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桐欢。
在山中的日子真的很无聊。每日所见不过那些鸟兽花草。我被困在树里，只能眼看着它们嬉戏。到了雨丝开始密密飘下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步出树外，那些鸟兽却都已自寻避雨之地。
于是又总是我自己孤孤单单的一个。
“好想知道三米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是精魅，那些鸟兽害怕我，从来不敢靠近，我也就从来没有从它们口中得知过外面的消息。
又是雨天啊。
我拿着我的伞从树中迈出的时候，树的枝条在我身后缓缓舒展，星星点点的浅色蓓蕾开始出现，在细雨的滋润下绽放。我一身白衣，撑着那把我亲手做的素色木柄纸伞，站在开满浅色花朵的巍巍大树之前，望着面前的一条小路。应该是可以通往山下的吧。我曾经想靠近那条路，就算不能沿着它走下山巅，也想尝尝踏上路的滋味。
做不到啊。脚步没能落下，我就被狠狠地拉了回去。
那棵树在提醒我三米之约。
我第一次，那样地恨那棵树。
恨我自己。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雨天望着这条路，盼望漫长的生命中能够遇到来自三米之外的交集。
只要能离开这三米，我愿意付出一切。
一切。

二
“啊!”
我正在树下百无聊赖地发呆，突然听到一声稚嫩的惊叫。
是个孩子。摔倒在那条小路上，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抽泣声没完没了地响着，大概着实摔得疼。
我没办法抱起他。我们之间隔着的距离对我来说，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倒是先发现我了，停了哭泣。泪水蓄满了他清透的眸子。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我的样子，心里轻轻一颤。果然是小孩子才有的干净目光，连里面的我都好像更加柔和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地看了我两秒，然后就毫无征兆地向我跑了过来，狠狠撞在我的怀里，把我手中纸伞撞掉在一旁。小小的人儿抱着我，又开始抽抽嗒嗒地哭泣，软软糯糯的声音不停地说着害怕的心思。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小孩，更别说安慰小孩子。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感觉到他的温度在我冰冷的手心里蔓延开来。
他哭得更大声了。我只好无奈地看着自己被他的泪水弄得一团糟的衣服，慢慢把他在怀里抱得更紧，等着他平静下来。

三
“你叫什么名字?”
“沐风。我叫沐风。”
“哦。我是桐欢。”
“嗯，桐欢。”
他挨着我靠着树干坐下来。我替他擦干眼泪，他就冲着我温柔地笑。眉眼弯弯，干净到让我有些心疼。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我把伞放在一边，轻轻问他。
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家里有人要杀我。”我心下疑惑，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怎会招来杀身之祸?我轻轻皱着眉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被他打断。他的眼角还隐隐有晶莹的光亮，此刻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那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在山里?”
我开始慌乱起来，怎么回答?说实话的话，是会被讨厌的吧?我听说人类小孩都惧怕精魅。但是，但是我又没办法在他清澈的注视下说谎，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我…我是这树里的妖，每到下雨天才可以从树里出来的……”
我有点紧张地看着他，他却好像完全不介意，反而凑得更近了，问我：“只有你一个妖么?”
“对。”其他的不是寿命太短早已消逝，就是被除妖师抹杀掉了。
“只有下雨天才能从树里出来?”
“对。而且我没有办法离开这棵树超过三米。”该死，为什么会把最致命的弱点告诉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类。
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努力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好寂寞。一个人的话，总会不自觉的难过起来吧?”
寂寞。他说我寂寞。
是啊。我寂寞得快要发疯了。
他收了手，抱着膝盖又往我身边靠近了一点：“桐欢很寂寞。沐风也很寂寞。沐风是父亲的私生子，所以家族里的人千方百计想除掉我。我没有朋友，母亲被杀害了，父亲又不管我的死活。沐风……沐风也很寂寞……”他说着把脸埋进双手之间。
是个孤单的孩子呢。
我轻拍他的背，他没有哭，声音低低的跟我讲了许多他的事，有苦有乐，他一个人的世界。雨快停了，我召来山鹿载他下山。
“桐欢，下个雨天我还可以来么?”他骑在山鹿背上转过头来问我。
“我叫山鹿去接你，别再迷路了。”我看到他的眼睛亮起来，我也就给了他一个轻松的笑，站在树下看着他小小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从来没有笑过那么多次。今天好累哦。
可是，也好开心啊。他就像小太阳，把温暖撒进了阴暗的古林，驱散开阴冷。
照亮了我的世界。

