直伤心脉——一击毙命。她端正地坐着,脸上挂着微笑,只是阖了眼,嘴角挂着惨烈的艳红。
    血从那个细小的伤口涌出来,漫成了片浓重的雾气……
    谁。是谁啊……
    谁来杀了我吧……
    “不对,似乎还有气——她在笑!”
    抬起头,我看到一个人惊异的表情,然后是朱红色的门楣、黑色的匾、檐下摇摆的纱灯,最后,一切在暗红的空中归于虚无。 
    雪落在我的眼里,一片白色。 
    我累了,好想睡…… 
    “荀……荀子……”那个声音拉着我,不让我睡过去。
    求您了,不要再叫我……
    固执地不去理会呼唤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闭着眼睛。即使不睁眼,我也知道那熟悉的景色。 
    阳光,在金黄的花上晃的一片亮白,而花开得铺了漫山遍野。


    2楼2008-05-26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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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在这里,荀。” 
      山风吹过松林,涛声阵阵。
      “确是比山南凉爽,怪不得你喝了茶都没有进屋,原来是跑到这里来歇凉了。”
      “对不起,我回来后没向您立刻复命……”坐在突兀的石上,脚浸在山涧中,水没至小腿,丝丝的清凉从皮肤上越过,与背上热辣的阳光交织不清。 
      “丫头,这次有麻烦吗?” 
      “不,没有……只是随行的几个普通剑客罢了……算上家奴一共三十七人,如要求尽数剪除。”我抬起头,远方的山峦跌宕起伏,翠色如屏,“我已经在驿馆投了信札,估计这时间信鸽早已到了长安……”
      “罢了,不必说那些无趣的事情了,和老师回去吧。”一双白晰的手臂圈住了我,我随即被包围在她的香气中,而她的下颌就抵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摩挲着。
      我心里存了事情。
      我的老师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也是将我养大的,我唯一相信的,视为生母一样的亲人。任何事情我都不会瞒她,可只有这件,突兀得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问询。
      思量再三,我决定还是先将这件事情压下去以后再说,于是转了话题:“您知道吗,山下的市集上来了一种东西。明明只有黑色的根茎,像烧焦过的样子,可却被商家托在浸水的木棉上面,说那枯枝会开出像碗一样的大花,又香又艳,引的众人都去围观……” 
      “哦?听你这样叙述,应该是牡丹吧,当年在洛阳的时候……”顿了一顿,背后的女子轻声浅笑,用手指滑过我散开的长发,“丫头,你似乎有些不开心……” 
      “没有,只是……”我深吸一口气,松间的泥土在光照下散发着清爽的幽香,“全洛阳都种着那种花吗?”
      “是吧,那里的风物我也淡忘了很多。”口气淡淡的,我知道她总是不经意地提起洛阳,却不知为何,会立刻岔开话题。
      “老师,我们也种牡丹吧。” 
      “好的啊,”一双手轻轻地拉我起身,她的声音又蔓延着笑意了,“呵呵,看出来我的小妮子大了,有些心事为师也猜不出来。若是你喜欢,我们就去买几株来植在琴室旁好了,也不知这里的水土可不可以种得活……再说,我也是好久没见过了……荀,你回头看看,就是这样的花吧?” 
      转过身,全天下最温柔的美人笑着,向我伸出了双手。然后,一滴艳红从她的嘴角涌了出来,在粉白的脸上划了道红后,落在月白的胸衣上。
      血喷涌而出,忽然地晕成了一朵美艳的花开在她胸前。
      “就是这样的花吧,我的孩子?可惜,没办法为你种出来了啊。”
      她闭上了眼睛拉住了我,笑容随即僵死在脸上,表情在我面前变得诡异非常。我诧异地看着那朵红色开得更艳了,直接染上了我的身体。
      “啊!——”
      在巨大的恐惧中,我听见凄厉的有如铁片间的摩擦一样的绝望声在山谷间冲撞,撕扯着我崩溃的心智。我努力地想要捂住耳朵断绝这声音,却发现这声音的源头正是我自己——像是垂死的人一样,无法控制地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瞧,你又不听话了呢,我的丫头啊……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不是!”我低下头,看见颤抖的双手间有滚烫的粘腻不断地从我的指缝溢出,花一样艳丽的红色散发着奇异的令人战栗的香气,刹那染透了我全身。
      “这样你才能记起来吧,你点起的那场烧得半个天都通红的火殓了我的尸骨……老师我,已经被人杀死了……”
      有火焰从血中流出来,抱拥着我的身体就在我面前突然地被点燃了,美丽的女子像是融入了火焰中一样舞动着化为了一堆焦炭。
      已经没有力气惨叫了,我瞪大了眼睛呆立着,两手鲜红。


      3楼2008-05-26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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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我就住进了伎乐馆,身份是总管在洛阳师妹的弟子——入冬的时候,总管的师妹因风疾过世,枝叶间的投靠便也理所当然。
        总管扶我走入了内院的竹林,在最深处的高阁上选了最里间的屋子。只有十几丈的竹屋,又分了寝室、浴房出来,所用器具多是竹木接榫拼插而成,虽小,却清雅安静。
        “姑娘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她带我走入房间时这样说,“先屈就在我的门下吧,和其他的姑娘一样,称我‘姥’就好。”
        “多谢姥了。”
        她把新的衣服放在屋中的桌上,看了我会儿,突然笑了笑:“姑娘看上去娇怯,名字却和古夫子同,真是有些说不出的风雅。”
        “姥见笑了,在下是没有根基的野萍,连出身何处都无从得知,只是随了夫子的姓氏做名而已,到底念出来也多有不敬。”
        “也不妨事,如今国风开明,什么名字都有……您是个美人坯子,只是清瘦了些,在这里将养三两月,丰韵了就更好……”
        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开口说:“在下虽长于乡野,却也知道礼法重要,如馆内有什么规矩礼数,请如实相告,我会照着一一遵守的。”
        妇人的目光从我怀中的琴匣掠过:“没什么,只是在下必须要向宫中报告夜羽的事情,我不能隐瞒神器在乐坊的事实……姑娘也知道,自立国以来,朝廷就一直寻找这把琴的下落,我也是官职人员,一旦朝廷知道了您和神器……怕是那时您就不能再自由出入于乡野。”
        自战乱后,夜羽与琴师就从世间消失了。我知道从国疆初定,太宗就曾派人到周边的国家寻找,怕是从商队的路线流失域外,最终也没有任何结果,直至今日。感动上天的神器隐没于民间,只留下传说和朝廷对之越发强烈得求不得。
        “请您不要因此感觉什么纠结,我即投靠于您,便早已想到这些。这是您份内的事情,我不会为难您……”
        “不急,姑娘现在的身子尚且孱弱,等您养好了再说罢。”
        “如是这样,还有个不情之请,在下想以普通乐师的身份进职于宫中……如您所言,夜羽终究只是传说,就这样担着这个名号被接入宫中,恐有人会心生不服吧……至于夜羽,我会自己找机会令它现世的……姥要是现在想见,我可以……”
        “不!不了!”姥后退了一步,站定后,向我微微摇了摇头,“请姑娘不要再耗费精力,我只求机缘到时能聆听一曲便此生无憾,只是今年进职的乐师已经定下来了,如若您想要走这条路线入内,恐就要再等来年。”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拎起一直提着的一只银瓶,将桌上的灯盏棉纸的外罩打开,揉散里面编好的灯草后向里添入了瓶中的些许液体,“您曾问起的香气,就是这灯油。长安城内除了发放给我这乐坊中的半两月俸,便只有大明宫中有这种东西了。”
        陶制的盏里,灯油是明亮的青绿颜色。在姥用火媒点燃灯芯的瞬间,那种奇异的带着金色光芒的香气立时充盈了整个房间。
        我闭上眼,极力地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恐惧。
        还有怒火。
        “是由波斯进贡的香脂、糖和紫酒混合制成的,怎样,很香吧?”姥问我,她放低了声音,“姑娘也疲乏了吧,还有什么需要吗?”
        睁开眼,我说:“谢谢您了,往后多蒙您照顾了,请也休息吧。”
        姥关门出去的时候回头看我:“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好看啊。”
        在笑吗……我转身看着妆台上的铜镜,里面的女子笑得春风烂漫,眉眼间都是温柔。
        不配啊,这样的脸。
        一个靠收取他人性命换取自己最重要的人的生命的人,不配有这样良善的眉眼。

