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哥给我的任务我并没有百分百的完成,大哥既然已是伪政府的心腹爱将,在那份文件里,明楼的名字,必然赫然在目,成为刺眼的焦点,纵然大哥问心无愧,我也不能让他这样去孤身犯险。我深知,在这样一个年代里,问心无愧是远远不够的,舆论会把你推向风口浪尖,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谁都能体谅他的苦心孤诣。纵然战时没有结束,我却不能不为他提前考虑。
这些事,我不去做,他是万万不会做的。
“文件送出去了?”他问。
“是,先生。”我说。
“你一定动了什么手脚,或者,就是任务完成得不够好,说吧,怎么回事。”他说。
我望向他,诧异于他的观察力。他的眼神坚毅,刚才的语气亦是肯定且无丝毫犹疑,他看透了我,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我在他面前,几乎成为了一个透明人,藏不住任何心事,但这关乎大哥的安危,即使藏不住,也要试一试。
“大哥,你想多了,事情做得很干净。”我说。
“阿诚啊,你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事你是瞒得过我的?你几时叫我先生过,无非在外人面前这样叫叫罢了,现在只有你我二人,还不承认是心里有鬼?”他说。
“您多虑了。”我脱口而出。
“哟,连‘您’都来了,一会儿你是不是还打算叫我一声‘明楼长官’?”他笑,笑之中仿佛已经透露着了然。
“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文件中,必然有我明楼的一席之地吧。”他接着叹气道。
“大哥……”
“你这声大哥终于是真的了。阿诚,无论你动什么手脚,恐怕也只能蒙骗一时,多此一举罢了。我明楼在这孤岛里这番翻云覆雨,历史于我,如何躲得过去?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至少现在,无论日本人和汪、蒋怎么明争暗斗,党组织仍然没有舍弃我们。”
“我明白,可这能保你暂时的安稳。”我说。
“真不知道这仗打到何时方能停息。”他叹气。
暮光懒懒地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却没有离开我,神情仍有几分惆怅,我想,恐怕,这已经成为大哥的日常状态了。我们哪儿还需要什么伪装呢?生活于我们已经是如此地困苦万分。我心里和大哥一样祈望胜利的那一天,并且坚定地认为,胜利了,日子怎么样都会胜过现在,而其实,我们谁也没能真正地看透历史的把戏。
他也终于松口,说:“也罢,至少明面上,我明楼对得住日本人和伪政府,暗地里,也为军统站出过不少力,他们不会动我的。只是阿诚,你必须记住,无论做什么决定,千万要先通知我,以免暴露自己。”
“知道了,大哥,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我说。
明公馆迎来春天的时候,76号和政府办公厅竟有了几日的闲暇岁月,这在战时,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幸福。重庆与延安目前依旧在长期的潜伏期,双方默契地保持静默,谁也不撩拨谁,但他们的眼睛都紧盯着上海的风云变幻,而站在这风云中心的大哥,却躲在屋里同我探讨这幅油画的层次感要怎么才能加强一些。
他就是这样镇定自若,哪怕危难来临,他也只想着应对而未想过撤离。
“怎么有这闲工夫陪我在这儿画画?”我说。
“我在想啊,等哪天我们落魄了,说不定我还得靠你这点一技之长混口饭吃。”他一本正经地说着。
“胡说八道,哪有大哥让小弟养活的道理。”我瞟他一眼,继续手里的动作。
“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哥养你那么多年,你就不能努力让我安度晚年?”
“大哥只要守着明家这家业,就能让我的画只挂在这明公馆中,不必出去风雨飘摇,何乐而不为呢?”
“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愿我啊,真能守得住。”
“大哥”,我停下手中的画笔,“你近来有些悲观了。”
“适当的悲观,能引发人的斗争意识,使人变得更坚强,更勇敢,更无畏无惧。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我当然也有我的软肋。”他说。
我不敢去揣摩大哥说的软肋,究竟是家业还是其他,可以明晰的是,大哥的心中仍有牵绊。在这暗夜里,同行的人,无可置疑的,是伙伴;无可避免的,也是彼此的牵绊。我们还未从这黑夜走出,我们的故事还轮不到我们自己为自己哀痛,战争仍然在持续着,没有人能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悲欢离合之中,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
“阿诚,近来,辛苦你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这么多年,什么事情不是我为你到处奔波的,要说辛苦,也辛苦太久了吧。”我说。
“听你这话,好像是在抱怨。”
“大哥宽慰,小弟不敢抱怨,只有任劳任怨。”我笑。
“油嘴滑舌。”他终于舒展了眉头。
谈笑间,阿香折来几株桃花,摆在客厅的花瓶里。我们家除了阿香,已无女眷,摆株桃花,实在显得不太搭调。
“阿香,咱们家什么时候弄得胭脂水粉气这么重了,养起桃花来了。”我说。
“阿诚少爷,这大少爷养的兰草实在长得太好了,我觉得养着无趣,弄点新鲜的来看看。你们要是不喜欢,我这就换了去。”她说。
“哎,留着,我看不错。人啊,不能太衷情,偶尔,是该换换口味。”大哥说着,语义里仿佛有别的意思,我却偏偏不愿遂大哥的意,唯恐他是借此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