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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短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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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
  沈从文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两个夫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视没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做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象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作这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作媳妇就不哭。这小女子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终日提着个小竹兜萝,在路旁田坎捡狗屎挑野菜。出嫁只是从着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着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萧萧作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断奶还不多久。按地方规矩,过了门,她喊他作弟弟。她每天应做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在那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兴奋,行动粗野起来,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太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有时候,垂到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了气,就打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声来。萧萧于是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这弟弟的哭脸,说:"哪,人不讲理,可不行!哪能这样动手动脚,长大了不是要杀人放火!"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家中做点杂事,能动手就动手,又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在身边的小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的人做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边城鱼到税种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戈壁的人,不免骂这:"疯子,你想什么!白天玩得疯,晚上就做梦!"萧萧听着不作声,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情。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有时吃多了,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得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手轻脚爬起床来,睡眼朦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月亮,看星光;或者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玩一会会,困倦起来,慢慢的合上眼。人睡定后,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后,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言开眼,看一阵在面前空中变幻无端的黄便紫心葵花,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着只看她一年来身体的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象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着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入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悠悠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中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自编的四句头山歌。唱来唱去却把自己也催眠起来,快要睡去了。 
  在院坝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三乱的坐在小板凳上,摆龙门阵学古,轮流下去打发上半夜。 
  祖父身边有个烟包,在黑暗中放光。着用艾篙做成的烟包,是驱逐长脚蚊得力东西,蜷在祖父脚便,犹如一条乌梢蛇。间或又拿起来晃那么几下。 



1楼2005-09-25 21:49回复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人。听萧萧带着羡慕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 
      "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萧萧还不大懂得这个话的意思, 只觉得憨而好笑。 
      到萧萧抱了她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年才圆房!" 
      花狗不作声,打了那伙计一巴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夫家有一年半了。 
      几次降雪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做,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以从劳作中攒点本分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也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的儿子就象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写方面很怕她,当她如面前,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感情不坏。 
      地方稍有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个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的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着没有辫子的人的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狮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有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喜欢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脸红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象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象萧萧唱: 
      娇家门前一冲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那个?
      末了却向萧萧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他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许多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象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了他。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大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想到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原来这家伙子个子大,胆子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错了事就想不出办法。 
    


    4楼2005-09-25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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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
        "花狗大,外面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 
        "我们找药去。场上有郎中卖药。" 
        " 你赶快找药来,我想……" 
        "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讨饭也有规矩,不能随便!" 
        "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赶快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作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那了大把山里红果子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 
        "姐姐,为甚么哭?" 
        "不为甚么,灰尘落到眼睛窝里,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从溪中捡来放在衣口袋里的小蚌、小石头全部陈列到萧萧面前,萧萧眼泪婆娑看了一会,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过了半个月,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长工哑巴,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哪儿去?是上山落草,还是做薛贵仁投军?哑巴支使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巴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稀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情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写不同了,肚子中有东西总在动,使她常常一个人干着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说明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象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九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看见了,丈夫问这是做甚么,萧萧就说肚子痛,应当吃这个。虽说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愿望,肚子中的担心依旧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看见时,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同自己不喜欢的担心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花狗当真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的毛毛虫都结茧,成了各种好看蝶蛾。丈夫象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螫手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用脚去揣。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言做过一真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这种打算照乡下人来说是一件大事,于是把她两手捆了起来,丢在灶屋边,饿了一天。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经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困着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照规矩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就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这样丢脸的事,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说明也没有可说。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做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做"二路亲"了。 
        这是一种出发,好象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发卖上收回一笔牵,作为损失赔偿。那伯父把这事情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送到远处自然也得有人,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既经说明白,着乡下规矩,倒又象不甚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姐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象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喜欢那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就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的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作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做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刚坐月子不久,孩子才满三月,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地哄着他: 
        "哪,毛毛,看,花轿来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不许闹,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理我要生气的!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也讨个女学生媳妇!" 


