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并没有用成才在演习中逃跑这个最现成、最令成才无可辩驳的理由打发成才,而是向成才明确指出了成才一直不自知的缺陷:“理由你太见外!任何个人和团体,很难在你心里占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闭,你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
看着拼命思索着如何反击的成才,袁朗善意地笑了:“成才,我们这伙人不只是为了对抗,你的战友,甚至你的敌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经历。”
——对这个自己曾经抱以希望的,因为一点私心而迷途的年轻人,袁朗虽然失望,但还是心存爱护。袁朗不可能预知自己将在A大队与成才再次相遇,他只想在成才离去前给成才一点启发。所以,袁朗不是从“军人”的立场,而是从“人”的角度,试图点醒成才,希望成才能走出自己的封闭世界,走好今后的人生之路。
但成才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以人格缺陷为由而淘汰,所以他忍不住站起身反驳袁朗对自己这个“人”的否定:“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你觉得自己完全了解我吗?”
袁朗仍然微笑,但这是对成才的反应早有预料,对自己的判断胸有成竹的微笑:“做个小小的测试吧。”“给我们大家解释一下钢七连那六个字。”
成才虽然毫不示弱地表示接受测试,听到袁朗的话却愣住了:“七连?”
袁朗的口吻中已经略带了讥讽:“你的军龄才三年,不至于连呆过两年的老部队都忘了吧?”
成才的口气虽然硬:“当然不会忘!钢七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但即使有在钢七连背技术资料的好记性,成才也怎么都想不起那六个字。
袁朗痛心地看着成才:“好了好了,我收回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你怎么会违背这六个字?是我们让你不安?还是你太过患得患失?现在我明白了,你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那六个字是那个地方为之自豪的根本,可那六个字根本没进过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进过你的心里——‘不放弃,不抛弃。’”
袁朗让成才解释这六个字,其实是想看看成才对团队乃至整个军队的理解。“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对任何团队都是必要的,真正理解了这六个字的人无论是否身在钢七连,都能处理好个人与集体,与团队的其他同伴的关系。
听到这早已被自己抛诸脑后的六个字,成才的脑子里一声轰然巨响,眼前掠过了代表着钢七连精神,高呼着“不抛弃不放弃”的高城,在选拔中用“不抛弃不放弃”激励着甘小宁的伍六一,以及自己在放弃脱水昏迷的战友时,对这六个字的理直气壮的否定:“‘不抛弃不放弃’说得没错,可是得分时候!”
为什么成才此时会想起那位脱水的战友?不是因为成才受到袁朗的打击,脑子里一片混乱,以至于把放弃这位战友的正确决定当成了和抛弃钢七连与伍六一一样的错误,而是因为成才自己心里清楚,在自己为这位战友承担责任的理直气壮下,隐藏着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
精明的成才当时难道没想过:带着这位战友会拖慢前进速度,耗费更多体力,会不利于自己这个小组与其他小组的竞争?这点蜇伏在心底最阴暗角落的卑鄙念头,是平时连成才自己也不敢正视的,但也是出于竞争的压力,违背了成才本性中的善良与正直,因此成才一直不能释怀的。
当袁朗的话语逼得成才不得不面对自己无颜面对的往事,成才就像在战场上猝不及防地遭遇敌人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动的进攻,他的防线开始溃退。
成才心虚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袁朗,袁朗语重心长:“成才,你经历的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件事都要你付出时间和生命,可你从来没付出感情。你总是冷冰冰地把它们扔掉,那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为一个结果虚耗人生?你该想的不是怎么成为一个特种兵,是善待自己,做好普通一兵。”
成才完全无法与袁朗那样的人生高度抗衡,他只剩下孩子式的强词夺理:“‘不抛弃不放弃’,我当然记得这六个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只是……只是刚才你、你问我的时候我忘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这六个字。”
袁朗一针见血:“你知道,可你心里没有。七连只是你的一个过路的地方,如果再有更好的去处,这儿也是你过路的地方。我们不敢跟这样的战友一起上战场。”
成才在袁朗的步步紧逼下几乎失控,但仍不放弃最后的抵抗。成才用自己的成绩和表现来自我肯定,并一而再地宣告:“我不服!”——成才最不服气的是,他认为袁朗并不了解自己,却“一句话把一切都否定了”。
面对成才的困兽之斗,袁朗提起了27号。随着袁朗锋利的话锋,成才自以为无人知晓的那点算计,在众人眼前昭然若揭。这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垮了成才的心理防线。
于是成才木立着,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抛弃了本该生死与共的战友伍六一,如何践踏着钢七连的骄傲,公然向高城提出跳槽;而抛弃了战友与团队的自己也同样被战友与团队抛弃,只能在雨中凄凄惶惶地离开钢七连。他放弃了拓永刚,但也在自己心底留下了一点不能见光的羞愧
——原来,这世界的恒常之理注定了我们如果伤害他人,最后也必然伤害自己。
袁朗还在继续追击:“我对你很失望。我一直在想,这么优秀的一个兵,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当成他的战友?从那天起,我开始对你失望。你们是团队的核心,精神,唯一的财富,其他都是虚的,我无法只看你们的表现,我更看重的是人。”
成才终于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当袁朗问他:“你想知道我觉得你唯一可取的地方是什么吗?”成才惨笑着:“当……当然不是我的射击。”——成才的自信已经彻底崩溃,他自己否定了自己最热爱、最骄傲的射击;成才的自我认知也被全部粉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是你在放弃前喊了你朋友的名字。我终于发现这世界上还有你在意的人,可这并不能说明你就学会了珍惜。回去吧,对自己和别人都仁慈点儿。”袁朗最后拍了拍成才的肩:“好好做人。叫下一个。”
——袁朗在因为许三多而给予成才“唯一”一点肯定的同时,其实也彻底否定了成才的人品与能力,成才的努力与成绩……除了与许三多有关联的那“唯一”一点,成才整个人在袁朗心里都不可取。袁朗让成才今后“好好做人”的潜台词就是:“你以前并没有好好做人。”
从出席评估的基地其他主官和现场的电脑记录员来看,这是一次非常正式的评估,其结果应该会存档备查。袁朗的剖析与否定,使成才就像被剥去了灵魂的最后一层衣物,赤裸着颤栗于大庭广众之中,连平时成才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心灵最深处的阴暗,也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遁形。
成才只有用最后的自尊,闭上眼,强忍着眼角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走出门去,直到跑到无人的草坪,才扑倒在地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