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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式】老掌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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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宗孝走了进来。他望着掌才,脸上的表情仍因愤怒而一片涨红。
  “狗日的治才对咱家有仇哩。他在学校时念书念不过我就记了仇,以后可得提防着点。”
  “就瘸二家那个熊货?他在我眼里还不如一只虱哩。”掌才呼呼地吸着烟,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充满力量的哼哼声。屋子里灯光昏暗,他望着黑黢黢的儿子,心里知道一个和他抗争霸主地位的男人,正在向他展示自己的主见和力量,禁不住心中又愤怒了起来。
  “你个懒熊!冬天里闲来无事,你不会到山里去打点野物?或者你要把老子的木匠手艺学了去,也能为家里挣点补贴。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地逛景!”
  宗孝没说话,一头钻出了屋子。
  工作队一行数人,当天傍晚刚弄下些旧椽破棒烂棱条,准备搭建一间能临时住人的茅屋时,治才却热情地把他们请过去住进了自家的厢房。
  秃子瘸二剧烈地咳嗽着,把儿子叫到一旁千劝万劝都无济于事,老脸上就淌下一股眼泪来。他唉声叹气地道:“咱亏先人哩,咱把先人亏得在祖坟里跳舞哩。你要能这么孝顺你爹,倒算是个好种。”
  “爹,你知道个甚!”治才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根本就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等那些生人把屋子打扫好安顿下来,工作队的头儿到堂屋来看瘸二。他进门后刚满脸堆笑地叫了两声“老哥”,瘸二就黑了脸,一句话不说地趿拉着布鞋出门而去,并把大门甩得山响。
  梁宏志讪讪地走回厢房,坐在土炕上抽了几口闷烟,自言自语般地说:“这个村子有点怪哩。”
  瘸二从家里出来,觉得没脸和村人说话,就独自一瘸一拐地到田野里转悠去了。他踏着麦苗和泥土松软的身体,嗅着满地飘扬的马粪牛粪的气味,自己这一辈子的所有经历都浮现在眼前。想到自己那头死去的骡子和不孝顺的败家儿子,黑血就一股一股地往瘸二的头上涌。


IP属地:云南1楼2016-03-10 09:54回复
    老掌才冬天里打猎入了迷,大清早又带着灰狗上了北山。这段时间,艾女的腰疼病慢慢有了些好转,黑咕隆咚地为掌才煎了四个荷包蛋。送走男人后,她就一个人唰唰地清扫院子里的灰土和鸡屎。此时宗孝正睡在牛厩的土炕上,大睁眼睛望着屋里一团浓厚的黑暗。一个月前,他给老掌才说自己决定搬到这里来住,以便晚上给牛添草拌料。爹当时咳嗽了两声,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他便沉着脸将铺盖从四个日益粗壮的弟弟们的土炕上搬了过来。此刻,宗孝听着母亲在院子中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听着老黄牛不时哞哞的叹息,鼻子里飘满了浓烈的牛粪味道。
      “今天是十一,天度有集哩。”他想。可他心里一片疲倦。“这狗日的日子有个球盼头哩。”想着舅舅德成给他描绘过的城市,想想自己念书时点灯熬油所费的苦功,再想想老掌才那张让人绝望的瘦脸,宗孝觉得自己像掌才这个毒辣老男人手心的一只羔羊。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土炕上愣神,后来艾女走进来给牛拌食,他才开口道:“妈!你到集市上去转转,吃碗煎粉或羊肉。”
      艾女无意中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料斗都掉在了地上,愣了半天她才转过身说:“孝娃,妈把你睡在这里的事忘了,刚才差点把妈吓了个半死。最近妈不知为甚身上老是肉跳,总觉得梦中有人在给我说什么。”