        一九二九年作一九五七年二月校改字句
      


      5楼2005-09-25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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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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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
         因为有一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处来,见到桌上的一个旧式煤油灯,擦得非常
        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给这青衣女人关于这个灯的故事。
         两年前我就住到这里,在××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
        睡觉,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
        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桌子,认清楚了菜蔬,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
        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
        论的时节,就像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
         这事情发生几几乎有半个月。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到当地报
        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
        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洋烛涨价这件事,是从照料我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
        这当家人对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
        预先就点上一枝烛的情形下,总要同我说一次。
         我的厨子是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父亲到过西北东北,
        去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又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很
        有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眼见日本军队对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时
        他在七十一团一个连上作司务长,一个晚上被机关枪的威胁,胡胡涂涂走出了团部,把
        一切东西全损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听熟人说我在这里住,就写了信来,说是愿意
        来侍候我。我回信告给他来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简单。来玩玩,
        住些日子,想要回乡时,我或者能够设点法,买个车票。只是莫希望太大。
         到后人当真就来了。初次见到,一身灰色中山布军服,衣服又小又旧,好象还是三
        年前国民革命军初过湖南时节缝就的。
         一个巍然峨然的身体,就拘束到这军服中间,另外随身的就只一个小小包袱,一个
        热水瓶,一把牙刷,一双黄杨木筷子。
         热水瓶象千里镜那么佩到身边,牙刷是放在衣袋里,筷子仿照军营中老规矩插在包
        袱外面,所以我能够一望而知。这真是我日夜做梦的伙计!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满意,
        一切外表以及隐藏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说话也就全部都清楚
        了。
         既来到了我这里,我们要谈的话可多了。从我祖父谈起,一直到我父亲同他说过的
        还未出世的孙子,他都想在一个时节里和我说到。他对于我家里的事永远不至于说厌,
        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又永远不会说完。实在太动人了。请想想,一个差不多用脚走过半个
        中国的五十岁的人,看过庚子的变乱,看过辛亥革命,参加过革命北伐许多重要战争,
        跋涉过多少山水,吃过多少不同的饭,睡过多少异样的床,简直是一部永远翻看不完的
        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闲,我即刻就问他这样那样,只
        要问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动人的回答。
         因为平常时节我的饮食是委托了房东娘姨包办的,十六块钱一个月,每天两顿,菜
        蔬总是任凭这江北妇人意思安排。
         这妇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对于饮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蚕豆,明天一碟小
        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蚕豆。总而言之,蚕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则吃肉时无
        论如何总不至于忘记加一点儿糖,吃鱼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饭上蒸蒸,就拿来加点酱油
        摆到桌子上。本来象做客的他,吃过两天空饭,到第三天实在看不惯,问我要了点钱。
        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后,先是不告我这钱的用处。到下午,把一切吃饭用的东西通统买
        来了。这事在先我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
        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
        


        13楼2005-09-25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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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从那人的风味上,从那菜饭的风味上,都使我对
          于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饭一面同他谈部队上事情。把饭吃过后,这司务长
          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过不多久,我正坐在桌边凭借一支烛光看改从学校方面携回
          的卷子,忽然门一开,这老兵闪进来了,像本来原知道这不是军营,但因为电灯熄灭,
          房中代替的是烛光,坐在桌边的我,还不缺少一个连长的风度。这人恢复了童心,对我
          取了军中上士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边不动。“什么事情?”听我问他了,
          才走近我身边来,呈上一个单子,写了一篇日用账。原来这人是同我来算火食账的!我
          当时几几乎要生气骂他,可是望到这人的脸,想起司务长的职务,却只有笑了。“怎么
          这样同我麻烦?”“我要弄明白好一点。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们两个人每月都用不
          到十六块钱。别人每天把你蚌壳吃,每天是过夜的饭,你还送十六块!”“这样你不是
          太累了吗?”“累!煮饭做菜难道是下河抬石头?你真是少爷!”望到这好人的脸,我
          无话可说了。我不答应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饭做菜就派归这个老兵。
           这老兵,到这都会上来,因为衣服太不相称,我预备为他缝一点衣,问他欢喜要什
          么样子,他总不做声。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笔稿费,才问我要了二十块钱。到晚上,
          不知从什么地方买了两套呢布中山服,一双旧皮靴,还有刺马轮,把我看时非常满意。
          我说:“你到这地方何必穿这个?你不是现役军官,也正象我一样,穿长还方便些。”
          “我永远是军人。”
           我有一个军官厨子,这句话的来源是这样发生的。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
           到后来越加不成样子,所以每次吃饭都少不了一枝烛。于是这老兵,不知从什么地
          方又买来了一个旧灯,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灯头剪成圆形,放到我桌子上来了。我明
          白了他的脾气,也不大好意思说上海用灯是愚蠢事情。电灯既然不大称职,有这个灯也
          真给了我不少方便。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性把这灯放在桌上,到了
          夜里,望到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
          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记起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
          幻想。我是曾和那些东西太相熟,因为都市生活的缠缚,又太和那些世界离远了。我到
          了这些时候,不能不对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点烦躁。这是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讲台
          去,那么庄严,那么不儿戏,也同时是那么虚伪,站在那小四方讲台上,谈这个那个,
          说一些废话谎话,这本书上如此说,那本书上又如此说,说了一阵,自己仿佛受了催眠,
          渐渐觉得已把问题引到严重方面去,待听到下面什么声音一响,才憬然有所觉悟,再注
          意一下学生,才明白原来有几个快要在本学期终了就戴方帽儿的某君,已经伏在桌上打
          盹,这一来,头绪完全为这现象把它纷乱了。到了教员休息室里,一些有教养的绅士们,
          一得到机会,就是一句聪明询问:“天气好,又有小说材料!”在他们自己,或者还非
          常得意,以为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听到这些话,望望那些扁平的脸嘴,
          觉得同这些吃肉睡觉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争持,只得认了输,一句话不说,走到外面
          长廊下去晒太阳。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学生,取包围声势走拢来,谈天气,谈这个那个。
          似乎我因为教了点文学课,就必得负一种义务,随时来报告作家们的轶事,文坛消息。
          他们似乎就听点这些空话,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到满是稿件和新书新
          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点空间,放下从学校带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
          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
          泪有血,仍然不缺少“爱”。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
          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
          