        八年前,老师最后一次带我执行暗杀时,那个官员虽然穿了护身软甲,提了金刀来与我们对战,却仍难逃一死。那软甲不过是延长了他走入冥界的痛苦而已——劈裂心脏的一刀被天蚕丝阻了劲气,却依然插入了他的身体中,随着跳动慢慢地将心脏剖开。此人自知难逃一死,拼了最后的气力喊到:“这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啊……”他低着头,看着胸前伤口喷出的血雾,又盯住老师,冷笑着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本官的失误就是知晓了太多的内幕……但是,早晚……您会和我……一样……我会在那边看着您走过来的一天……”
        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在那一霎面如死灰。
        此后,老师再也不去完成上面的任务,她只是接下那些名单,然后把这样的事情交由我处理,每日都神情落寞地坐在山间的小室中喝着点好的茶。
        我知道她惧怕的事情,我想要她活着,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所以,我努力地去完成那些让自己双手染血的工作,因为我一旦懈怠,老师都会被朝廷当作无用的旧物剪除在这个世界上。
        作为暗杀者的暗属,是永远都无法行走在阳光下的,一旦被认为毫无价值,就会被新的暗属结束生命——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无情,却又世代相传。
        但是,和她曾担忧的那样,朝廷终于容不下她了。
        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凉州回到山间的木阁时,远远地就闻道了那种诡异的味道,那种,宣告着至高无上权利的味道。
        老师被害的时候,满屋都被泼上了这碧绿的灯油。

        吹熄了灯,黑暗的幕帘立刻将我包围其中。闭上眼,感受着四周陌生的气息,我缩在床角的黑暗中,抱紧了夜羽。
        “夜羽,要再等上一年才能有入宫的可能,”我抚摸着轻声颤动的琴匣,将脸贴在上面,“老师没有了,而那件事情的一切线索都断了……我……”
        朝廷,你们夺走了我唯一的亲人,和我仅存的一点点希望。
        那线头断在哪里,我便要去哪里追寻。
        还要一年,我等不得。


        7楼2008-05-26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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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超出了游戏的范围了,我觉得还是快些结束这场聚会的好。
          “咔啷”一声,所有人都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呆呆地看着——簪子已经被钉到了竹墙里,那个女孩子正将发抖的手从上面收回来,簪子只有个尾坠还在外面摇晃着。
          “不……不是我……刚才有人推着我的手……就这么钉进去的。”她诺诺着,脸色惨白。
          “如此相逼,您们是要杀了我吗?”我站在屋子的中央,带着吃惊的表情向为首的女子说,从刚才她就一直没有动手过,只是在一旁瞧着。
          “关于礼仪什么的,今天诸位姐妹可是教了不少。在下只是寄住于此的人,和您没任何关系,假如再苦苦缠斗的话,别怪在下不给诸位留面子。”侧过脸,我指着门口说,“请出去。”
          中间的少女立刻沉下脸来,她一摆手,四周切切的人声就安静下来。
          “笑话,低位得连个乐师的名牌都没有的人居然说出这等放肆的话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轻贱我的人呢,”她的声音颤抖着冷笑,听得出已经暴怒至极,“如果是外行的人说这些无理的话也就罢了,可既也是天天抱着琴作乐师的样子,说这种话就是不服吧。
          我看着她口唇抖动的样子,心中一阵厌烦:“你又是谁,此处只是乐伎等待考核入宫的地方,何来的上位下位的分别,凭什么要我跪拜于你?”
          “哈,你快要倒霉了!要知道,这位就是今年领了上意要进宫成为弦部乐官的芝萱姑娘,你得罪了她,就是得罪了整个乐部,得罪了乐馆所有的姑娘!”一个微胖的女子急切的代她回答,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她就是今年进职的乐伎?
          随着心中忽闪的一个念头,我听见利刃出鞘的声音。
          成了,既然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不收便是失礼。


