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黎明起，进皇宫，入大殿，行赞拜之礼，待散卷后颁布试题。自县试起一路走来，步步扎实稳妥，殿试乃最后一步，力求稳妥，故答题时不曾越过界定半分。可若又要出彩，此番行事则是难。历来科举之事，十之七八会引起文字之狱，剑走偏锋，出奇制胜者有，棋差一着，全盘皆输者，比比皆是。心念急转，眼见香火堪堪熄灭，到底收敛心思，搁了笔。
正同考生一道往宫门去，却又宫人前来传唤，道是圣上召请。目光一动，收拢十指握于掌心，颔首称是，随其前往。一路越水渡桥，心中回想卷宗所写，虽提及纵横之术，却也只是一笔带过。若因此得以在这众多考生中被刻意跳了出来，得罪上位者，怕也是命。
入大殿，敛衣袍，行跪拜礼，三呼万岁，垂首静候。

朱红殿柱蟠龙栩栩，偌大宫宇雄浑摄景。早朝已散却多时，独朕一人贪时理政，遂于大殿内阅览起今榜考生的文章。凡踏入殿试这一关者，无疑是全国中文生翘楚，学子中的佼佼菁英；文章锦绣，妙笔生花。读到快人处，颔首嘉许，真有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之感。
精芒奕奕，手不忍释。其中一卷策论，更是深道朕意。赫然醒目处沈和端三字，下笔苍劲遒丽，书墨迎面一股叱咤，纵横快意。暗叹之余，往下看去，当中一句‘政宽民慢，慢纠以猛；猛则民残，残施以宽’稍引眉蹙，脑中却是浮现起前几日某人的身影。莫非是他？唇畔抹笑，取朱笔来圈住考生名目。
“沈和端么………”
沉吟半晌，唤过身旁太监心腹道：
“去将此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论礼数，不应抬头面圣，若是论罪斩首亦不为过。只是虽宫人入内殿时不意一瞥，上位者容貌竟是分外眼熟。复行礼叩拜，终于想起眼前这九五之尊，竟是那日于郊外废居把酒言欢之人。深深吸气以平复心绪，口呼万岁，心里，竟是一分意外也没。
“贡生沈和端，叩见圣上。”
字句清晰，不见紧张。此时此地见他，倒也印证了那日所想，果然不是池中之物。这满殿沉寂，压得心头一滞。想那时高谈阔论，孔孟之道也便罢了，竟谈及纵横，帝王大忌，若他要我的命，当时就能拿去，不必等到现在。思及此，心头松快。如此想来，是遇了明君。

处朝堂高远，褐眸俯览群下恢弘。腹白掩于庞袖摩挲，寂静之中油然而生一抹孤傲。瞧着殿下此人跪拜如仪，正是前几日把酒高论的狂士，勾唇漾出一抹笑意，却又醒悟今非彼时，身处的非小亭而是朝堂，身着的非是布衣而是蟒袍。收敛温润，转而清冷一笑，于大殿之中回声缭荡。
“免了吧，起来让朕瞧瞧。“
瞳褐瞧着他恭身而立，眼中倏过的慌乱却是难逃朕的法眼。虽是山野之士，初见天颜倒也不失大体，倒是颇难为他了。手中执着竹简，时而瞧着堂下，时而凝着手中文章。半晌过去，舒而朗声一笑道：
”朕只知阁下一张利嘴，赛过苏张二子；今日倒见识了阁下的笔墨，比之司马相如也不遑多让。“

知他进退守据，更喜他谨慎小心，若是好生提点，他日不失为朕于朝廷安插的一枚好棋子。褐瞳微露精芒，手中竹简拽得更紧，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屈指于龙案上缓缓敲打着，剑眉微拢，鹰眸锐利似要穿透来人，屏息静气，衬得大殿越发寒意逼人。半盏茶的功夫不曾言语，此人却仍神态自然，心中颇有半分欣赏他的定力，故敛眸收心，略清了清嗓，声音比往常略显沙哑。
“草民，可上不得此殿，更见不得天颜！能入得殿试者，要么是朕的奴才；要么，便是社稷的重臣。”
“阁下可还记得小亭一叙？朕可称得上你心中的明主，值得你替朕效劳么？”

稍拢了拢心念，亦知出言太多，帝王心思本就以隐为上，若是教人窥探得太多反倒惹生事端。天下如棋盘星罗，本以为世事尽在朕的掌中。可到底有朕所预料不到的事存在，才智胆略杰出者层出不穷，朕总不能将他们统统关于牢笼，为朕所用；可朕只需一直向前，永远走在他人望尘莫及之处。
呵！阅尽沉浮人生，不变的依是，对猎物永无休止的追逐。是啊，朕的治世之道一贯如此，天下的君主，只有一个，只能是朕！何必要学尧舜禹汤？何必要效太祖先帝？留下对朕有用的，杀光对朕无用的。这就是朕的为君之道！
睥睨苍穹，脚踏云霄。天又如何，你敢不容么？
眉纹蹙深，眸里如蕴寒冰赤火，霸气凝然肃斥整个大殿，笑得却仍旧满面春风。
“说得好，你实在是个聪明人。退下吧，但从明日起，你，就是朕的爱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