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生，死是死，世间万物，有其矩可循，纵是神仙圣帝，亦难破之。）
（可是凡人太自以为是了。他们跪蒲团，求千岁，未解一时贪欲杂念，或赎去滔天罪孽，唱旧了佛经。他们又以为可以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以苦辣的丹方配之，妄能一救人命。）
（要我说，救的活的是命，救不活的也是命，毕竟阎王手边的生死簿，也不是一味药能变的，对吧？）
（不过我可不管——若命到终了时，我一定要阎王，来亲自接我。）

（每逢遇事，不敢擅专。所谓心中有神，便有丘壑。轻便往钦安，说参拜，我却自诩赴约。）
（殿上神明称我是钦安常来常往的佳客，而我才见今日，亦有紫竹林来的娇客——千里昭昭，所谓者何？）敏嫔？（一声轻唤，我屏气待她——焉知回首见的不会是椭圆脑袋长舌头的一条白蛇？我虽不怕精怪，可蛇，还是怕的哩。）

（偌大的钦安殿里，并不静。我听不见银针落地的声音，亦难辨出一生生木鱼敲击里的诚心几分，就连她踏入殿内的步子声，也混淆在浑钟厚吼里。）
（回了身，挑不出她话里头的讶异与惧意几分，只报以一个冷淡的笑。）
（再福身。）福妃娘娘，您安。
（女人的容颜，是新陈代谢的代名词，我看着她眼角比我多的那些风霜痕迹，像是邺宫的脚印，一下下，踩得不轻不重。）
此时驾临钦安殿，雅兴。

敏嫔——（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就像一口哽在喉间烈酒，终于吞服而下。沿着喉管一路灼烧，却叫人暖洋洋的。）起。
（道家教万物，而人是灵。妖物修行千年，只为脱胎个人身，才够得上飞升的皮毛。）敏嫔称钦安是寄托雅兴的地方？（停步驻足时，距她不过一尺半，是咫尺取人性命的距离。）

钦安殿本是诵经祈福之处，别于俗花败柳，更甚有香风灰迹，肯怡情。是以妾称此为雅兴，娘娘有别的高见么？
（没想到，我正经起来，还是能说出点话的。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在一泓秋波里，看到了熟悉的颜色，像是前日在花园遇到的某某，是个赤脚而来的迟暮美人，掺拌着一树苍白的梨花。）
（喔——我想起来了。那是八阿哥，那个浑不知理的毛头小子。）
（看来最近是我睡得太少，竟然把那个帅小伙儿，想成了个老去的美人，正斟酒对月，慢条斯理。）
妾洗耳恭听。

我以为，敏嫔这样的，该说钦安是白日飞升的成仙所。（什么样的呢？藏着心里，我知她知，而满天神佛都知——余下的，就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历劫度难的人生路。
之余雅兴，是不适在这样的路上说的。（妖精修百年得人身，千年得道行，本就比人本身更累些。而人所受凡世之累，却又不是精怪能体会到的炼心之旅。）

嗳，您说话倒是挺奇怪的。像是香山高寺里住着的道姑，就差拂尘一只，都能借来佛家的经书念了。
（我隐约觉得，她和我一样，不适合这个地方，也不来自这天地之间。可是，我与她不同，我仙之身，不能显与他人，不能故弄玄虚，也不能张口即来。所以，虽然我知她心中所想，也许，我也能以此话秋风，可我不能说。）
（这天地对我来说是鲜活的，人是平庸的，鬼是不复存在的，仙是无比神圣的。）
（我只是沧海一栗，不足道说。）
为什么不适再这样的路上说？

道姑怎么念佛经呢？（我记得梦里有个金甲装的猴子，他告诉我——情是魔，无欲成佛。也许佛与道一样，修的都是无情道，无情才能成神，也能成佛。喜怒哀乐的雅兴，是留给魔的。）
（一个晃神，就见她在我面前倏尔近了。也许顿悟就是这样，你以为不过一瞬，她却已经走了许多路了。我还会笑，还有情，便成不了神。长眉一扬，回她。）因为太重了，这样的路背不起雅兴。

