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若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初次见她是在铜镜中，红衣少女黛眉细长，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唇，肤色皙白，举手投足间自显风流。——我素来认为衬得起红衣的女子，不是倾城，也是绝色了。第二次见她是在岐南神宫前的灵梳台上，雪白的羽翼拍过长空，她定然站在暴戾的白额虎前引弓搭箭，红衣猎猎，发丝飞扬。第三次见她，是在孟春院外一颗老樟木上，月色流银，她手拎白瓷小壶安稳地斜躺于树杈间，一口一口细细品酌，恍惚眨眼间就要羽化归去。
　　 美人之美，在相貌，在神韵，更在气度。

　　 苏陌叶回忆时说，阿兰若她，有一种气度，在寿不过千的灵物中，是他平生仅见最为从容潇洒。她尊贵为比翼鸟族的二公主，却是刚出生就被父母丢弃，扔在蛇窝里不管不顾。得天怜悯活到成年，胞妹诸人因其幼年经历对她嘲讽诋毁冷眼有加，种种待遇可想而知。除却师父苏陌叶，与她亲近之物仅有一条三尺来高的大青蛇，是她小时候救来的。不过，童年的不幸、少年的孤独似乎并未在她心灵留下阴影，她自有她的恬淡洒脱。我常常想，为这一份豁达心境，她究竟默默地参悟了多少年。而未通明之日，漫漫长夜，更漏迢递，她又是如何一个人孤孤寂寂熬过。波心亭旁的红豆树上，小石林里的巨石上，孟春院处处都承载着她的欢喜悲愁，四时变换的风景默不作声地陪着她消磨时日。愁怀难遣，何须急遣；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忧愁畏怖，自有尽时。她并非无忧之人，但她过得比世人都逍遥。
　　 还记得，尚且童稚的她身着绯红嫁衣，妆面胜画，葱段般的手指轻叩在棋盘上缓声劝慰师父：“师父为何愁思不展？是叹息阿兰若小小年纪便需为父联姻？这等事，思若无果，思有何用？思若有果，思有何用？趁着大好春光，花轿未至，不如阿兰若陪师父手谈一局？”也还记得，灵梳台上她伸手握进云中，淡然开口：“时间是飘忽不定者多，万事随心，随不了心者随缘，随不了缘者便随势。”这般菩提在心的女子，却也终究逃不脱一个情字。红颜二字，自古以来都是要与薄命作伴的。
　　 阿兰若，佛语中本是寂静之处。沉晔赠与她阿兰若之名，名字跟随了她一生，这寂静也跟随了她一世。在与他的这一段情中，她爱得不动声色，伤得平平静静，痛得平平静静，连赴死，都赴得平平静静。

　　 面对沉晔，阿兰若一直是胆怯的。幼时欲亲近他，被冷漠拒绝后，她再也没有试图与他结交。虽然他是她表哥，她是他表妹。究其原因，固然有一分她的骄傲，却也免不了暗藏一分对再次被拒绝的担忧。即便是灵梳台上救了他之后，她也不敢贸然打破他们之间的坚冰。担心他愁苦难遣，她化名写信与他解闷，字字皆情，被怀疑时却不敢承认，反而抽身而退将他拱手让出。她说她从来没有想过和沉晔的未来，大概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不能想。明知无果，不敢妄求。若一直求不得也罢，无非是想他一次便情伤一回，她依旧能风轻云淡的过她的小日子。偏偏前缘早就注定，他和她注定一生纠缠。
　　 如果有一天她因他而愤恨，那一定是因为得到过，一语成谶。他在孟春院住了两年，一人倚案读书一人临窗剪花，光阴静缓，岁月无言，那是她生命中最温暖的两年。美好总是短暂，风平浪静中莫名的出其不意，这才是天意。只是一个眨眼，天地都面目可憎，她恨。万念俱灰的她上了战场，以魂魄祭祀施展招魂阵，最终魂飞魄散。临时前，她别花入鬓，做着他惯常做的动作，笑了。万物静默，天地同悼。
　　 好端端一个姑娘，全给爱情与阴谋毁了，真是令人捶胸顿足。沉晔就是死一千次也不足以泄愤！不过阿兰若她，肯定会原谅他的啊。可惜她至死都不知道，他其实从未骗过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那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事情。后来，沉晔一剑砍去梵音谷春、夏、秋三季作为阿兰若陪葬，而他的心一如梵音谷望不到头的冬天。即便如此，错过也就是错过了。
　　 阿兰若生前爱喝茶，她说，碧莲春，温到略有雨后莲香入口最好。那样一个明淡女子，世间却是再也没有了。默默煮了一壶莲叶茶，碧液白瓷杯，就着窗外细雨霏霏，慢慢喝完。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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