          9楼2008-05-26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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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邪兽道
            芝萱是在当夜死的。
            她吊死在二道门前的屋檩上,执事在早上扫地开门时头碰到了她的脚。而那把叫南子的瑟也在阶前摔得粉碎——每一根弦都被剪成寸许的段,爆开的生丝像一地的蒲公英铺在门口。
            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被放下来了。隔着铺在脸上的薄纸,依然可以感觉到她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唯一可以看清的是芝萱的双手,上面布满了横向的伤痕——她曾经大力地拉断自己的琴弦,血干在了上面,伤口像一条条红色的丝线纵横着缠在她的双手上。
            年幼的乐伎们在看见我走过来的时候开始痛哭,而年长些的,都被吓得呆滞了一般。姥顺着她们的目光回过头,神情就像是看见了妖孽一般恐惧。
            但她马上就收起了失魂落魄的表情,转身站在我的面前,指挥着执事们去凶肆联系料理芝萱后事的事情。
            我站在姥的身后,抱着夜羽,和其他哭泣的乐师之间隔了三千世界的距离。
            “姑娘,如您所愿,芝萱的位子空出来了。”晚上,姥来找我时这样说,她疲惫得驼了背坐在窗前的桌旁,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苍老了许多。 
            “夜羽的事情算是被人知道了吧?”我站在水盆边洗手,等她坐定后,提了壶为她添上茶推过去。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对所有的乐师说过了,这件事情仅限于在乐馆中谈论,对外都要三缄其口,她们都答应了。您可以相信乐师的口风,缄默也是这行业该遵守的道德。再说,大部分的人都不相信她们看到的就是夜羽,我也没在这件事上细说。”她将我倒好的茶水旁的空茶碗拉来自己的面前,眼神似乎看着我身后几尺远的一个地方。
            “怎样?棺木已经订好了么?”我问,“如果是送回幽州,还是趁着早些好。”
            姥大抖了一下,手中的茶碗咔啷一声坠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心,”我抢先一步推开她下意识去拾的手,俯身将地上锋利的碎片收起来,“您别伸手,琴师的手贵重得很,可不能伤了……”
            再抬头,姥坐在那里,本来冷冷的一双紫目,忽然地就沁了泪水。
            “怎么会是这样……芝萱已经在这里忍耐了六年。刚来的时候,比姑娘还小的一个女孩儿,弱不禁风的样子,天天因为思念故乡而哭泣。后来,她只是整夜地弹琴,我去瞧她,竟就睡倒在了琴旁,琴上每棵弦都有手指磨破了染的鲜红……再过不久,她就会进入宫中,成为家族的荣耀。不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因为技不如人羞愧自尽,白白地耗费了十几年的刻苦不说,家中的长辈该怎么接受这样的结果……”
            姥极力地控制语气,可眼泪还是滴在自己的手上,在摇曳的灯火中像是琉璃上反光的釉。
            “荀子姑娘,芝萱的事情和您无关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要说无关,也不可能啊……”我站起身,小心地将手里的碎片堆在门口,“如果不是她来找在下的麻烦,怎会有为了比试落败自尽的事情……”
            姥拉住了我的衣角,我扭头看她。上了年纪的女子沉了一刻,小声地说:“我是朝廷的官员,对堕天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您们都和常人有着些许不同的地方……”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历代记录的堕天,都有着不可思议的传奇。
            “您说得没错,在下确实也有那样的能力……”我拿出手帕为她擦泪,将触到她的眼角时,姥的身体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我叹了一声,把手收回来,“但是,她已经败北在先,在下怎会再去逼迫。平心而论,我也确实没想伤她。相信您会看得出来,昨天的比试我也仅用了三成的技艺……”
            “虽是如此,您也该点到为止……”姥抢白道,她到底还是爆发了心中的怨气,“这堕天的身份是乐众的传说,那孩子不过是没有进级的伎乐,况且她只是气盛嫉妒而以……”
            是啊,她只是轻视于我而已。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些生活在尘嚣之外的高塔上的女子眼中的死亡,和作为杀手的我所感受的是否相同,抑或是另外的一种绝望的色彩呢?
            不。我依然无从得知,就像昨夜中我站在她身边,听着她说出最后的诅咒那般无从探寻。
            “妖孽,你满意了吧……”芝萱死前这样对我说,她满手是血地摸了进来,而我正侧卧在床上,任由她摘了发间的簪子比在我喉咙上。然后,她贴近了我的脸,脂粉晕开的脸上瞪着血红的双目,“我本来要刺瞎了你的眼,让你这种低贱的货色即使富贵一生也只能摸着东西在黑暗中行走……但是,我改主意了,现在要你看着我死。” 
            我被她大力地拽了起来,在沉寂的暗夜中向外走去。
            “是你逼死我的,我要你记得!我只能去死,这是你逼的!”一路之上,她不断地这样念着,惨笑摇头。最终架着我来到已经绑了白绫的梁下。
            “为什么砸碎它?”打断了她的诅咒,我抬手擦去了芝萱捏着我的脸时留在我下颌的血——看着门口台阶的阴影中,像是断木一样折断的东西,便是那把南子。


            11楼2008-05-26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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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它xia贱,因为它不够高贵,因为就是它让我蒙羞,”芝萱踩了脚踏站了上去,像举行一个仪·式一样,郑重地将头伸入了白绫中:“好好睁大眼睛看着吧,jian人,就算你走上了龙尾路,也要夜夜都会噩梦缠身,看着我吊在廊下飘动的影子……”
              寂静中,突然一声重物倒下的声响,乐馆中的一扇扇门后那些静听事态发展的耳朵主人们,同时惊恐地抽了一口气。 
              她们永远都不会看到在黑暗中发生的事情——不及让她再发一言,我抬起一脚,踢倒了芝萱足下的凳子,然后头也不回地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手足不断抽搐抓挠的身体边走回去。
              “那样的事情在下夜夜得见,已经不新鲜了。”
              如此微弱的声音,也只能传入那即将消失在世界中的女子耳中了。
              原来,死和毁灭在她们看来,是如此凄绝唯美的事情。这群轻死的女子们让这乐馆邪恶阴险得不比荒蛮处嗜血为生的兽群差了分毫,既然如此,我便来做这兽群中的头狼吧。
              收回了心,姥依然在落泪,身为乐馆的主子,她或是对这下位者之间的争斗一无所知,或者,是即使知晓,也无能为力。
              “您如果因此埋怨的话,在下也无话可说……您认可了她的想法,安排了比试,不也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夜羽吗?记得您曾说过,只要听一次便此生无憾了。我如您所愿,您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吗?”顿了顿,我拉起姥的手来,把手帕放在她手中,慢慢地合拢她的手指,“至于芝萱,不过是被其他年长的乐师利用的棋子罢了——她赢了,那些跟从她的以后定会受她照应;输了,入宫的位子自然就空了出来……置于她会寻死,估计是众人都没想到的,说有责任,这全乐馆等着看乐子的谁都逃不了;说没责任,就谁也怨不得——是她自己杀死了她自己,没人逼她,这——和你我都没有关系。”
              姥呆呆地看着我,一时间都忘了哭泣。
              我笑笑,低头将桌上的茶盏捧了过去放在她面前,再抬头时,女人的表情已经恢复得如我初见她时的那样平静。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会想来见您了,呵呵……”她掩口而笑,像山中的狐媚那样看着我,“姑娘年纪小小,说话的口气让人觉得看透了一切似的讨厌,假得很,好像费心装出来的那么无情,拒人千里,句句都将自己洗得干净,可又句句都在替别人排解……我却知道,能这样保持冷静的孩子心中肯定还承受过更大的痛苦,该是比我现在的难过要甚于千倍吧?这样想的话,心里居然就释然了。”
              “您不是也一样么,一面是那么高高在上的表情,冷漠的话语,像是鄙视我这种会无声无息死在街角的流浪之人,另一面却特意煮了加酒的汤等我醒来,还放了昂贵的糖贻来回复我的体力。”我微笑着,伸出手指点着她的手背,“也许,这整个城中只有我体会到您心里的善念……这才是您来找我的原因吧?”
              “是这样吗?原来如此……”姥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等她稍微平静,将手中的茶碗推过去:“怎样,好些了吗,您?”
              姥抬起头,满脸的泪水。
              “好久没这么失态过了,心却里好过多了,”她哽咽着摇头,“怨来怨去,只能怨这城不能容下失败者,您知道为什么吗?”
              不……不知道——我摇摇头。
              姥浅笑一下,凑过来贴着我的耳边轻声说:“长安米贵。”
              见我依然不解的样子,姥眯起眼睛,将我的发丝理顺:“您能看到我的善念,说明是心怀感激的人。怕碎碗割破了别人的手指而自己去做,按理说也自然是善良的人了,却可以将自己的心念隐藏得很好。”
              姥,你这样认为吗?


