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钟声尚未敲响之际,北疆便迎来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雪,三十方停。
三十一的那日,寒气侵染着北域未化的冰雪。远处的山峰由尖顶而下被雪色侵染,峭楞楞,静立在那儿。许有几棵青松依旧坚挺,也被这厚雪埋没了枝梢,全然不见星点儿绿意。自山脚蜿蜒而下的河水早已是冰封千里,又被这大雪压着,若非那打渔的老翁凿了冰面守着网,旁人怕是当着寻常的道路就这么略过,更别说去注意河畔那挂着白花冰柱的虬曲黝黑的枝杈。这天,这地,在刹那间似乎唯余黑白两色来描绘河山。
“唰——唰——”一个小童裹着厚实的棉衣,抱着竹扫帚,正一丝不苟地扫开石路上的积雪。
他的身后是一个青瓦白墙的庄子,掩在山脚倒是遮得严实,只从半开的房门窥觑得里头的富丽堂皇。北风总是寒而刺骨,像是一把把薄且锐利的钢刀,片刻便剐得人双脸生疼。只按捺了一会,小童就忍不住忙低下头,将领子立了立,把小半张脸给埋了进去暖一暖。他正欲继续前头的活计,就见跟前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忙抬头看去。
那是一个披着皓白斗篷、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公子,在这雪天之中悄然无息的出现,好似天人。他茶色的长发被发带简单地拘起,不苟言笑的容颜如玉一般,却又偏生生了一双多情的凤眼,在顾盼之间缓和了几分利势。他的背板挺得笔直,一如背上那把剑一般,站在那就有一种冲天而起的挺拔气势。斗篷的领口是用上好的雪狐皮制成,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色,下段则被巧匠用银线密密缝了暗纹,在光下流出几分精致。内里,黑靴、青衣倒都简单的很,只在袖口处缠紧,方便行动,与之相比,倒是那皓白的斗篷,显得精致的不像话了。
小童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探头想那人身后看去,见到那一路虽浅却真实存在的脚印,才确定这般模样的人不是藏在冬雪的仙人。手冢看着眼前这位只到自己胸口的小童,那乖巧的模样让他不由和自家师门那些闹腾的晚辈做了比较,眼神一软,从怀中摸出一包松子糖递了过去,道:“怎么一个人在外头扫雪?”
这松子糖滋味好极,却多在南方,在这寒冷的北域实在少见。甫见到这糖,小童的口水就忍不住地往外冒。他巴巴地盯着糖,使劲地咽了口口水,好一会才把视线挪开,又忍不住瞅了瞅手冢的神色,这才欢天喜地的接过藏进贴身的小兜里,脆生生地道:“明儿个就是新年,主人放了大伙三天的假,我见门口雪堆得太厚,便来扫扫。不知公子名讳,可让小的进去通报。”
手冢听罢,神色无甚变化,但眉宇更柔了几分,道:“手冢国光,与你家主人今日有约。”
“原来是手冢公子。主人可念叨好久了,可要小的前头带路?”小童不自觉扬起大大的笑容,也带着抹如释重负。天知道自家主人从几日前就开始念叨着这个名字,今日等了半晌总算将人盼到了。
“不必了。”手冢看着小童露了个极浅的微笑,转眼扫过四下一片的苍茫,拢了拢披风,向前几步,推开半敞的门,径直踏了进去。
***
入了门,便知这冬日的其他颜色,全都被锁在了这一方庭院。
园里的积雪无论屋檐还是树梢等细微之末处都被奴仆打理的干干净净,显露出原本的妆容。亭台楼阁、檐牙雕琢,全都由匠心独具的巧匠细细打磨而成,无处不透着奢华贵气。长廊千回百转,两侧多为奇景,浅灰的怪石,碧绿的松柏,漆红的雕版……轻易打破雪的牢笼,赋予庭院更多的别致。
再过一个回廊就到了。手冢在心里不免有些庆幸,脚步又快了几分。这个庭院手冢不知走过多少次,早已烂熟于心。毕竟是熟客,这园子里的这些人对他多少有几分了解,明了他那外冷内热的性子,又知道他的来意,说话不免不再拘谨,话里话外都调侃着自家主人与手冢的关系。手冢脸皮薄,纵使经历了再多次,几句言语却仍就能侃得他不免有些燥意,只得匆匆走过。
转过拐角,入目就是大片的腊梅。百花娇媚,手冢独对梅情有独钟。爱它迎冬而上,不惧风雪;爱它独立人间,拒与百花争艳。而这庄园的主人就特意种了梅园以供冬日。得花匠的照料,纵使今日寒风格外凛冽,那腊梅花海依旧夺目。或浅黄,或洁白的开得正盛,不下往年,枝杈相互掩映,托着白雪,浮动暗香,晕出了一片心旷神怡。