五
沐风在一天天强大，我在一天天衰败。虽然我仍坚持着每个雨天都撑着伞站在树下等他，但是桐欢树的花越开越少是我掩盖不住的。他每每过来，见到树又枯萎一分，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
“桐欢，我的力量够了。我把镯子给你去了。”
“沐风，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么。”
他就不再说话了，默然地看着我的手腕和我的纸伞，眼睛里不再有弯弯的笑意。
我告诉他，这柄伞才是我的真身。我把桐欢树的树根取出来做了这伞的伞柄，我不说，没人能猜到。我还告诉他，当我的灵力全部给他之后，我的灵识就会回到伞里。那个时候，我就能离开靠我的灵力维系生长的已经枯萎的桐欢树，跟他一起，踏遍外面的世界。
他每次想去了我的镯子，我都这么告诉他。他也就罢手，他知道这是我的愿望。
一个月来，我任着镯子吸取灵力，体内早已乱成一团。离开的日子不会远了。
但是我也没想到会那么快。
今天又是雨天。雨下得很大，间或有闪电划过天空。已经快黄昏了，他还没有过来。
今天是他十六岁生辰，他现在应该在封印那个妖怪吧。我已经没有力气站立，只能把伞收好放在一边，坐在树下等他归来。
雨越下越大。
那个男人提着桃木剑出现在了路的那头。
他嘴角扬着令人厌恶的笑：“树妖，你果然没让我失望。灵力外泄成这样。我今天，一定不会失手了。你和那个杂种，今天都得死。”他说着甩来两张符纸。我抬手，灵力从掌心冲出，冲破符纸。
“我看，该死的是你。”
这人是某个除妖师家族的一个继承人。在沐风来之前与我交手过三次，从来没有把我成功封印过。这么多年没有出现，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不对。我蹙了眉头。他知道我灵力外泄。他还提到了……
“你就是沐风的叔父?”我提着伞站起来。
“是又怎么样。我今天给他的妖怪，够他好好头疼一下的了。”他把桃木剑狠狠刺来，“今天就先除了你这个妖怪，再去处理了那个杂种!”
“闭上你的嘴。”我用纸伞挡住他的剑。
他冷哼一声，更加疯狂地攻击。我凝神，把灵力注入伞柄。伞面开始微微发光，伞骨尖尖，从伞面下伸出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雨越下越大，模糊了我的视线。
没那么简单。
怎么能轻易死在你的手上呢。我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我还有承诺要等候的少年!
我们约定了每一个雨天的相见，我才不会做一个食言的人。之前三次因为我没有动杀意，所以让你为难了沐风十几年，是我的错。不可饶恕的人，今天你必须死!
我眼睛泛红，感觉不到什么吃力不吃力了。锋利的伞骨挡住他的桃木剑，斩下他的一只手臂。
我重创了他。但是我也清楚我自己现在的状况绝对不比他好。我体内的灵力已经失控，桐欢树的花朵在不停飞落。树枝在我身后被风吹打得簌簌作响。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从他的背后飞来一把桃木剑，直直插入他的心口。那个男人倒下来之后，我看到了路上有我的少年。
他一身血污，浑身湿透。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的水冲破了我所有的不安。
我手一松，纸伞跌落在地，我没有管它。伏着树干勉强站立，像之前无数次再见面的时候做的那样，温和地笑着，对他说：“沐风，你回来了。”
我的少年，你回来了。

六
“沐风，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么?”
“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想见到外面的大千世界。”
“好。我一定想办法带你出去，陪你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等我灵力散尽了，你就带着我，一起走。”
“好。带着你走。”
“嗯。”
“桐欢。桐欢…桐欢…”
我听到耳边有人在轻轻唤我的名字。是沐风吧，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温柔地对我。我费力睁眼，发现自己正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沐风……”我开口。
“桐欢……”他的声音颤抖，不断重复我的名字。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慢慢小了。我们满身血污跪坐在树下，湿漉漉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我的时间不会多了。
我轻拍他的背，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无措的孩子毫无防备地冲到我的怀里哭诉，我也是这般安慰他。
就是因为那个拥抱，我们交付了信任，交付了爱。
都是一样的傻瓜。
“沐风，我的愿望，你可要好好地记得。”我笑着在他耳边说。
他把我抱得更紧：“桐欢，我觉得我快要失去你了…我，我还想下次雨天能见到你。我想要与你重逢……直到我的死亡……”
他想见我。
他想与我重逢。
他想我能一直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愿望。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我心里，他的愿望比我的，更重要。
我的心就在这一刻猛地一揪，心上传来的疼痛像千万根银针一齐扎上，密密的疼。
良久，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好。我答应你。六十年后，我们看遍山河之后回到这里，我以人形，与你重逢。”
我听到他满足的笑声，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格外柔和。我捏了个诀让他睡去，自己拿起纸伞，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最后看一眼我的少年。他眉目温和，嘴角隐有笑意。他闯进我的世界，换我真心以待。
我用最后的灵力把伞柄植回桐欢树根，另取桐欢树枝重做一把一模一样的纸伞，这样我的灵识可以回到树中。也只有在这深山里，我才有可能在六十年后重得人形。
我听到有玉器碎裂的声音，手腕上一轻。没有了灵力可以吸取，我腕上的和他怀里的黑玉镯都碎裂在地。我把纸伞放进他的怀里，看到桐欢树上最后一朵浅色花朵被风吹落在他的唇边。
树妖桐欢，一点一点地弥散在了飘着细小雨丝的夜色里。
山的那头，有夜归的鸟儿传来的鸣啼。
再见了，我的少年。

终
沐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只见到怀里的纸伞，地上的碎玉和枯萎的大树。他起身轻抚树干，然后抱着纸伞下山。
我看着他离开，像从前每一个雨停天明的时候那样。我在树里，他在树外。
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对着纸伞说：“桐欢，我们出发咯。”
曾经我想你带我踏遍山河万千，现在只能让你一个人代我看这世间纷繁，良辰美景。
我再也无法离开这棵树，永永远远只能固守这三米之内的狭窄世界。但是我不后悔。
六十年。
六十年之后你已年至耄耋，满头白发。
甚至也许你没有办法再回来见到我。
不管是怎么的结果，我都愿意等。
我们说好了的呀。我相信你一定能回来。
愿你归来那日，下着蒙蒙细雨。我为你开一树繁茂的浅色花朵。
树下有白衣的人儿凝视远方，看清归人面庞，接过纸伞，笑靥如花。

这是我在贴吧发的第一篇文。现在再看，写的什么东西。但是不妨碍我对这两个孩子的喜欢。不要吐槽我文渣。快被自己渣哭了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