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说世上有一家会移动的茶楼,茶楼里一个月只接待一位客人。这就是那座会移动的茶楼,而你就是老板娘,对吗?”
“小孩儿,你是有故事要讲吗?呵,八岁小童不识人间冷暖,不知生死离别,不经爱恨情仇,怎么会有故事可讲?”我看着面前穿着白衣的八岁小孩嗤笑道,在我记忆的最深处,有一个人也爱穿白衣,我讨厌他,所以我讨厌穿白衣的人。
“我,我是没有故事。”小孩红了脸,嗫嚅道。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客人:“那你走吧,我这里只接待有故事可讲,有遗愿可托的客人。”
“我不走,我就是来找你的,你看这里就你和那个青衣女子,多孤单啊。”小孩殷切地看着我,“我叫西泽,会做饭,会扫地,不会的我也可以学的,而且我吃得不多,用得也少。”
我不知为何心软了,冷声道“你想就在这里也不是不行,可我不养只会吃饭的闲人。”
“是。”
就这样,西泽在茶楼住下了。
“感觉你活了好多好多年了,容貌却一点也不曾变。初见你时,你是这个样子,现在我已经十八了,都过十年了,你依旧是这个样子,好神奇啊。”十年过去,当年扎着总角的小孩长成了英俊的翩翩少年。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起了坏心思,故意用幽幽的语气对他说:“其实……其实我是妖怪,一个千年树妖。这间茶楼呢,就是我的本身,你现在就在我的肚子里哟。”
半响,他不曾说话。
我用手肘碰碰他:“怎么,害怕了?”
“切,我早就想到了,普通人怎么会有移动的茶楼呢。”西泽道,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慢慢走向苍老,最后死亡,不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更久,你都依旧这个模样。等我死了,谁还陪伴你呢,是像以前一样和傀儡做的青衣一起吗,又或者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愿意陪伴你,还是你永远孤孤单单的,不管哪种,我都不愿意想象。
“骗你啦,我这么貌美如仙怎么会是妖怪呢。”我哈哈一笑,指着夜空道,“我家在那里,门前有一棵凤凰木,凤凰花开时如火如荼。”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西泽问。
“……因为回家了就再也见不到你呀。”我笑了笑,漫不经心道。
“你听了那么多故事,你的故事呢?肯定没人听你讲过吧。”
“我才没什么故事。”
他们坐在木廊上,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晕出光辉,淡淡的。
二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件很遥远的事。梦里我说,我每天都会想念神君,想和神君一起生活,永远伴于神君左右,我把神君放在心里尖上,神君是否也如此?
那段时间迷上了流火师兄送我的《诗经》。他来了我就念诗给他听,在他面前卖弄卖弄学问。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首诗叫什么?”
他这样问让我很惊讶,以往我念诗是他从来不会询问:“啊?叫‘风雨’,你很喜欢?”
“喜欢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诶?”我再次愣了愣。
“你把这句抄下来送我怎么样?阿九还没送过礼物给我呢!”他笑意晏晏,身后桃花应风簌簌落下。
我低着头,脸上臊得慌,一直以来都是他送礼物给我,我却不曾回礼,似乎师父说过这样不礼貌:“好啊,最近闲暇时我有学凡人练习书法喔!”
我在桃树下设书案铺宣纸,一行簪花小楷写的很好,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他站在我身边问:“阿九知晓这句诗的意思吗?”
“什么意思?我觉得念得好听就行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听师兄说凡人能唱,比念着还好听,好想听一听啊!”我拿起宣纸凑到嘴边吹气,这样墨汁能干得快些。
他以手握拳掩嘴低笑两声:“等等也无妨,你心急的性子就该改改。等你飞升成神后,我就带你去人界走走。”
我吐吐舌头,将宣纸放下,空白的宣纸中间写着一行小楷,怎么看怎么怪异:“神君会作画吗?只有一首诗真怪异。”
我趴在书案上摇头晃脑,时不时看看他,时不时看看落在书案上的桃花瓣:“神君,何谓情啊?”
“情就是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念一个人,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陪伴一个人,用很长很长时间去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上。情就是遵从内心,对自己虔诚。”
闻言,他放下笔看着我慢慢说,眼中似有千万思绪,可是我看不懂。一阵风扬起,吹落无数桃花,花瓣像雨点落下,掩去他的身影。
我说,我每天都会想念神君,想和神君一起生活,永远伴于神君左右,我把神君放在心尖上,神君是否也如此?
醒来时,窗外下着很大的雨,空气潮潮的,湿漉漉的。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神君,我已飞升成神,在人世间走过一次又一次,听过一次又一次的诗词歌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这个梦让我开始怀念以前的日子,那里温暖明亮,没有无尽的孤独和等待。
很久很久以前,华晓上神在路过七言宫时随手丢下一颗桃核,他不知小小的桃核越过高墙落在七言宫中经过日日夜夜的灵气滋润后发芽长成小小的树苗,又得居住在七言宫中的上神日日以仙露灌溉,五百年后结得灵识,一千年后修得身体。
我就是那棵桃树,自我有灵识以来,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男子,他喜穿白衣,墨发如缎,他很温柔。我最喜欢他的手,皮肤白皙,骨骼纤长。他偶尔会在不远处的水榭弹琴,或手拿书卷静静坐着,一坐便是一日。
有一次他在我面前设案作画,用丹青慢慢勾勒出一个女子,墨黑的发,细细的眉,灵动的眼睛,姣好的模样,窈窕的身姿。他看着那副画,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时我就在想,有一天我能化出人形的话,我就要是这个模样。
我修得形体那天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他见到我的模样狠狠一怔,片刻后他就微微笑着对我说话,声音和他人一样温柔。
“神君,我这个模样你喜欢吗?”我高兴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为我取了一个名字,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现在人间是九月,以后你就叫九月吧。”
“嗯,我以后就叫九月。我的名字是九月,九月是我的名字。”漫天的桃花随着我的转身而飞舞,他站在不远看我,静静的,温柔的,笑着。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叫七言宫。”
他教我如何梳发髻,我总是故意学不会,因为我喜欢他秀长的手指穿过我发中的感觉。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叫心悦。如果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他的。这样他是不是就舍不得离开我,是不是就不会堕入轮回。
他教我下棋,教我弹琴,还有烹茶。偶尔为我作画,还带我出去逛逛,在他好友华晓上神那里串门品尝美酒。不过他不许我喝,有一次我非要喝,只偷偷抿了一口便晕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后来听华晓上神说我醉了便赖在他那不肯走,是神君把我背回七言宫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他告诉我只有飞升成神才能永远在九重天上生活,所以他将我送到方外之地拜望舒女神为师。我日日修炼,只为能够永远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在方外之地修炼时,他常常来看我,偶尔会送我一些小物件。我最喜欢一个叫“玲珑骰子”的小挂件,因为人界有句诗是这样写的“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句诗是流火师兄告诉我的,我不敢想象其中的深意,却将挂件系在佩剑上。他见了也只是微微笑着,像我记忆中的每一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