          14楼2005-09-25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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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
            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
            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水汇成小潭的院
            中青蛙叫嚷,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对到这煤油
            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
            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转成为对于这个人
            的种种发生极大兴味了。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
            山歌,我小时不明白。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说
            过的那种狗肉,唱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 
              ①是两首凤皇山歌的第一句。

             

             “杨嘛,一群专门欺压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们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
            一个正派革命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简直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乡那些年青小伙子,新从父母身边盘养
            大,不知这时节在这样好天气下,还会不会唱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办省长一来,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
            就象这个灯,我上年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用这样的灯。只有走路时还用粑粑灯。”
             老兵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清油灯的消灭,有了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空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
            非常感动。可是这老兵,总是听到外面楼廊房东主人的钟响了九下,即或是大声的叱他,
            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继续谈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时候,很关心的看了看我的卧室,很
            有礼貌的行了个房中的军人礼,用着极其动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边告了辞,就走下楼
            到亭子间睡去了。这是为什么?他怕耽搁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迟,所以明明白白有许
            多话他很欢喜谈,也必得留到第二天来继续。谈闲话总不过九点,竟是这个老兵的军法,
            一点不能通融。所以每当到他走去后,我常觉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总不
            大能够安定。
             因为当着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五十年吓人丰富的生活经验,消化入他的脑中,同
            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用农村社会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
            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
            纯朴优美的灵魂,来安排到这纸上?望到这人的颜色,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感到我过去
            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
            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乐观,看人时总象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毛的微褐的
            眼眶内流出,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家乡战争,那些把好人家房子
            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母牛奏凯回营的战事,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了。我
            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象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
            便哑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够明白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温柔的
            也很妩媚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哪里料得
            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动摇!我望着这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到了中国那些多数
            陌生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
            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
            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对于他,我简直要哭了。
            