              12楼2008-05-26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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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吐出的气息带着茶香蔓延在我的颈间,闭上眼,那些死脸又开始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绝望的四处冲撞着暗夜的壁垒。双手沾血的我,几乎就是死亡的化身的我,是——善良的?
                姥最后离开的时候,弯下身来摸着我的脸:“孩子,你有些让我害怕了……能奏出那样残暴音律的你,竟然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关上门,我伏在夜羽的匣子上。
                突然意识到,除了老师,也许谁也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杀手荀子这个人,而曾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被青苔封住了嘴。
                那一瞬,我真的害怕起来,觉得自己丢掉了过去,像是没有了躯体的鬼魅——也许,明日日出的时候,我就会消散在空气中,而所有的人,都不曾记得还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存在过。
                夜羽,在这百年间,有多少时机不到,不能见到阳光的漫长日子呢?你就一直睡在这像棺木一样的匣子里?又是什么样的约定让你能安然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我将耳朵贴在光滑的木板上,听见老师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她轻声地说着关于我的故事——
                “……赶到的时候,山贼已经把整个村子血洗过了,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我站在死寂的村子中心,四周都是燃烧的灰烬和倒塌的房屋……在我以为这个村子没有人幸存时,身后背负的夜羽突然地唱了起来,这时候,奇异的景象就出现了——天空就在我的头顶裂开……金色云层中,花瓣像下雨一样的纷纷垂落,异香刹那盖住了满地的血腥。我看到在不断下落的紫色花瓣中,一个小人儿,只有那么点儿大,勉强地站在山贼与村民的尸体中间,还不会走路的样子,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惊异于她刚刚经历了重大的变故,看着我的目光却竟然透明的像水晶一般,依然充满了信任……我在这花雨中走过去,小人儿立即抱紧了我……于是,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孩子,要我照看一辈子的人。那个小人儿就是你啊,荀……”

                每日,总有人因为希望的破灭而选择放弃自身的存在。而我,即使站在地狱的门口,也仍会固执的抱紧仅存的希望倔强的与不愿承认的结局对立着。从某种意义来讲,孤儿——荀子、暗属——荀子、琴师——荀子,仍然没有分别。
                我要活着。
                即使,我停留的地方,总会有人离开这个世界。


                13楼2008-05-26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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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秘藏术
                  茶饼已经碾得很细,我用小箩筛过,扫起来放入茶承中。
                  细碎的茶粉就像是山中松木下干透的木屑,散发着清洌的香气,有着接近泥土的颜色。如此相近的两种东西,却在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就像我自己。
                  “您是吃浓茶还是淡茶。”
                  “淡茶吧。”姥斜倚在榻上,怀中抱着她的箜篌“鸣凤”。
                  这架琴于普通的箜篌不同,竟然是参差的三排丝弦,琴架也大过其他的箜篌许多,木质已经因为长年的岁月变成了黑色,泛出青紫的光来。姥为我弹奏着叫做“离骚”的曲子,她操控的音律有一种庄严的禁忌,让人感觉到庙堂的高远,体会出被称为“天下”的词句间宏伟的气势。因为茶室只有我们二人,姥便只穿着贴身的纱衣,将琴的音柱斜靠在胸前,双手间脉脉地流淌出来晦涩语句组成的音律,比汉人要白皙的肌肤在薄纱下散发着出浴后的清香。即使是如此闲淡的装束,一如既往地从她的做派间流露出典雅和高贵。
                  我跪坐在垫子上和着音律点茶,而夜羽的匣子就倚在我身后的竹墙上,随着这曲调若有若无地发出轻微的震颤。
                  “您现在还体会不到,到了我这个年纪,喝了浓茶就睡不着了。”
                  水沸出了蟹眼大小的气泡,我舀起些止住了水华,慢慢地抽走了风炉下的细炭。
                  “哪有,在下倒是认为姥是全乐馆中最有韵致的女子。”
                  “虽然知道是恭维,可是听上去还是很舒心……姑娘不只是技艺超群,还有张巧嘴呢,”姥叹了口气,和着散淡的乐声慢慢地说,“自从那件事后,心情一直差得很,总觉得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断送了那孩子的性命……要不是有您天天陪着给我排解,恐怕也要大病一场了。”
                  “瞧您,不是说好了咱都不去提那事端了……”
                  茶已经点好了,我用银匙舀了放在莲花托的瓷碗中,双手承给姥,姥亦双手接过,吹开了茶华慢慢地嘬饮着。我也自己舀了,放在面前凉着。
                  经过这段时间细心地修养,我的体力已经恢复。姥每天晚上都会来我的屋里小坐,她闭口不问我从前的经历,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明白,在流觞会前,姥希望我的名牌能挂在乐馆的照壁上,成为真正的伎乐。
                  技乐在乐馆中是可以应客人的邀请出外演出的,而客人也会相应地付出赏金,通常是乐师与乐馆三七分成,这赏金就被称为缠头。我之前虽然未曾做过伎乐,可是在老师的口中却听闻过,有色技双全的乐师因此发家的故事。
                  平康里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声色犬马之地,其中又有南曲、北曲之分。北曲间多是娼门,南曲则是歌、舞、乐伎的艺坊,虽也为生计抛头露面,却多是清雅的聚会献艺,不耻于同北曲和污,是清高的诗人骚客煮茶论道之所。而由此间尚仪局修建的技乐馆,更是这高堂上的圣地——只有姿色、技艺、品行具佳的全才,才可经由州府进送入内学习,并且在时机得当的时候正式进职成为宫内的乐官。正因如此,此间出坊的乐师价格要高出其它艺馆多倍不止,而且有些乐师需要客人要提前十天下订才能排出时间。姥是乐馆中最好的乐师,虽是宫门中人,也依然是伎乐之列。
                  她的价位是五十贯。
                  “您为我定下的缠头是多少?”我问她——既然安心在这里做个普通的乐师,必然会关心这样的问题。
                  被我突然提及,姥一怔,随即停下琴声说:“这可不敢罔估,还是姑娘自己定下罢。”
                  “都说了,什么都依了您。在下寄住于此,一枚盘缠都没有,所以想给您添些进项……”我喝了口茶,“对了,宫中知道夜羽的事情了吗?”
                  “没呢,我想宫中自然会大吃一惊吧!”姥吃吃地笑了,“对了,还记得上次说过……我在史部查阅了有关堕天的记载——这个名号是所有掌管夜羽琴的乐师的统称,来历已经不可考了,但是对于以往现世的堕天,都有奇异的记录,所持的能力却都不相同……您们好像都会些异术吧?”
                  “异术,哪一种呢?”我捧起茶,将碗边挂着的茶末用手带掉,“都有些什么样的传闻?”
                  “比如说……会缩锡之术,或者是可以站立在水面不沉一类的……” 
                  我呵呵地笑了,向后倚进木棉的靠垫中去:“那不是成了炼金师或水蛛一样的怪东西了?”
                  夜羽也因为我的玩笑而发出了跳跃的几颗音色来,如同孩童发出的快乐笑声。
                  “真是异物,它也听得懂我们的玩笑话么?”姥吃惊地看着我的琴匣。
                  “唔,是的,它可以感知到主人的心态和周围的事态,虽然不会用语言表现出来,却可以发出声音来回应。”
                  “呵呵,好像是我们这里有三个人呢,”姥也笑,“最后一位堕天的异术可是二十年前在洛阳传上来的,据说是个俊俏的美少年,用遁地术在行馆中取走了吐蕃进贡宫中的一扇水晶屏风,又在三日后原物归还,附上的拜封自称‘堕天’”。
                  心念微动,少年……二十年前?那个少年,是老师异装改扮的么? 
                  “您的异术又是什么呢?”姥放下箜篌,凑过来将我手中的茶碗取走,“是可以炼出长生不老药的丹术还是可以白日飞升的轻身术呢?”
                  “都不是,现在哪还有这么多的异士,”我说,“就算有些不同吧,但也没到传闻的那么神奇……您到时候就知道了。”
                  “姑娘最好提前告诉我,省得到时候我会因为激动而昏倒,再说了,我可是守口如瓶的乐师啊!”她假装嗔怪着说。
                  身体陷在柔软的垫子里,我微闭上双目。垫子是姥特意为我加的,也是如新笋的清绿色,和着茶室中微微摇曳的烛光,有着似乎银色的感觉。姥在我入住乐馆的几月里,在外人面前一直保持着如第一次相见时的冷漠威严,只是在我俩独处的时候,她的温柔的体贴才会表现出来。而且,我知道,姥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女子,对于我所带来的种种奇异甚至不幸的事件,她都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心态,尽量不显现出过于的恐慌。
                  她说笑是因为惺惺相惜,而我却从中体会到了一个妇人对于小辈的宠爱和照顾。


