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一个星期后顾灵毓终于病愈了要回军营,傅兰君送他出门,他说:“你如果觉得无聊就出去转转。翼轸最近在忙着办报,阿蓓想必无聊得很,你可以去找她聊天。”
送顾灵毓出了门后,傅兰君也出了门,她去了翼轸家,翼轸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个人在家,她在侍弄蚕桑,浑身上下一股清新的桑叶味。
见到傅兰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养蚕的。”
她是宁安乡下小乡绅的女儿,家里养蚕,从小和桑叶为伍,整个人也如同桑叶,淡绿淡香,清清秀秀。
傅兰君从没见过人家养蚕,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蚕吃桑叶,到了午饭时间,阿蓓做好饭,傅兰君同她一起去给翼轸送饭。
去报馆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阿蓓:“你们成亲多久了?”
阿蓓浅浅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们刚成亲,他说带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兰君由衷羡慕,看得出来,阿蓓和翼轸的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一个是会四国语言的留洋学生,一个是大概只看得懂黄历的乡下姑娘,却能这样琴瑟和鸣,这让傅兰君觉得好奇:“你们成亲前从未见过,突然变成最亲密的人,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太过唐突,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唐突:“你对他,是爱情,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阿蓓是旧式小女人,傅兰君知道旧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种认命的人,对于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们没有知爱知恨的灵魂。
阿蓓低头望着怀里的篮子,眼神里全是温柔,她轻声说:“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随,他若让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报馆还没装修好,乱糟糟的,见到傅兰君去,翼轸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里抽出一沓递给傅兰君:“喏,这十几天的《世界繁华报》,灵毓兄托我给你找的,正好你来了,就给你带走吧。”
傅兰君捏着报纸一阵惊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上心头。顾灵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官场现形记》的?
傅兰君待在没装修完的报馆里一直把这十几天的连载都读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微黑,她向翼轸夫妇道别,回到家的时候,顾灵毓也刚从军营回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碰上,傅兰君扬起手里捏着的一沓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小说?”
顾灵毓满脸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亲前有一次去拜访岳父大人,问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兰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灵毓看着她微微笑,笑里带点戏谑:“他说你爱看小说,爱赶时髦,有点虚荣,最喜欢做衣裳,要我努力赚钱养家,否则顾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兰君伸长了报纸去打他,两个人打闹着进了家门, 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二婶笑着看他们,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愁苦:“你们感情真好。”
被她一双愁苦的眼睛盯着,傅兰君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那双眼睛有一种谴责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视下,被注视的人会觉得自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快乐都是残忍的。
八月里,翼轸的报馆终于开业,报纸取名《针石日报》,取针砭时弊之意。报纸新办,宁安又不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地方,经常凑不齐稿件,有时候傅兰君也会被捉来写稿。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兰君在报纸上看到一首不错的新诗,署名空谷,拿去问翼轸空谷是谁,翼轸满脸惊讶:“你连自己枕边人的文笔都认不出吗?”
傅兰君更惊讶:“你别开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写得出这样辞藻优美的诗?”
翼轸“哧”地一笑:“嫂夫人对灵毓兄太不了解了,当年在公学,灵毓兄是我们班里国文成绩最好的那个,幸亏他志不在此,否则哪还有我等施展拳脚的余地。”
晚上睡觉前,傅兰君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你为什么弃文从武?”
顾灵毓回答得爽利:“因为觉得风花雪月不如刀枪剑戟来得实用。”
傅兰君不说话,顾灵毓意识到是又得罪了她,软下口吻:“好吧,换个说法,我选择刀枪剑戟,是为了让爱风花雪月的人能风花雪月啊。”
片刻,傅兰君又问:“那你为什么叫空谷?空对灵吗?可是谷和毓并不对仗啊……”
顾灵毓回过头捂住她的嘴,满脸的嫌弃:“空谷对幽兰,傻。”
整个光绪三十一年宁安府都平平静静,管他外面怎样地覆天翻,宁安府仍旧保持着旧日的节奏,像西洋自鸣钟,不急不缓。进腊月是阿蓓的生日,顾灵毓和傅兰君去给阿蓓过生日,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进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顾灵毓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吩咐丫鬟听琴给自己收拾东西。
听琴麻利地走进顾灵毓傅兰君的卧房,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打包,傅兰君被顾灵毓弄蒙了,她问:“这是要做什么?”
顾灵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头也不回:“我要出去几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兰君更觉莫名其妙,亲奶奶生病,亲孙子不侍奉跟前,反而要急着出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开口,顾灵毓以为她不乐意,便对她说:“不去也好,外面总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奶奶那边,不召唤你就不要过去打扰。”
说话间他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去给阿蓓过生日时他还没有提过要出门哪,怎么突然间就着急忙慌成这样?
顾灵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抛到了脑后。大夫请来了,给老太太看了诊由管家送出门去,床前由二婶陪着。傅兰君过去探望的时候路过婆婆房间,透过窗,只见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上打盹,满脸的闲适,丝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样子。
傅兰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间走去,奶奶的房门紧闭着,门外一个人也无,她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奶奶问:“他走了吗?”
有声音回答她,听上去是二婶:“走了,一听说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两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兰君站在门外,好奇心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园,眼前突然横插出一个人来,把她吓得往回退了几步,定睛看,原来是顾灵毓身边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没有跟灵毓一起出门?”