挺好笑的。路背靠着地，而地能囊万物，就算是浩瀚天际，也能如它眼。而您又是何方人士呢，能让这么坚韧的东西，都背不动您的雅兴。
（我说，挺好笑的。）
（从前，南天门有个镇守九重天的小天兵，他总是神情严肃，手里握着兵器，日复一日地守着，一言不发。每每我欲窥凡间盛景，步近南天门时，便很是乐意地逗一逗他。）
（他说话可有意思了，畅想着天南海北，又与我说爱恨情仇，我当时觉着，这些看过人间那么多故事的人，就是不一样，能出口成章。）
（后来，我就觉得好笑了。）
（许多事儿，往大了说，也不过就那么大。往小了说，可就是没了。是不是？）
嗳，鹤尔苏拙见，您别生气啊。

浩瀚天际，何曾背在路上了呢？你若真这么说，那么世间凡人是最坚韧的，他们才是踏着地，替它顶起天哩。（她一句好笑，我想来也觉得可笑。于是眉目一动，眼中蕴了万年星子汇聚成河。）你若与我论道，是挺好笑的。
（其实我想成神，不为万年不老身，只是想去瞧一瞧我梦里的水帘和星河是什么样奇异的美丽，瞧一瞧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猴子，是怎样的狂傲。）寻常人不走这样的路，而不寻常的人，也就没有什么雅兴了——（常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许早就说破无情道基，这条路容不下情。）

说到底，就算凡人再坚韧，也还得踩着地不是么？能驮着撑起天的东西——若我说，这路也是怪辛苦的，成天受这么大重，这么多苦，还得由寻常不寻常的分，多亏啊。
（听她说论道什么的，忙摆了摆手。）
可别，鹤尔苏可没跟娘娘论道，您要这么说，可冤枉我了。能谈天说地，就不跟您说什么道不道的了。
（道与佛，说不到一起去，更何况，我又不是从属于佛。我不是王母之女，亦非玉帝下属，不是佛之随从，也不是道里弟子。是个来去自如的自有神仙，闲下来的时候，还能听南天门的小兵说段评书。）
您这一口一个雅兴的，倒是把我说晕了。

你心疼吗？（其实我与她说的不是世间的路，而她非要歪曲其意，我便只当她是想避而不谈了，而我素来是不爱逼迫他人的。）天地也是道，天道管万物命数，你今日坐在这儿是道，明日离去也是命。你说是道，不说也是道。身在道中，如何不论道？
（能与我论道的，少之又少。而满宫妃嫔，有这个底蕴听得懂我的话的人，更少。于是耐不住心里寂寞，尽数倾吐而出。）不说雅兴，便说情吧。

（也不说刚刚她才为这地鸣不平，只听她后话，便想这样一个精怪人？仿佛也不那么聪明，或许，还有些傻气。不管她是不是装出来的，我却难得遇上一个心似明镜的，非想倒干净我心里这点儿烦。）常人不琢磨，她们还说琢磨的人傻。而真的去琢磨的人，却都是要逆天的，从天定的命数里夺那四十九以外的一。
（我想她装傻装的这样像，其实心里也许就是傻的吧。）你没有的情，我也许原来有，以后也就没有了。（话说到这儿，我该与她作别。）你继续吧，我且先回了。

（既然逆天，又为什么非要去琢磨？这话不在她跟前说，留了一部分，是三分。她到底还是人，修过多少年的道，上了九重天也得站不住脚，有些话，多说无益，能留一些，就留一些。）
（就当作今日未见过，见了也未曾多说，她心里懂什么，我能听懂什么，我都三缄其口，一句不说。）
（就如来年冬季，我和她仍可以梅花入酿，把酒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