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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司征十郎第一次见到橘代歌,是在马孔多九月末的午后。天空经由阳光暴晒,蓝得灼人眼球。飞鸟被炽热的空气融化了意识,摔落在地再也不能飞起。赤司所坐的马车由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特别派出,车夫载着他穿过两条长街,并最终在一座平顶房屋停下。
赤司下车后,在他敲门之前,上校派出的车夫先一步推开木门——大门竟没有阖上——草药的幽香扑鼻而来,房内没有放置冰块,但还是比室外阴凉许多。出于习惯,赤司环视周围了一圈,发现屋里只有窗户和门缝供阳光歇脚。隔着穿过窗户的光幕,有位老人坐在阴影里,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书页上的小字密密麻麻,让人怀疑它的可读性。果不其然,老人翻页时察觉到赤司的注视,光幕把老人遮在浓郁的阴影里,老人的面孔和表情并不真切。赤司只听见了苍老的招呼声:
“代歌,客人已经到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这间平屋有两扇门,半分钟后,墙壁另一边破开口子,被马尔克斯上校称为“橘代歌”的少女站在口子里,日光毛茸茸地贴在她瘦削的轮廓上。橘代歌的太阳穴沾着几滴汗珠,耳边的橘发也不如清晨刚梳好时平整。土黄色的泥尘附满她的裙边,她手中还握着一只水瓢。
总之,除了没有关门,刚从烈日之下赶来的少女并不显得礼貌,她明知有约,却仍不顾时间,一头扎在自己的爱好里。橘父的叹息像一棵根植地面深处的巨树,震动时透着灵魂深处的无奈:“你不能总在后院里。”
“这种天气里,只有乌苏拉尔可以存活。”
令赤司讶异的是,这对父女正在用日语交流,只有近年飘泊到马孔多的住户会在母语和卡斯蒂利亚语切换。赤司同样是日丨本人,日语已经是他童年回忆的包装纸。不过,除了“乌苏拉尔”,赤司听明白对话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我是橘代歌。”不等赤司找回日语的感觉,语言种类扭转回去。少女从面朝父亲转向面朝赤司,她表情冷清,汗珠仍在她的太阳穴上高居不下。得到赤司的回应之后,她向始终沉默地站在门口的马车夫点头,车夫行礼后走到橘父的位置坐下,那里是橘代歌先前告诉他的、整间屋子最阴凉的地方。门外的马会自觉拖着车厢走到树荫处,不需要他操心。
赤司以为上校派这名车夫仅因为路熟,车夫与橘代歌的熟稔出乎他的料想。不过这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为了与橘代歌独处时不冷场,赤司把它当作话题。然而,从橘代歌回答的语气就可以知道,她根本不在乎是否冷场。
“我帮他的女儿治过热病。”简单干脆的语言截断了话题展开的可能性。橘代歌引领赤司穿过房屋背后的花园。毒辣的太阳仿佛意欲抽干所有生物的水分,随风鼓起的热浪扭曲了目之所及的景象。路过置于人行道上的木桶时,橘代歌把水瓢放进桶里,提起木桶继续前行。
“抱歉,”又走了几步,橘代歌出人意料地开口了,“我没想故意拖延时间,但不浇水的话,它们会死得比你快。”
橘代歌并不觉得她的措辞和态度富有幽默感,但赤司的笑声却从她背后传来 。
花园之后是她的屋子,也是接待病人的地方。走到门口,橘代歌把木桶放到门旁边,推开门示意赤司走进去,同时眯起眼睛,她在眼缝里把今天的病人端详了一番。进门后她直接走到书架的地方,蹲下身把书架底层最厚实的一本书拽了出来。“你想治什么病?”
奇怪的问句引起了赤司的注意:“上校说您什么病都擅长。”
“他的夸大其词就没治好。”
橘代歌摊开书,书本厚实得令人惊恐。她保持着面无表情的表情,一只手臂架起书,另一只手翻动书页,尽管她眼前的书页一片空白。事实上,这本书早就只剩纸张的重量了。
赤司并没有催促橘代歌,哪怕三分钟过去后橘代歌一言不发。为了打发时间,赤司把目光投向窗外。与大门处的屋子不同,橘代歌的住所采光良好,牵牛花和葡萄各占一边,缠绕在橘代歌的窗框上。很明显,橘代歌是名不同往常的医生和花匠,她种植的花草不论是否适宜在马孔多培育、更没有花期先后的分别,它们全部在这个炎热的天气开放。
赤司的目光被一处深绿叶片、深蓝花瓣的花朵吸引,他来不及辨认,橘代歌抛出了问题:“你经常头疼?”
“是的。”
赤司征十郎顿了顿,他不清楚上校是否向橘代歌交代过他的病情,因此他不知道橘代歌的询问是对现有信息的确认,还是她只通过观察就发现了他的问题。
几秒后,橘代歌又问道:“找过其他的医生吗?”
“找过六名。”
“六名。”橘代歌重复了一遍,“看来只能考虑头痛和眼睛有关了。”
“……您说什么?”
赤司的问句让橘代歌困惑,也是在这时,赤司发现橘代歌只是生性冷淡,而不是不耐烦。他的问话让橘代歌怀疑他的脑袋像核桃一样被门夹过,她从书本中抬起头,面部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挪动,语调也和先前无差:“马孔多人和日本人都没有眼睛颜色不一样,而你的眼睛一红一金,金色的那只是义眼,你不觉得奇怪吗。”
直到橘代歌不再与赤司对视,低头继续翻阅空白的书本,赤司终于解释道,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可置信:“除了您以外,没有人发现,‘天帝之眼’是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