    IP属地:云南2楼2016-03-10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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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女拌完牛食,用手轻轻地抚摩着黄牛的鼻子,声音有些凄凉地说:“孝娃啊,不是妈想说你……我知道你想进城心里有气,可你爹老了,他为你们操心了一辈子,也该享点清福了。你看你现在给他说话声大嗷高的,他心里能不难过?他就是这么个脾性,连我都让了他一辈子。我真担心哪一天你爷儿俩闹翻了,他一时气盛做点什么事出来,咱一家还能靠谁?再说……”
        “妈,你甭罗嗦了。”宗孝心里的烦闷又从什么角落里像老鼠一样钻了出来。他跳下炕,把被子胡乱地整了一下,就黑着脸到槽帮上去解牛缰绳。
        “我爹!我爹!一天到晚,你就知道看他的脸色。如果他还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土改下来有咱家好受的哩。你没见治才那贼种,整天舔梁宏志的屎尻子,还不是想乘机整治咱家?可给我爹一说,他就翻鼻子翘眼睛地说人家是个臭虱,一个指头就能捻死。哼,等着看吧。”
        “你爹说啥你都忍着点吧。你听妈话。”


      IP属地:云南4楼2016-03-10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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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岁?”艾女就知道“太岁头上的土不敢动”这句老话,可从来连个太岁的影子都没见过。一听此话,心里嗖地掠过一道森人的寒意。
          “我从韩家窑的土路上往山里赶,看见太岁从路上移过去,是个软肉团团,浑身发着金光。我上去踢了一脚,唤狗来吃肉,可灰狗竟趴在地上呜呜呜地魇住了。我气得刚想拿枪去打,太岁却悠地钻进土里不见了。我没理这茬,踢醒灰狗继续赶路。可刚过韩家窑没走几步,却发现火枪的扳机坏了。日他妈的,你说倒霉不倒霉。”
          “太岁头上的土都动不得,你怎么敢拿脚去踢?了不得,咱们家里要有灾祸了。”艾女一听,吓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心脏“扑腾扑腾”狂跳不止。
          “就拳头大一个肉团子,它能把我吃了?女人真是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动不动尿眼里就出水!算了算了,你去烙点油馍,吃完了我上午去游壶,正好清闲一天。”
          艾女低着头走出屋子,却一脚踩住了门口一只刚生完蛋的母鸡。急忙拾起来看时,它却已经眼睛发灰地死掉了。艾女顿时身上的肉哗哗哗地颤抖起来,一阵比一阵急促。她心里被一种可怕的预感折磨着,呼吸不畅,泪流满面。她到厨房里为灶王爷上了三柱香,点燃后,就一边坐在灶间捂着嘴哭,一边“扑哧扑哧”地拉开了风箱。


        IP属地:云南6楼2016-03-10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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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才此刻正在猪圈里把一群争着吃屎的猪踢得尖声叫唤。他洪亮的咳嗽声传过来,让艾女的心也随着一揪一揪的,一种莫名的伤感从四面八方包裹了她。
            “气脉怕是要倒了。”艾女喃喃地说。
            12
            腊月到了,土街死气沉沉的生活中弥漫出一丝生动鲜活的气息。村人们像刚刚沉眠苏醒的灰熊,慵懒的目光中流露出觅食的急切。孩子们穿着开裆裤,小鸡鸡冻得像通红的细萝卜一样,在田野、街道或涝池边疯跑。大人们的吆喝声越来越粗大,整个土街猪哼狗吠、鸡扑鸭飞。一种乡土人家红火热闹、厚实亲切的年节气息,浓郁地笼罩着这条古老的乡街。


          IP属地:云南7楼2016-03-10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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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才整天和工作队那伙人泡在一起,眼神狂傲又烦躁不安。他急头急脑地出出进进,声音傲大地吆喝东叱责西,帮梁宏志他们挨家挨户地登记土地和财产。入了腊月,调查摸底工作已基本就绪,工作组一班人马也都一窝蜂地回家过年去了。治才嘴唇上起了一圈水疱,一个人整天躲在屋子里写写划划。就要过年了,土街的村人们见天到天度镇去赶年集,买腊肉熏肉、香油酱油、蒸糕年糕等地里产不出的年货。瘸二心急如焚,别人家过年的东西早都备齐了,可治才那贼种却四平八稳地关在黑屋中挺尸哩!瘸二咳咳地在土院中一边清着嗓子一边转圈,最终忍无可忍地“咣”一声推开了屋门。
              “治才!你倒稳得住。今天都腊月十三了,家里连张过年的神符都没请,你指望谁哩?想叫你老爸瘸着腿一趟一趟去赶集吗?”
              屋子里像烧了薰草一样烟雾腾腾。治才正趴在炕上念念有辞地算着什么。各种颜色不同的帐夹子堆在身子四周,又厚又多,凌乱不堪。
              治才笑眯眯地抬头看着瘸二,嘴上的燎泡闪着透亮的光。