                  14楼2008-05-26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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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这个冬天以后,我应该就是十八岁了吧?时间过得好快。
                    老师看过记着我生辰的锁片,那是我被她收养时带在身上的唯一可以参考的从前,上面刻着的日子推算起来是那一年中白日最短的那天——冬至。
                    老师说,孩子的锁片如若沾了血,就成了不吉的东西,所以她将那个沾满了血污的东西丢进了山谷。
                    我只从过去带来了这个日子,其它的一切,都被那场村民与山贼的火拼剪断了。
                    但是,这一直让我坚信不以的,从老师口中说出的从前,却还有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版本。我来不及向老师问起,她就去了。
                    曾经无数次的,我回忆着经过的生活,那些日子如锁链般在我手中环环滑过,直到那个时间的断点,就算我尽力地回想,也只能如看到笼罩雾色般的彼岸,一片模糊。
                    老师过世之后,我曾经不只一次地想过,若是不曾发生过那件事,也许现在应该是另一个名字的我,会安然地睡在乡间的土炕上,在惊醒的朦胧中听着年龄尚幼的几个孩子喃喃的呓语,又在丈夫的鼾声中沉沉地睡去。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木然却又平静的一生,也不错啊。
                    “人生无常啊……”斜倚着帐柱,窗前被竹影切碎的月光斑驳,我揽过夜羽小声问道,“是你选的我,是这样吧?老师说,她从尸堆中抱出我之前,你突然发出奇异的音色,老师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紫色花瓣。所以她知道,我将是下一个‘堕天’——她的接任者。”
                    手掠过琴身,夜羽用轻微的拨音回应着。
                    “如果这是真的,那另一个可能又是……夜羽,可惜拜你托付的我却注定不是真正的乐师。”收回手,我看着这十根纤长的笋指,“你也能感觉的到吧,我手上这刺鼻的血腥……”
                    夜羽立刻噤声,我感到它琴弦的紧张。
                    心念微动,空气立即为之一震,随即在我的手臂间迅速地回旋,收缩的气流瞬间冲出衣袖,化为湍流的劲风在我身体四周涌动不息,我闭上眼,感觉气流在肢体间轻微地碰触,仿佛丝织的寝衣般柔软。指间寒风一凛,束在肩头的发带立刻迸裂,长发在轻风中如瀑布垂落在我的背上。
                    风刃之术中最为上乘的兵器——斩玉刀。
                    从未有人看见过这刀真实的形态,它在出现的瞬间就会被我的内力震碎,化为细不可见的微尘散落风中。
                    我拾起断为两截的发带,在月光中看着断开的切口如刀锋划过一样的平直。
                    为了将对方一击毙命的剑术,虽如舞蹈般的华丽,却仍旧掩饰不了为了杀人而存在的本性。
                    就算再不想承认,我都是暗属,是为了杀戮而活着的杀人者。
                    突然感到极度的疲倦,我回身躺倒在床上蜷起身体,夜羽身上漫了一层的细碎星光也向着我这边流泄过来。
                    “夜羽,也许该为你寻找新的主人了。”
                    “锵”地一声,透明的弦要崩裂般地大响。
                    “别担心,我只是说说而已,”知道它断不肯和我分开,我忙安抚着这通人性的魔物,“只是说笑而已,不用这般紧张。”
                    轻轻地掠过琴的板头,月光照着我的双手,温润的银纠缠在我的手指上。
                    “我要开始抛头露面了,这段时间请你先去那个地方修养一下吧,夜羽。”
                    说完这话,手指如兰般伸展交叠,连接的几个手印过后,有银色的光辉在指缝中滚滚流出,我分开双手,这虚光汇成的液体立刻在我胸前形成了一湾星闪的蓝色涟漪,浮动在半空中。慢慢地将双手间的涟漪从上至下的略过夜羽的琴匣,夜羽就突兀地消失在了这湾星光中。
                    秘藏之术。
                    这是老师都不会操控的秘技。但是她教导了我使用这个方式来收藏夜羽和其他的东西。
                    重伤之下,外力迫使这秘藏丢了夜羽出来,而在我身体尚未复原的时候,我是断不能打开这个咒术的,因这夜羽等于是收在了我的身体中,需要耗费我不少的体力。
                    在只有我能感觉到的地方,魔琴轻声地哼唱着熟悉的音乐,那是我儿时老师每晚都要唱着催我入梦的歌谣。
                    “荀,你的手真好看啊。”老师将她的手和我的手掌贴在一起,“手指又长又细,将来一定是个巧女子。”
                    朝廷就这样的夺了她,还断了我能探寻从前的可能。
                    “姥提到过的那个储存各种档案的地方,说不准能有我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呢,夜羽?”
                    魔琴夜羽在我的身体里轻轻地震动着琴弦。


                    16楼2008-05-26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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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天魔初现
                      我受伤了。
                      血,从指缝间缓慢地滴落,然后坠向下方十几丈高的黑色湖面上,微弱的晃动着水面的暗影斑驳。
                      蜷缩在建在水面上的石制牌楼顶部阴影里,我咬开双手手背夹着的小瓶蜡封,倒出里面的狼膏给手上的伤口止血。
                      这里是史部文鉴局的后园,全国的各种档案都在位于一泓湖水中间的高阁之上。高阁有十几丈,像塔一样有六个角,却只在顶上开窗,下面是灌了铅的机括门,没有几十人,断不能随意开启。在白天的时候,来调阅档案的大人们只能走到这湖水的岸边,然后把自己的官职、名讳和需要的文献写在白色的纸条上,放在从楼顶到岸边的密密麻麻的索线上,楼中的编史官和查料官会摇动收线的手柄查收纸条,再按着纸条上的需要把文献沿索道吊到岸边。水边建着长廊,里面备着文房四宝和专门抄录的人员,在得到了需要的文件复本后,这原先的文献便经由索道又回了高阁中,在确认无误时,先前写着字的小纸条就又滑下来到了查阅人的手中。到了傍晚,高阁中的官员乘着统一的小船回到岸边,交出当日调阅文献的人名单,接受搜身后便各自回府了。馆旁值满了粗壮高大的常青松柏,看这些树木的围度,该比这长安城的年纪都要老,定是从深山中移居过来至此。所以到当白天的阳光消失的时候,这里就成了被树影包围的一处暗夜之地。
                      大意了。
                      以为这没有一丝人气的时机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所以便没有过多考虑。当我攀着密集的线来到高阁的卷檐时,手刚刚搭在铜瓦上便听到了机璜交错的摩擦声。本来可以躲开的,在瓦片翻动的霎那,我看到每片瓦上都牵着一棵细微的铜丝,余光中这金黄的一线消失在楼角的铁铃上方——居然是古籍中记载的“见龙卸甲”。
                      这高阁的千张瓦片就是一个巨大的消息埋伏!一块翻动,势必连带所有的铜瓦,到那时,估计铜铃中的金针便会刺破包着磷火的腊封,须顷,这高阁六角便会发出荧荧绿光来,而整片屋脊挑起的铜瓦会如滚木雷石一般坠地,发出刺耳的声音惊动巡逻的兵士。虽然我可以很快地从这些普通的兵士包围下脱身,可此举必然会加强这里的戒备。心念至此,我立刻将快要翻开的瓦片强按了下去。
                      电光火石的瞬间,夜羽在心中强烈的共振起来,继而手掌间忽地一凉。
                      瞪大了眼睛,我几乎不能相信——瓦片的间隔处,两弯西域的刀锋架在我的双手下面,它们虽然已经锈蚀斑驳,可利刃还是割破了我的手掌。血是隔了一会儿才喷涌而出的,在此之前,我飞速地将那机关控制的双刀推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手指在铜瓦的下面摸到铸制时就在上面的字——“李靖”。
                      开国元勋之一,被人称为李卫公的,热衷于制造异物机械的大人。
                      收回双手,红色的液体立刻要顺着手肘滴下。落到下面就不好办了,到了明天,万一被人发现……
                      血流得很快,在我的手掌间已经有了一小拘,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堕天的血和他人的不同,有着莲花般的味道。
                      而这里据说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记载的地方。
                      不能给姥添麻烦。