            15楼2005-09-25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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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乱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带了点埋怨神气,要
              他出去玩玩,不必尽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鱼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话不说。看到
              那样子,我又有点不安,就问他,“是不是想看戏?”恐怕他没有钱了,就送了他两块
              钱,说明白这是可以拿去随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类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
              很不自然的做了一个笑样子,把钱拿到手上,走下楼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点才
              上床,先是听到这老兵开了门出去,大约有十点多样子,又转来了。我以为若不是看过
              戏,一定也是喝了一点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赌博的事情上玩了一会,把钱用掉回来了,
              也就不去过问。谁知第二天,午饭就有了一钵清蒸母鸡上了桌子。对于这鸡的来源,我
              不敢询问。我们就相互交换了一个微笑。在这当儿我又从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动了那种
              说不分明的言语。我只能说“大叔,你应当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够喝么?”“已经买得
              了。这里的酒是火酒,亏我找了好多铺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乡亲,得来那么一点点
              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我说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把那个酒瓶拿来,
              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
              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
              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鸡,因为上海
              的鸡只须要一块钱一只。
               学校的事这老兵士象是漠不关心的。他问我那些大学生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
              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水是不是象军队请饷一样,一
              起了战争就受影响。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学生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因为要明白我
              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因为要明白我究竟钱够不够用。他最
              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
              来,好象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象
              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
              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楼梯
              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
              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觉到不平。在先
              我只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去讨论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
              相同的风俗习惯。到后他简直有点麻烦人了。并且那麻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忠诚的。
              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对于这件事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学
              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明白一说,自然
              就凡事谅解,此后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完全
              放在他自己身上去,从此对于和我来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来我住处的女
              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学生,在客人谈话中间,不待我的呼唤,总忽然见到他买了一
              些水果,把一个盘子装来,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门外楼梯口来听我们谈话。待
              我送客人下楼时,常常又见他故意装成在梯边找寻什么东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门。客人
              走去后,又装成无意思的样子,从我口中探寻这女人一切,且窥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
              忘记对这客人的风度言语加以一种批评,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论及什么
              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聪明贤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厌烦,决不轻易把问题移开。他虽然这
              样关心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寿,但他总还以为他用的计策非
              常高明。他以为这些关心是永远不会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这些事
              


              16楼2005-09-25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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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一个最熟的人,每次来总有很多话说,一则因为这女子是一个××分子,一
                则是这人常常拿了宣传文章来我处商量。因为这女人把我当成一个最可靠的朋友,我也
                无事不与她说到。我的老管家私下里注意了这女人许多日子,他看准了这个人一切同我
                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为一切同意,比一个做母亲的还细腻,每次当到这客人来到时,
                他总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愿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绍一下。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种
                学来的官家派头,在我面前问女人这样那样。
                 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
                以及生活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渐渐的,时间一长,女人对于他自然也发生一种友谊了。
                可是这样一来,当他同我两个人在一块时,这老兵,这行伍中风霜冰雪死亡饥饿打就的
                结实的心,到我婚姻问题上,完全柔软如蜡了。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衣女人同住,
                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
                 这老兵先是还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谈话,女人问到这样那样,象请他学故事那么把生
                活经验告给她听时,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羞,非常矜持的
                来同女人谈话。到后因为一熟习,竟同女人谈到我的生活来了!他要女人劝我做一个人,
                劝我少做点事,劝我稍稍顾全一点穿衣吃饭的绅士风度,劝我……虽然这些话谈及时,
                总是当我的面,却又取了一种在他以为是最好的体裁来提及的。他说的只是我家里父亲
                以前怎么样讲究排场,我弟兄又如何亲爱,为乡下人所敬重,母亲又如何贤慧温和。他
                实在正用了一种最苯的手段,暗示到女人应当明白做这人家的媳妇是如何相宜合算。提
                到这些时,因为那稍稍近于夸张处,这老兵虑及我的不高兴,一面谈说总是一面对我笑
                着,好象不许我开口。
                 把话说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经为他一番话所动摇,把责任已尽,这
                人就非常满意,同我飞了一个眼风,奏凯似的橐橐走下楼预备点心水果去了。
                 他见我写信回到乡下去,总要问我,是不是告给了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的女人。
                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称”这一类形容词。当发现我毛眉一皱,这老兵,就
                “肂、肂”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
                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会要生气,当真动手攫了墨水瓶抛掷到他头上
                去。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衣女子的。
                 在这些事上我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
                口,又不能像我的父亲,用废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
                他自己生活同谈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个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
                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
                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那个穿蓝衣的女人又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
                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
                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
                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
                料想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欢喜用辣
                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从酒精炉子烧好的
                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
                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
                了陆军制服,象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脚上,
                


                18楼2005-09-25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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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嫂每天照例先喂狗,后喂鸡。狗吃饱后就去廊下睡觉。喂完了鸡,向几只鸡把手拍拍,表示所有东西完了完了,那几只鸡也就走过大油加利树下爬土玩去了。因此来准备开始做自己事情。下半天是她洗衣的时间,天气好,对王嫂更忙。院子有两大盆待洗的衣服;老太爷的,老爷的,先生的,少爷的,太太的,小姐的,还加上自己在茶叶局作小勤务十二岁小儿子的。衣服虽不少,她倒不慌不忙的做去。事情永远作不完,可并不使她懊恼。一面搓衣一面间或还用本地调子唱唱歌,喉咙窄,声调十分悦耳。为主人听到时,要她好好唱下去, 
                   
