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次日有船泊下。
玄青服色的子弟鱼贯而出,随后一绯一白先后登上埠头。人马正周转中,先头便往长门亭行来,却不曾入驿馆,只在亭外馄饨摊歇了。
平日总来馄饨摊厮混的小姑娘却不在。
驿馆内原有不少人,见着阵势,先后也各行各事去也。
说书人却在。
好好地收拾了一下铺盖,整束行装,似要远行。又去后院打了一盆水,把脸洗过,手洗过——蜡色顿去,原来是个白面书生模样。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他拔出了插在炕灰边的斑驳铁片。一手顺脊一抹,便除尽了锈色,光亮如泓。拿着无柄无鞘的断剑,他长吸一口气,意欲自驿馆中堂疾冲而出。
听见一声叹息。
蓦地抬头,却是淡青衣裙的小姑娘立在门口,身后长棚已有听雪楼侍从闻见动静,仗剑走来。
她眼眸澹澹,一派天真。
他一窒,垂下剑,这满腔怒气满胸块垒便阻在喉咙,不得出。
洛水有风来,撩得柳枝纷披。柳树下白衣公子容止清流,与部下交谈,偶尔掩口咳嗽;身侧绯衣女子面戴轻纱,垂眼翻看手中文牒。
水边杀声骤起。
他原只是个吸引注意的饵,是否拔剑,其他人都不受影响。
咬牙上前拉过姑娘,便想从驿馆后院突破出去——
只觉伸出的手落了空,紧跟当胸一记重击,随即脖颈刺痛,原是半出鞘的利剑当项拦住了出逃的路线。
“吹花小筑朝杏雨,忝列七杀。”吞口剑锋寒光半吐,反手握持剑鞘的姑娘颔首,“武当丁旷陵丁三侠,有礼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从来就不是钟嘉绘。
也对,听说钟木华其人把自己的宝贝闺女当眼珠一样珍视,怎么可能允她在外倚听雪楼之名行事?还没来得及自嘲愚蠢,便被眼皮底下的剑惊住。
七星剑。
金吞口,乌木柄,鲨皮鞘。鞘上,有七点如同鲜血般血红的宝石,连城之宝。
然,它的价值曾经不在于此,而在于所代表的权力和威信——武当派掌教真人那泰山北斗的地位。
曾经,他长跪在青灵子师傅的灵前立过誓,纵不能替大师兄讨回公道,也务求还剑于师门。他怔忪看着那七点宝石,只觉中心苦望不可说。
姑娘执剑的手白嫩纤细却稳定如磐,不曾放松丝毫,眼底渐渐盈了春暖。
以七杀之位于江湖中立身年余,行的多是暗杀之事,事了拂衣,飘然远去,人不识朝杏雨之名。
丁旷陵是她于吹花小筑出师的最后一个任务,成后,她便会搬入小楼,入红尘护法麾下了。
剑是行前靖姑娘借与。若人不可用,武当子弟亦该合武当剑送终。
“张佩宁这首鼠两端的,一面遣了门中异己来配合丁旷陵,一面又报信于你,存得好巧的心思。”绯衣女子冷眼看着,面纱下一声冷哼。
“能两头押宝的好事,怎么会放过。”病弱青年咳嗽了一阵,扬眉轻哂。
他取调羹啜了一口汤,眉头舒展,“这家馄饨倒不错,阿靖,你尝尝?”
“药才煨好还没喝,楼主倒继续动筷试试。”绯衣女子抱臂,明明是谏言体贴偏开口冷淡,紧接着又刺一句:“平日楼里那许多用心吃食,也不见你夸。”
“家灶自然不如外食有趣。”辩归辩,他仍是淡笑着丢开了勺,端起药碗,却把另一碗馄饨推到绯衣女子面前。后者盯了他一眼,没奈何地叹口气,拿过调羹。
歇的在歇,杀的在杀。
剑锋滴下粘稠的血。
杀气环伺,亭前垂柳静默,树下二人相对坐着,不紧不慢吃完一碗小馄饨。
这是人中龙凤并肩执掌江湖武林的第四年,元月初六。
天光正好。待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