                      17楼2008-05-26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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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皱了皱眉,轻轻地一摆倒挂在绳索上的身体,我飞身到湖面上敕建的牌坊上。这牌坊是新皇建立的,不会再有什么怪异的防御埋伏。低下头,我在黑暗中将手上的血液慢慢地舔净。
                        果然到处都是暗藏玄机,机关重重。
                        讨厌的地方,长安城。

                        乐馆里的人歇息得都很晚,乐师们白天看似闲散得很,却都在夜里加紧练习。我一直侯到她们收了乐器睡下,而整个乐馆万籁无声的时候才开始准备——是另一个荀子现身的时候了。
                        当我褪下乐伎的白衣,站立在月光中的铜镜对面时,藏在暗影里的杀手便觉醒了。月的银色从我赤裸的身体穿射而过,几乎要证明那样的我不能存在于光线中。这时,我的手边总会闪烁出同样银色的光辉来,并且嗅到那刺鼻的血气。
                        镜中的女子,如妖媚般笑——这夜,该是我的天下。
                        换上黑色的夜行衣从寂静下来的乐馆房檩越过时,已经过了子时了。一路经由长安城如一盘棋坪的低矮房屋,我轻易地就找到了姥说过的储存资料的史部阁,不想因为已经过世多年的李卫公布下的消息埋伏而不能得手。
                        狼膏是用野狼的油脂和吐蕃的药粉做成的奇药,对于只伤及表面的创口有着极好的治疗效果。而且幸好因为年久,即使是精钢打造的刀刃也锈蚀钝了,没有伤到筋脉。
                        不消一刻,纵贯手掌绽开的伤口就合拢了,仔细看下也只剩一道微痕,这伤口在几个时辰后就会完全复原。
                        收了药,我靠着坚冷的柱子叹了口气。
                        罢了,只怪我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刚才在接近高阁的时候,我透过半开的木楞窗子看到了里面的布局——单单一间屋子里就放满了上万册编纂整理好的资料,而这屋子上的小匾上写的是“地上、一百九十三”。如此推断这片湖水的下面还有很多间这样建制在地下层的房子。即使是全部开放给我查找,想要找到我需要的东西也要几十年时间吧……
                        我要找的是约十六年前在远离繁华的荒山之中,那次灭尽我族人的山匪之乱的案件记录。老师赶到的时候虽晚了一步,可暗部每次的行动都会被朝廷记录在案。
                        我该是那一村寨的人中唯一的活口。但是,我却在一个死人的口中听闻了指向完全不同方向的另一个答案。
                        老师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实在找不出她会隐瞒我的理由,所以一直咽下了对自己身世的疑问。
                        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惨白的下弦月从一直拉扯着它的厚云中完全地浮出来,而东方已经由深黑变成了墨蓝色。
                        今天就到这里吧,看来是要另换一种方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正思虑着,惊觉空气有轻微的振颤,心中流水般的滑过一串杂音。
                        “怎么了,夜羽?”
                        不对!有人在靠近!
                        一个翻身,立刻从牌楼的顶端越下,随即足尖轻点,在水面纵了几次后隐身于湖边浓密的树冠中。强大的压迫感几乎是贴着我的背袭来的——来者也是个高手,人还未到便感觉到了如此凛冽的杀气。
                        指尖微曲,快速交叠,我在夜羽的乱流声中唱喝:“暗藏术!”
                        随声而动,黑色的光随着话语从手心流淌出来,像巨大的莲从我身边绽放了开,在开放到极致后便快速地收拢,将我湮没在了黑暗中。这密藏一旦打开,便会使我和外面的世界脱离,进入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可以阻隔对方的视觉和些许的感知力,而我亦可在这个空间里观察到对方的举动。只是这咒术将耗费我大量的内力。
                        这城,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暗藏术是已经失传的密术。据老师所说,世上也只有她和我才会使用。这也是我在学会了这个能力后第一次在实战时用到,但是今晚不顺利的事件和那种压迫感催动我不能再大意出错了。
                        这一次,我只求不战。
                        事实证明我的警觉是对的——月亮完全地脱离开了云层,我回过头,看到了那让我永生惊艳的一幕。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一朵兰花,巨大的兰花,从微蓝的墨色夜空中飘近。粉色的美丽花瓣向四周延展,上面的珠光凝翠趁着月色闪烁如星。
                        我愕然地看着这朵花的接近,随后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
                        花萼是宽大的裙带,鼓满了风吹散在身后,而袍袖和裙裾更如花瓣般对称着分开,花心便是这个妖娆的女子——粉色的外裳披在她如柳的身体上,颜色从浓到淡直至微黄,长发偏坠了个髻,其余的如锦缎般飞舞在空中,只是她的雪白颈子上的脸却隐藏在一张金色的面具下面,不过,这更令她如花蕊一般美艳。
                        她轻柔地越过树冠,如彩蝶一般缓缓停在了我刚刚隐身的牌楼上,顿了一下后,扭转腰身回眸四顾。霎时,明亮的月色下裙带乱舞,流光溢彩。在巡视后,便立刻轻身,如我刚才所做的那样顺着索线滑到了高阁旁。只是她没有碰那些铜瓦,而是凑近身子仔细地看了看。
                        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的,手离开瓦片的时候,我用操控的风引来了尘土盖在曾经摸过的位置,并且仔细的没有血液滴落。但是似乎……
                        不好!我居然忘记了这个!