这人叫齐云山,说是顾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顾家他对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对顾灵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顾灵毓的侍从,在军营里他是顾灵毓的手下,但顾灵毓私下又喊他一声大哥,傅兰君随顾灵毓,也喊他一声云山大哥。
齐云山是个颇为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比顾灵毓年长几岁,看上去沉稳可靠,他点点头:“一会儿我就去找少爷,没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谈一谈。”
傅兰君茫然地看着他,和自己谈谈?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集无非是一个顾灵毓,谈的话题自然也是顾灵毓。
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齐云山自报身世:“少奶奶可以听得出,我不是宁安人。”
傅兰君点点头,他有一点北方口音,像她当初在务本女塾读书时那个山东籍勤杂工的口音。
齐云山说下去:“我是山东人,家里原是开武馆的。因在家乡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宁安府,那时少爷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来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迁走了,大冬天无亲可投饥寒交加,饿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东西,被少爷撞个正着,他斥责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竟靠偷盗为生。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训起人来颇有威风,我一时间竟被他镇住。”
傅兰君“扑哧”笑出声来,没想到这讨人厌的小丘八从小就是个喜欢说教的主儿。
齐云山继续说下去:“他又问我是不是会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济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岂能不应?从那后,我教他打拳,他给我三餐,有时候也教我读读书。后来又跟着他去了上海读书,跟着他投了新军。他对我有恩,到如今,十年过去,已不单只是恩,还有情。不瞒你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取字呢,喊了他好几年的阿秀,到现在都难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当他是亲人,作为亲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独。”
傅兰君不禁问:“你来找我,是想说顾家的事?”
齐云山舒一口气:“少奶奶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这些事情少爷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也只好我自作主张来找你说,盼望你知道内情后能多体谅少爷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儿吗?”
傅兰君试探着回答:“白鹿庵?”
齐云山点点头,傅兰君说:“长辈生病,儿孙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连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门拜佛,这未免太奇怪了。”
齐云山苦笑着摇头:“他哪里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气呢。”
傅兰君惊讶地“啊”一声:“消什么戾气?”
齐云山看着她:“消孽障的戾气,顾家老太太认为,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
“阿秀肯定没有同你说过他的父亲,我也只是听说过,顾家大爷很优秀,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还娶了儒学教授的女儿,他是顾家合家上下的宝贝,都说他将来必能光耀门楣。结果就在阿秀出生的当日,大爷忙着赶回来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岁,太年轻了,老太太老太爷心疼得要昏厥过去。后来就有传言说,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原本他不该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说的日子比那天要晚两天,他非提早出生,就是孽障来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这些,从此也就嫌弃阿秀母子,后来更是让阿秀母子搬到了凤鸣山上的别院里,说要他们和白鹿庵为邻,化解下身上的戾气。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爷突然去世,恐怕他们母子现在还住在山上。
“二爷只比阿秀大四岁,大爷去世的时候老太太老太爷还年轻,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爷身上,谁知道二爷是个短命的,活到二十一岁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二太太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又流了产。如此一来,顾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个阿秀,老太太这才万般不情愿地把母子俩接回来。人虽接回来了,但还是把阿秀当个讨债的孽障杀儿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为顾家光耀门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时又觉得窝心。
“至于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让阿秀为她出一口那十几年的恶气。
“阿秀他真的很孤独。
“娶亲的头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说,从今后自己也有家了。我看着他的样子,跟十四岁时那个小阿秀没什么两样,心里真替他觉得难过。
“他对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给阿秀之前心里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试着多喜欢他一点,他真的很喜欢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这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突然顿住了声,半天,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跪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冲着傅兰君磕了几个头:“拜托你了。”
齐云山走后,傅兰君独自在凉亭里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临白雪纷飞,她才起身回到房里,吩咐桃枝给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到哪儿去。傅兰君心烦意乱的,他被家人排挤关她什么事儿,她又不喜欢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婶,二婶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里去?”
桃枝抢先回答:“回娘家。”
二婶脸上微微笑开,她冲傅兰君点了点头,扶着丫鬟的手臂转身走开。
她的笑容让傅兰君觉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们夫妻俩的笑话似的。天上在飘雪,坐在车里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热汤面就好了。”
热汤面……傅兰君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顾灵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讲那是为他做的寿面后,他把脸凑到面碗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氤氤氲氲的。那时她以为是被汤面的热气熏的,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雾气!
“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傅兰君回过神来,喊车夫:“调转车头,去凤鸣山!”
赶到凤鸣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在白鹿庵旁他们遇到了正在扫雪的齐云山,看到傅兰君,他脸上浮现出喜色,刚要去给顾灵毓汇报,傅兰君喊住了他:“我上山来陪阿秀住两天,麻烦云山哥带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齐云山带着桃枝朝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院走去,傅兰君沿着他扫出的小径走进庵里。佛堂的大门敞开着,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影背对门跪在蒲团上,那样清瘦的背影,傅兰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顾灵毓听到了响动睁开眼,他看着傅兰君,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傅兰君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别揉啦,就是我。”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飘进来,傅兰君打了个喷嚏,顾灵毓起身关上门:“你怎么来了?”
傅兰君装作若无其事:“在家里待得闷,想来山上看看雪景。我记得白鹿庵有几树梅花极好,不知道明天早晨会不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