            IP属地:云南8楼2016-03-10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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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日的掌才家是地主呢。我说什么来着?一朝一个运数啊!他那个老毒毒狠个甚,没几天就得由倔骡子变成一头老蔫驴。”
                瘸二被烟呛得肺里发出风箱般的响声,但儿子的话却使他心里透出一丝痛快舒服的感觉。他不停地挥手扇着儿子喷吐出来的粗糙烟味,眯缝细眼中放出一团温和亲切的光束。他翘起半拉屁股坐在炕沿上,使劲用眼睛瞅治才帐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当真?掌才家划成地主,咱们就能不花钱把地赎回来?”
                “赎地?哼!那地本来就是咱家的,他霸占了去就叫剥削。梁队长告诉我说,剥削阶级是要被消灭掉的。你知道什么叫消灭吗?消灭就是连门给灭了。”
                瘸二看着治才熬得精瘦黎黑的脸上那咯吱作响的腮肌,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这个总有陌生感的儿子,正在筹谋着什么令人害怕的计划。瘸二心里又慌恐起来,头上立愣结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子。


              IP属地:云南9楼2016-03-10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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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娃你可不敢胡日鬼!人家掌才可不是白占咱家土地,是给过银圆的。你把人家地硬夺过来,村人能不戳咱的脊背吗?说不定连先人都会叫人羞辱了。”
                  治才长长地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嘿嘿嘿”地发出一阵粗糙而充满力量的笑声。他坐起来,猛地往炕下的秫秸堆中擤了一串长虫般的鼻涕,目光炯炯地望着瘸二道:“爹,你真是个豆腐心哩。人说心不黑财不来,掌才那熊能置地买车,仗的不就是有一颗黑心。这回咱给他狗日的来个黑对黑。”
                  瘸二没了话。“我真个老迈无用了。狗日的世道变得真快,弄得我整天糊里糊涂的。”他忿忿地想。瘸二眼睛中一团茫然,别人爹惯常告戒儿子的话,在他这里都失去了意义,让他不知道该给治才说点什么。外面跟集回来的人吵吵闹闹地谈论着买下的年货,小孩子们和狗的欢叫刺耳地飘进里屋,一种喜庆的气氛弥漫着自己这座土院以外的每一处角落。
                  瘸二心里灰塌塌地从炕沿上下来,讪讪地说道:“那你忙工作队的事吧。我到天度去请神符,顺便买点年货。你忙完后到厨房帮你妈去杀鸡,咱们吃不吃事小,三十晚上要给灶王爷上供哩。”
                  


                IP属地:云南10楼2016-03-10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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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门口,瘸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说:“对了,还有给咱们家划成分的事。你好好掂摸掂摸,划成贫农还会不会有女娃跟你?我是老不中用了,说话说不到点子上,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完尴尬地咳嗽两声,弯腰从儿子鬼窝一样的房子里出来,回自己屋中戴好瓜皮帽,背上褡裢,一瘸一拐地到天度赶集去了。
                  瘸二从村后一条小路上走过去,见野狗在村后屙满了臭气熏天的狗屎。放眼望去,遥远的村庄之间,到处走着三三两两去跟年集的人。一水的黑色衣服使他们看上去像爬在巨大黄土中慢慢蠕动的蚂蚁。太阳灰乌乌地吊在半空,像燃尽了一般没有任何暖洋洋的感觉。
                  路过掌才家的后院墙时,一只夜猫子愣地一声惊叫,然后从他家后院一棵大椿树上慢吞吞地扇着翅膀,悄无声息地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瘸二呆呆地站在那里,惊得半天挪不动步子。他摸着头上渗出来的一层细汗,喃喃地说:“日怪了!大白天怎么会有这叫死鬼飞出来?看来掌才家的气数是要倒了。”
                  想想儿子,瘸二心里觉得充满了羞愧和歉疚,便低下头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满地的狗屎和鸟粪,往天度镇的方向走去。
                  此时,村里已经有忍不住的儿娃们把为过年买的鞭炮拿出来,“劈啪”“劈啪”地零零碎碎放了起来。


                  IP属地:云南11楼2016-03-10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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