                        18楼2008-05-26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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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香染
                          水。
                          我意识到刚才又犯了个失误——越过水面的时候,纵身时造成的涟漪还在动荡不止,月尚未出云时还好,此刻一片玉影被水面晃成了一块碎璧。果然,对方也发现了这一点,她低下头,似乎对水面的不平产生了怀疑。
                          有如天助,另一边的水面忽然迸起水花——一尾反射着月光的银色小鱼在水皮上翻了个身后又沉入了湖底。那个女子也看到了,我立时感觉到她的杀气略减,知道她面具后的表情如我一样都松了口气。
                          暗藏术是用最大的藏识来支持的密术,在没有完全静心的时候是支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此刻,我已经开始感觉到四周空间的压迫了,略一紧张,不禁气血翻涌,口中也有了那莲花的香气。好在对方没有过多地停留,在确认无事后便飞跃而去了。在她气息消失的霎那,隐身我的黑光也因为支撑不住而碎裂了开来,然后便慢慢地消失了。
                          好险!
                          闭上眼,轻轻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气后喘息不止。如果在迟个些许,那个女人便会发现我的藏身之所了。
                          虽然不知道技艺如何,对方的轻身术却明显的不在我之下。
                          我抬起头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是龙首山的大明宫。
                          她会是谁呢?哼,不管了,以后会遇到的。
                          我转头回头,黑色湖面上直指天空的高阁铜铃寂静——果然,这座李卫公建造的塔中还藏有连接宫中的预警。
                          此次行动真是太大意了。不过,也算是稍微接近了我的目的罢。
                          起身返回乐馆,只纵了几丈,眼前便是一黑,一股香气立刻从喉咙溢出,暗红的液体透过手指缝滴落在胸前。
                          “没关系的,夜羽。”我轻声安慰着心中已经乱作一团的魔琴,扶住了树干调整着气息,“我没事,放心吧。”
                          被我安抚着,琴声方切切而止——这家伙,还是这么地疼惜我呢。
                          在路上寻了大户高处的房檐下歇息了几次,返回乐馆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待收拾好了装束,便听到了执事起来开启大门的声音。渐渐人声四起,新的一天便如往常般开始了。
                          撑开了窗子透风,我倒在床上,动都不想再动。
                          反正没人理我,让我睡下去吧。
                          到了午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睁开眼,见姥提着一篮馒头走进来,放在了桌上。
                          “怎么是您,在下一会儿会自己去取的,”我翻身坐起,整理好了衣服坐到了姥的身边来,“还要劳烦您跑一趟……”
                          “您几时回来的?”
                          手停在壶梁上,我怔住了,姥如何发现我不在的——以我的能力和小心,断不会被常人发觉行踪。
                          姥叹口气,将馒头推到我面前:“先吃饭罢,特意为您带来的,是肉糜的。”她见我呆立不动,摇了摇头,“赶巧,昨日喝了茶,后夜的时候醒过来就不睡了。想去琴室坐坐,经过姑娘的屋子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人和琴都不在,方才却又看见窗子支开了……”
                          原来如此,只是巧合而已。
                          姥一副落寞的神情,也不喝茶,只是呆坐着。
                          “对不起,您看我不见了,吃了一惊吧?”
                          她目光闪烁了一下,被我看在眼里——果然,她是怕我不辞而别了。我拿出一个馒头,捏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您放心,在下是去晒晒月光了……”
                          “晒月光?”姥侧看着我,“……那是做什么?”
                          “为了要早点修炼成精。”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姥和我都笑了。
                          “什么嘛……姑娘,您又说笑了。” 
                          “姥……我不会离开的,您放心好了,这是在下答应的事情。”
                          眼前的女人又恢复了那风雅的气质。她点点头,伸手抚顺了我的长发,转身离开,我听见她长呼出一口气来:“姑娘,即使您哪天再不见了,我也只是着急而已了。”
                          知道了,姥。
                          那些事情就先罢了,既然不能随意得到那些记录,不如就静下心来继续原来的日子。

                          姥开始准备节日的庆典,不能常常为我带来食物,我便开始在乐馆的竹道间频繁地走动了。白天正午的阳光穿过竹枝落在我身上时,我几乎被那种亮色烫伤——我,已经许久没在太阳下出现了。
                          当然的,女子们的声音还是将我排除在外,不过确是没有人会挡在我行进的路线上了,相反的,她们会在我出现的时候向四方散去,只留下更宽阔的竹道,宽得可以让我感觉到两边高竹向着这条路的倾斜。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站在自己的楼上,倚了栏杆等待短暂的阳光从我身上移去,而我就这样歪着头,将脸枕在带着莲花香气的微风上,一站,就是一个下午。
                          除了姥,没有人肯和我说话,就连写了我的名字取用饭食的食盒,都是单独被放置在一旁,远离其他伎乐们罗叠的盒子。
                          我是暗属,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为了杀戮存在的诡道者。
                          亦永离正道,不为世人所容。
                          年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有几日在入夜后隐约地从远处有炮竹的炸裂声,夹杂着欢呼传到乐馆的深处,而出馆的伎乐也多了些,回来的时候都踩着微醺的脚步。以时日推算,才知道大概是过了一年的年关。


                          19楼2008-05-26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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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天香阁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走进白日里的长安城。
                            原来,即使在四面被城墙围住的地方,春天的气息依然会像山间一样涌进其中。
                            正逢迎春初开,这个城市清鲜得连青砖墙都透着柔软的绿色。被熏风笼着的还有枝条泛黄的嫩柳,顺了微风漫展着柔软的妖娆,一树树的碎花在坊间的墙后喷薄地开出来,满眼花雾细黄。
                            乘了牛车,姥带我去有贩卖上等花钿脂粉、绫罗绸缎的东市。一路上,街市错落有致,夯平了的土路顺着官路分支开来,而行人也在这平整的路上走得风姿绰约,似是漫步般的优雅。婀娜女子衣衫单薄,粉面上一点绛唇,朱翠绕身;而男子的腰间挂着玉佩,还有些别了镶宝石的长剑,像是古风的侠士。 
                            只几个月时间,剑客眼中凄冷的风雪长安摇身一变,成为了乐师面前的花市。我贴了窗看着这满眼的春光,突然想到“相由心生”这样的话。
                            “姑娘怎么还不下车?”车已经停了,姥轻推我,带着笑意嗔怪着,“虽说身为传说中的堕天,可看见繁华的景色到底还是和普通孩子一样……把嘴闭上,如此张着嘴贴近车窗发呆的样子被外人瞧见了可是得落下笑柄。”
                            她声音压得很小,我却听得脸上一红——虽也不是未曾出入闹市,可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到如此繁华的地方来,不禁被这繁华之地的风物引得忘了该有的礼数。
                            踩了木梯下车,姥亦提了裙裾扶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迈步而下,回身差遣了执事将车靠墙歇了,又板着我的肩膀,将我头上风帽上遮容的纱巾放下:“这早春还是风硬,你身子尚未大好,别吹了头痛。”
                            随后姥便牵了我走向路边的一处人家。
                            上了级台阶,就见两扇漆门半掩,还没步入其中,一阵香粉气息就扑了出来。姥推了门,提声召唤道:“怎么的,今日门口都没个把门的了?”
                            我抬起头打量,此间院落不大,却坐落得非常雅致。几个下人正跪在地上拿布蘸了水擦着青石的地面。
                            “您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听见姥的声音,旁厢立刻有人跑着接出来,一身胡服打扮,略有些年岁,看着该是此处的管家。姥挑了嘴角,等他满脸堆笑地跑近拱手招呼,“主管大人可有时日没来了,用什么差人吩咐就好,敝号马上就送过去,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真是……”
                            “怎么越发的像你那没遮拦的主子?来了就惦记着让我花销银子,就不许我来你们这里歇歇脚了?”姥玩笑道,语气也因为心情好的原因有些肆意,她扶着管家的手臂迈过了屋门槛,径自走进了内堂,“近来没什么事,偷这半日闲陪了馆内的弟子出来走动,顺便过来看看新的货色。对了,东家可在?”
                            “要不说巧呢,东家也刚刚从宫里回来,和您前后脚。您先喝茶稍等片刻,小人立刻进去禀报。”管家赔笑说了句,便倒退几步离开了。
                            我一声不出地跟在姥的后面。进门的时候,从宽大的帽沿下只看到门口牌匾上的一个“阁”字,再就是穿堂处几屏半人高的水磨铜镜立在墙边,正有人沾了水在磨着。
                            在一面面镜前走过,从中看到自己头戴风帽的样子,我想起雨后山涧松木下长出的蘑菇。
                            “荀子,愣着干什么,跟着我啊。”姥已经走进了内院,而这府中的下人也并不拦阻,只是向姥行礼后便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我紧走几步跟随过去,姥已经在内厅的椅上自己坐了,有下人立刻奉上了麦茶。这房间中排放着各种衣料,香炉中的檀香燃着扑面的香气,墙上挂了多宝格的架子,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烧着的炭炉站在门边,上面还热着熨斗。
                            “过来坐啊,姑娘不要拘谨,此处是我一位旧友之所。”姥见我四顾而视,便招手唤我。
                            “这里不是住户吗?可看上去却像做衣服的地方……”我伸手要掀起面纱,却被姥扶住了我的手,“等等。”
                            “……”
                            正疑惑间,就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从后堂小跑着过来,同时一个捏细了的怪异声音高声招呼:“妹妹来了?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差点就错过了呢!”