                   
                  就害臊,把个粉脸羞得红红的,决不再开口。唱歌的用意原来只在自己听听,为自己催眠,凭歌声引导自己到一个光明梦境里去。

                    她目下有十二块钱一个月,儿子却有十五块,两人赚的钱都没有用处,积聚一年可回捎乡下去买一亩二弓田地,打仗不讲和,米粮贵,一点收入虽少,利上翻利,五年不动用,会有多少!再过八年儿子长大了,所长保举他进军官学校,接一房媳妇,陪嫁多的不要,只要有十亩地,两头水牯牛,一切事都简单具体,使这个简单的人生活下来觉得健康而快乐,世界虽不断的大变,人心也在变,鸡狗好像都在变,唯有这个乡下进城的农妇人生观和希望,却始终不变。

                    三月后天气转好,城区常有空袭警报。警报来时,家中主人照例分成两组,一组外出,一组不动。王嫂对外出最匆忙的照例要笑笑,一面笑一面说:“先生,来了来了,快走快走!”话说得极少,意思似乎倒很多,有点讽刺,有点爱娇,主要表示倒是她并不怕。飞机到头上也不怕。为什么不怕?孔子遗教在这颗简单的心上有了影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记起一个故事,“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数的八方有路难逃,不在劫数的,坐下来判官不收你。”两句简单话语和一个简单故事,稳定了这个简单的心,在平时,因此做事很尽力,做人很可靠,在乱时,她不怕,炸到头上机会既不多,炸不到头上她当真不怕。

                    疏散的出门去后,不出门的照例还是各在房中做事读书,院中静静的,剩下王嫂一个人,却照例还是洗衣,一面洗衣,一面计数空中飞机数目,好等等报告给主人。或遇到什么人来院中时,有点话说。她需要听一两句好话,或是赞美,或表示敬服,听来她都十分高兴。哲学教授老金,照例每天午后四点来看他的大公鸡,来时必带一个大烧饼,坐在檐下石砌上,一面喂鸡一面和王嫂谈谈天。若有警报,或问“王嫂,你怕不怕?”知道她不怕后,就翘起大拇指说:“王嫂,王嫂,你是这个。一家人你胆量最好!”王嫂听来带点羞涩神气笑着:“咦,金先生你说得好!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俨然知道对面是教哲学的先生,就援引两句大哲人的话语,表示酬答。哲学教授老金必照样复述那两句话一次,并作个结论。“是哪吗!是哪吗!这是圣人说的!”

                    王嫂笑着,扬一扬细细眉毛:“圣贤说的。那里会错!”

                    王嫂虽从不出城避空袭,可是这城中也就真如“有命在天”,直到如今还未被炸过第一次。王嫂看到的只是自己飞机三三五五在城空绕圈子,还不曾看到过日机。五月九号天气特别好,照样的有了警报,照样有万千人从门前走过疏散,家中也照样有人出门。这一次情形可不同一点,三点左右竟真有二十七架飞机排队从市空飞过,到飞机场投了弹。日机的样子,声音,有关轰炸传说;共同在王嫂脑子中产生一个综合印象。晚饭时把菜汤端上了桌子,站在桌边听新闻。一个客人同她说笑:

                    “王嫂,你看见了日本飞机?”

                    “二十七架,高也高!哪,那边高射炮蓬的响了,那边机关枪咯咯咯响了,亭桶,兵桶,飞机场炸了。我不躲,我不怕的。”

                    “真不怕吗?炸弹有水缸大,这房子经不起!”

                    “要炸让它炸,生死有命。”


                  23楼2005-09-25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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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命好,几个孩子?大姑娘有一位,一定的。我会看相,你有儿有女有福气。”

                      王嫂不声不响。走到厨房去了。她怕人提起女儿,心里难受。

                      这件事也就过去了。第二天到了下午,天气还是很好,并无警报,两点左右,她正一面洗衣一面用眼睛耳朵去搜索高空中自家飞机的方位,小狗忽然狂吠起来。原来那个在茶叶局 
                     
                     
                    当差的小儿子来了。

                      小孩子脸黑黑的,裤子已破裂,要他母亲给缝补缝补。

                      “福寿,你走那里来?”