顺着梅林的小路直到尽头,就见一石桌和石桌边自斟自酌的华服青年——正是迹部景吾。紫色最是挑人,很少有人能够将紫色穿得这般好看——张扬但无张狂,骄傲不显骄纵,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傲气与贵气,恣意爽朗。他头顶紫金冠,脚踏步云靴,锦缎长袍上绣着云纹,那细密别致的针脚,一见便知其与手冢的披风必师出一家。
“居然让本大爷等这么久。”迹部像有所感知,自顾将手中杯子斟满,而后才挑眉直视手冢,也不管这杯子自己方才用过,就平平将之向前一送。“不该,当罚。”
手冢上前,将背上的剑解了,择了迹部旁边的位子坐下,欲接过酒杯却被那人避开。看着眼前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和那点灼目的泪痣,手冢无奈,只得就着那人的手,一饮而下。
迹部喝的酒,一向考究。手冢对酒之一道虽不甚了解,但与迹部在一起久了,倒也能辨得了两三分好坏。这酒酒色清亮洁净,滋味绵长,并不辣喉,隐隐还带着新鲜的花瓣香气,滋味顺着喉道而下,香醇顺滑,化作融融暖流刹那间就流向四肢百骸,驱走寒意,于这寒天最恰当不过。
喂完了一口迹部也不多缠,将杯放下,任他自取,自己则伸手替他掸了掸披肩上的残雪——这位向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也就是手冢能让他有这般动作。“怎来得这般迟?这冬……莫不是旧伤又发作了?早说就该是本大爷去你那。”想到这,他紧敛起眉,带着恼意,一把拉过手冢的左手,细细查看。
手冢的左手早些时候在与门派师兄对练时,被恶意中伤,落了病根。后头又急于练武,教习新人,保养不当,以致在各门派大比与迹部景吾的一战中爆发。幸而得名医诊疗,又有迹部从旁监督,总算痊愈。可这事在迹部心中到底留下了跟刺,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不过路上碰见几个无赖,这才耽误了些功夫。”瞅着迹部的脸愈发暗沉,眼神愈发凌厉,手冢急急出声解释道。
“几个无赖能让你耽误这么长时间?怕是还有后续吧?”听着手冢的解释,迹部的面容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一手托着腮一手敲着桌子,饶有兴致地与手冢调笑起来,“让本大爷猜猜看,莫不是这几位无赖欲欺侮可怜少女,被路见不平的‘手冢大侠’教训一番,狼狈逃走。少女见‘大侠’英姿,欲以身相许?”
手冢难得的尴尬了。面上可以维持镇定不变色,可视线却上看下看也没个定点,最后只能拿起杯子详装端详。“……没有。”
换做是别人可能就被手冢这么带过了,可是坐在对面的是迹部景吾——一个与他两心相交了近三年的人,怎么可能会被这种“拙劣的伎俩”糊弄过去。
“……还真被本大爷猜中了啊……”迹部喃喃道,表情很是微妙,说怒又太过柔和,说喜却带着严肃,就跟刚被打翻的颜料一般,杂七杂八的色调揉在一起,一团混沌,辨不出是什么具体的颜色。
“……”手冢只得默然,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现在再不把迹部脑内杂七杂八的想法打断,之后吃亏的绝对是自己。他状似若无其事的开口:“此次前来,我向门内要了小半月的假期,门内也要培养下任继承人。”
“当真?”迹部眼睛一亮,这一句话,让他将先前杂七杂八的想法都暂时抛向脑后,青学在南,冰帝在北,两人都身兼门派重任,虽然两家相好常互有来往,但毕竟麻烦未有久留,因此,迹部与手冢聚少离多。手冢此番言下之意无异于提前给出了一个承诺——迹部也不指望这个责任心太重的人能将青学完全放下,但能将重担托付给别人,多点清闲,也多些相聚的时间,总是好的。
“这小半月就劳烦多多照顾了。”手冢斟了杯酒,带着笑原样推到迹部面前。
“那是自然,待个小半月要是还不把你养胖个五斤到显得我这情人做不好了。”迹部哈哈笑了几声,仰头喝下酒,极是开心,拉着手冢就去了房内,“管家,上菜!”
——————————————————元宵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