                            22楼2008-05-26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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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罗刹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请堕天过府,按五十贯的高价付了缠头,一两不差。
                              当婢子们帮我穿上纱罗的礼服,盘发整妆贴了花钿后,执事便过来催,说是接馆的已经到了。我抱着姥的箜篌鸣凤来走向正庭,尚未进门就听到有人粗声嚷着:“……怎的还不出来?”
                              “再请多担待一会儿,已经让馆内的执事去催了。”
                              是姥的声音,我在门后站下,略微有些吃惊——只是过府接馆的小厮而已,身为朝廷官员的姥竟会亲自出面?
                              “是不是已经让别的人请去过了夜,现正往回赶?”这句话说的十分猥琐,那声音也因为成心地有所指而低沉粗哑得很。
                              姥默不做声。
                              此间伎乐馆规责甚严,晚间还有门禁,是只以技艺示人,从不出卖色相的地方。姥一贯都以门风高洁而自豪,这人却将此地与娼门相提并论,如此作践的话,姥居然将这口气忍了下来。
                              走入正庭,婢子上前禀报,姥转脸看我,眉宇间隐隐的含着怒气。我见门边靠着一个男子,一身锦衣短打扮,腰上缠着鞭子,只是面相精瘦刁钻,趔斜着嘴角满面的轻薄无礼,两条挽起袖口的胳膊上刺着花,正是一个仗势的恶奴嘴脸。此人站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似是如果我再不出来,就自己抢了进去拉人一般。姥用身子挡着他,身边奉茶的婢子手里捧着的茶碗都已经抖得撒出了水来。
                              “在下已经准备好了。”我缓步走过去,姥抢前几步走到我面前,伸手为我把裙带整理好的空档,在我耳边说:“经心些,这可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只道是会有富贾请您过府,却不想今早就被侍郎大人下帖子,说是昨日高楼吃酒的时候远望见了姑娘,一整夜都没合眼,今早下朝便差了家奴过来。”
                              “这奴才也欺人太甚了,好歹您也是乐部的官家……”
                              姥瞪了我一眼:“豺狗之所以吠得响,这身后面可都藏着虎的……长安城中旁的不多,光是正六品上的大人就比咱们乐馆的人还多,这高官家的奴才们也都是旁根连戚,姑娘就别取笑我这样位低职轻的人了吧。”
                              “就是有虎才好,虎皮可比麂皮贵多了,再说,这不是咱们预计的好事吗?您的宅子多块砖了……”我莞尔着小声说。
                              姥瞪眼,轻搡了我一下正色道:“您还笑,这个老家伙已经风烛残年,可……我没法跟姑娘说得出口,他的妾就娶了十几个,今年刚过门的一个是名北曲的舞姬,才二八的年纪呢,生生地被这些奴才从舞姬坊里拖出去的,只扔了一包银子在地上……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尚未答话,只听“啪”地一声响鞭——门口的侍郎家奴显是不耐烦了,将盘在腰间的鞭子解下来不停向空中轮着,鞭梢却是向着哪些在门口候着的执事身上抽去,虽离身子尚有几寸,却噼啪暴响。看得出来,此人力大过人,而那条牛筋编成,前面还坠了铁蒺藜的鞭子也定不会是只为赶马而做的。几个西域的执事见此情景,一个个吓得肤色更白了。
                              见他耐不得,我浅笑一拜:“小哥久等,请再吃盏茶歇歇气。”
                              “好好,那就再喝一盏,只是别误了我家大人的饮宴,否则……话说回来,这位姑娘也不算贪占了这个名字,‘堕天’,名如其人啊,一看就是个风情万种的尤物!”
                              “如无旁事,还望官人早送我家乐师回来,”姥挡了他瞧过来的一双贼眼,“就拜托您了。”
                              旁厢的执事奉上一吊钱,那家奴接了,用手掂了掂后收入怀中拱手道:“大人尽管放心,您就等着大赏吧,到时候,可还得谢谢小人啊,小人就提前恭喜了,哈哈哈哈……”
                              看来,这位大人对我已经志在必得了。我拍拍姥的手臂,小声说:“这个您放心,您拿不着这份喜钱的,我可不会做侍郎大人的小妾,除非他跪地相求,以死相逼……”
                              “您就知道说笑……不过,我也知道,以姑娘的处事,这算不了什么问题,不是么?只是要圆滑些才好。”姥说完这些话,闪过一边,高声道,“仪容具佳,准。”
                              轻移莲步,刚刚跨过门槛,手腕就被抓住了。
                              “您这边上车,”那名家奴满脸的奸笑,状极猥琐。他一边说,一边用骨节突出的手指在我的袖子上捻着,并要顺势来扶我的腰。我笑笑,轻轻闪身而过,在与他错身的时候,忽然一阵夹带着黄土的风从门口扑了进来,大家一起闭上眼背风的瞬间,此人突然在平地上蹦起多高,惨叫了一声就抱着肩膀直挺挺地滚落到台阶下面去了。
                              “啊!啊呀!”他大叫着在尘土里翻了一通,姥和几个执事闻声走出来,看他还活着,便差人扶他起来,那个家奴脸上身上滚得一层黄土,粘在流出的汗水上,狼狈不堪。
                              “撞邪了!”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恶奴此刻瞪着眼睛脸色惨白,手臂像一截断木一样的挂在他的肩上,“这是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他见了鬼一样地怪叫着。


                              25楼2008-05-26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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