                      孩子说:“我从甘美医院来。”

                      “甘美医院作什么?”

                      孩子话不对题:“妈,这只公鸡好威风,简直是架轰炸机。”

                      “昨天警报你在那里?”

                      孩子说:“我在河甸营。”

                      这一来王嫂呆住了。“你怎么到飞机场去。日本飞机不是把河甸营炸平了吗?炸死好多人,你去看热闹!还有什么好看!”

                      “我有事去。日本飞机来了,丢十二个炸弹,七个燃烧弹,房子烧了,倒了,我前前后后是人手人脚,有三匹马也炸个碎烂。机关枪答答答答乱打。最后我也死了,土泥把我埋了。救护队坐车来时,有人摸我心子,还有一点气,汽车装我到甘美医院。九点钟我醒了,他们说好,你醒了,你姓什么?好,王家孩子命真大,回家去吧。怎么,在茶叶局作事,那么,到局里去吧,你妈找你。裤子被车门拉破的,他们当我是个死人!……”

                      孩子把事情叙述得清清楚楚,毫不觉得可怕,也毫不觉得这次经验有何得意处。坐在他母亲洗衣盆边,裤子破了一个大裂口。把手抹抹,瘦瘦的腿子全给裸露出来了。王嫂声哑了:“咦,咦,咦,你不炸死。你看到死人?看到房子倒了烧起来?你看到人手人脚朝天上飞?人家抬你到医院去,九点钟才醒?回去主任骂不骂你?来,我看看你裤子。”

                      小孩子走到她身边去,她把破裤子一拉,在孩子精光光的瘦臀上巴巴的打了三下。“你不怕死?我自己打死你,省得吃日本水缸大炸弹五马分尸!”小孩子却嘻嘻笑着,因为看看母亲的眼睛,已湿莹莹的了。

                      “妈,我活着,不要紧的?一根汗毛都不伤的。”

                      “你活着,别人可死去不少。”

                      孩子说:“我不怕日本,我长大了还要当兵去打日本鬼子。”

                      王嫂一面拉围裙抹眼角,一面盛气的说:“好,你当兵去,人家让你豆子大人当兵去。老鸦看你以为是耗子,衔你上天去,你当兵,当个救火兵,每天帮我来灭炉子里的火。”

                      “日本人我才不怕,我要捉一个活的回来你瞧,一定捉活的,用电线丝绑来,带回家去帮我们做田。”

                      “你有力量捉灯草人。”

                      “我要长大的,我赌咒要去打日本。”

                      这种讨论自然是无结果的,王嫂不再同孩子争辩了,赶忙去取针线给孩子缝裤。把针线取来,坐到小竹椅边时,又拍打了孩子几下,孩子却感到一种爱抚的温情,问他母亲:“娘,你怕不怕?”

                      “咄,我怕什么?天在头上。”

                      她看看天,天上蓝分分的,有一团团白云镶在空间。恰有三只老鸦飞到院中油加利树高枝上停下来,孩子一拍掌,老鸦又飞去了。王嫂把裤子缝好后,用口咬下那点余线,把针别到头髻上去,打抱不平似的,拉住孩子脏耳朵说:“你当兵去,老鸦就你到树上去。福寿,你能当兵!”

                      孩子不作声,只快乐的微笑,他心想:“我怎么不能当兵?人长大了,什么都做得了。”

                      孩子走后,家中人知道了这件事,都以王嫂人好,心好,命好,遇事逢凶化吉,王嫂不作声,只是陪主人笑,到晚上却悄悄的买了些香纸,拿到北门外十字路口去烧化,她想起年纪青青月里死去的女儿,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点伤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会,不曾吃晚饭,这件事一家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问她,要安慰她,这一切她都不需要。


                    24楼2005-09-25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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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85.6.*
                      好象也拍过电影,湘女萧萧


                      25楼2006-03-30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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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把沈从文的边城改编为长篇小说!呵


                        26楼2006-03-31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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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9.59.65.*
                          我叫兔兔1987,我极推崇沈从文,今得觅知音


                          27楼2006-04-04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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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1.159.175.*
                            一个多么凄美的故事.


                            30楼2006-04-12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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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棒的吧, 边城,青春既然不能够被拒绝,也不能够挽留.


                              32楼2008-04-17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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