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安庭霜还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出乎寻常的寒冷。
他出师下山的前一天夜里,天色暗下来时安庭霜便捧着热酒独自坐在下山的石阶上。看着长长的石阶一路在郁郁山林之间蜿蜒伸展,像一尾爬行的蛇,再往前蛇身便埋进了厚重的夜色里。
身旁是一株死了十年的老树的尸身,在他刚入朱雀门的那个夏天,一夜狂风暴雨过后,清早起来时只见得它半截身子倾颓倒地,倒下来的半边树上仍是枝繁叶茂,一片茂盛的绿意。师父没去管它,师娘也没去管它,剩下来还的弟子们自然无暇更无闲心去为他收敛尸骸。只放它在这里,一年年春风夏阳秋月冬霜走过,当年稚童长成少年,一个接一个地出师下山各奔家国前程,它依然在这里守着这片山林。
安庭霜啜了口酒,心里暗叹这刚热好的酒不过片刻便在这冬夜寒气中失了温度,思绪间忽听虚掩的大门轻响了一声,循声一看,只见得晏明珠裹着厚厚的冬装,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提着灯笼从门缝中闪了出来。
“二姐这是要走了?”
“嗯。”晏明珠道,“现在赶去渡头坐船,走三日水路。小六你明早启程?”
安庭霜含糊着温酒应了一声,又道:“今儿午时谢老五也下山了,未曾想到今夜这师门里竟然就剩我一人陪着师父师娘了。“
晏明珠闻言笑了笑,道:“再多陪着师父师娘一晚上也好。一别之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再见他们二位了。”
她立在安庭霜旁边,脚下是步步石阶通向看不见的黑夜里,她手里白纸灯笼里一豆烛火在冬寒中颤动着,仿佛下一秒就在这寒意中湮灭。
安庭霜忽然开口道:“我送你下去吧。”
“算了吧。”晏明珠只笑着摇了摇头,“你早些回屋歇下,明日一早还得启程呢。我一人打着灯笼,不碍事的。”
“我……”,安庭霜本想再说些什么,而顿住后又收了回去,两人静默间听得夜风吹起一片林叶瑟动,半晌后他才道,“前路夜深,烛火葳蕤,二姐小心保重。”
晏明珠点了点头,慢慢地,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了。
安庭霜站在那里,看着夜色中灯笼一点光明离远去了,最后没入了夜色中,再也看不到了。
待他起身回屋时,手中酒液已凉透。
回到自己屋里,安庭霜最后检查了一遍先前收拾好的行李,然后躺在床上,认认真真地看过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书桌笔砚,床榻窗格,门边用来安放千秋月明的木架,还有此时搭在身上的,师娘亲手纺的棉被。
最后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封信稿。那是齐国王储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亲自写信催他早日回齐的, 同安家父母的家书一并送来。与家信里绕着他修习之事絮叨琐碎的长篇之言不同,那封信件更像是王储临时就着手边随意一张白纸匆匆写了一行便交予了信使般,一片雪白的纸上只书着两句诗。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末尾落着二字名,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