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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藻】旧梦1913/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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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山河,如花美眷,到头来,竟是旧梦一场。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7-02-09 22:30回复
    一楼给顾氏夫妇,不妥删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7-02-09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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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带你做什么?”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1980年,宁安。
      快到黄昏时,茹清江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是一老一小。老的坐在轮椅里,观其貌大约已近百岁,面目虽然早已枯槁,但仍可窥见一点年轻时风华绝代的艳容。至于推着轮椅的一“小”,实际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那年轻一些的自我介绍:“您好,想必您就是这次编纂宁安地方志的负责人了。我姓南,这是我的外婆,我们从印度来。”
      一直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激动起来,她艰难地直起背来,抓住茹清江的袖子,嘴里噜里噜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茹清江手足无措地看向南小姐,南小姐无奈地把手放在老人的手臂上轻声安抚她:“外婆,不要着急,慢慢说。”
      毕竟是百岁老人了,刚才那一挣几乎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她松开茹清江的手颓然地靠回轮椅背。南小姐向茹清江致歉:“抱歉,今天看来是说不成了,我们明天再来。”
      茹清江表示谅解,南小姐推起轮椅朝外走,茹清江好奇地望着两个人的背影,突然,在轮椅即将出门的那一瞬间,茹清江听到了一句清晰的话。
      “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茹清江大步走到轮椅前:“您说什么?”
      那恐怕连骨头都快枯槁的百岁老人突然撑起上半身,一字一顿,却无比清晰地重复:“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超出自己能力的发力让她的额角和手背青筋暴起,像垂死蠕动的蚯蚓,迸发出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向后倒了过去,闭上了眼睛。
      南薇第五次从市政府回来,带来的依旧是令人失望的消息,她摇摇头:“人家不肯,说我们得有证据。”
      证据,谈何容易啊,七十年的人生,卷进家国天下的大地图里,就像一串散了的珠子,如何才能拾掇得齐?可是这件事再难也要做成,这是她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情了……
      南薇推起轮椅:“今天天气不错,我带您出去逛逛吧。”
      是啊,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花也都开好了。南薇推着她在平缓的街道上慢慢走,所过之处尽是好奇打量的目光。
      满眼衣冠无故人,没有人记得她了。轮椅上的老人默默地想,如今她的身份,在宁安人看来,是一位将要在此投资建厂的归国华侨。
      被遗忘的我和被曲解的你啊,你看我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我们原本就该是一对,我们原本也就是一对。
      宁安多小巷,南薇漫无目的地顺着平缓的路往前推,眼前柳暗花明,突然出现了一处小院,临着河,大门外种着杏树,清明时节杏花满枝头,院墙低低,露出院中一座茅屋的屋顶。
      轮椅上的老人骤然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年代在这里会有这样一座小院?
      她的耳边骤然回响起半个世纪前她和他的笑声。
      “其实我对这种华丽的生活并不怎么向往。”
      “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 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 你说美不美?”
      “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带你做什么?”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还算你识趣。”
      那俊秀男人突然眉毛一扬,嘴角慢慢挑起个笑,倾身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沙沙地道:“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1904年秋天,当父亲在书房里宣布自己已经从众多的提亲者中挑中了顾灵毓做自己的乘龙快婿时,傅兰君立刻大声说不。
      “我不喜欢这个人,不要嫁给他!”
      傅荣吓了一跳,问她:“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人?你跟他见过?”
      傅兰君咽一口唾沫,开始诋毁顾灵毓:“两个月前我们在印度见过,他这个人,举止粗鲁,不讲礼数,对女人也不够礼貌……”
      傅荣却“扑哧”笑了:“你们还真见过,这小子来提亲的时候跟我讲,他在印度和你有一面之缘,因为嘴上不吃亏得罪了你,原来都是真的。这小子倒也坦诚。”
      原来他早一步认了罪!这下无论傅兰君如何诋毁他都没什么用了,傅兰君只能剖白心迹:“我不想嫁给他,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这下轮到傅荣惊讶:“是谁?读书时候认识的?”
      傅兰君心一横:“您认识的,您第一次在宁安做知府的时候,衙门里的儒学教授,他有个儿子,叫南嘉木,这次我去印度时遇到他了,实话跟您讲,我心里早就有他了。”
      傅荣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允许!”
      父亲还从未这样疾言厉色对自己说过话,傅兰君吓了一跳,她霍地起身:“为什么?您当初和南先生的关系不是很好吗?南嘉木是什么样的人您也知道,虽然家道中落了,可是他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前途未必会比这个顾灵毓差,更何况……”
      更何况他和自己两情相悦啊,在印度,他送她玫瑰,那芬芳的花香至今仍在她的心里萦绕。
      傅荣冷笑:“是啊,他什么都好,可惜偏偏有一点不好——他就要结婚了,可惜新娘不是我这傻女儿! ”
      他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傅兰君呆愣原地:“您说什么?”
      一张大红的喜帖丢到她面前。南嘉木真的要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叫夏瑾的,陌生的,与傅兰君毫不相干的女人。
      那在斋普尔时他送给她的玫瑰算什么?她得去找他要一个说法!
      南嘉木祖上颇有些家业,到他这一代虽然家业凋败,但还保留有一座几进几重带花园的大宅子,前厅无人,傅兰君径直闯到花园里。南嘉木正蹲在花坛前修剪花枝,他神情专注,朝阳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鎏金,他是那么英俊迷人,他的一切都让傅兰君着迷。
      可是现在,他的身边有一个正在为他擦拭汗珠神态亲昵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便宜的日常洋装,头发剪到齐耳,与南嘉木十分相配,傅兰君怔怔地望着这一对璧人,直到南嘉木发现她。他直起身来,面带微笑礼貌地同傅兰君打招呼:“傅小姐,找我有事?”
      看傅兰君盯住自己身旁的姑娘,他忙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夏瑾,傅兰君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朵刚从枝头剪下的玫瑰。真稀奇,他们傅家花园里的玫瑰都已经谢了,南嘉木家花园里的玫瑰却还绽放如初,可不是,她怎么忘了呢,南嘉木的母亲最擅长培植玫瑰,当年他们知府衙门里的玫瑰,全赖南嘉木的母亲侍弄。
      夏瑾接过玫瑰嗅了嗅,展颜对傅兰君一笑:“你好,我叫夏瑾,是嘉木在英国的同学。”
      南嘉木亲昵地捏一捏她的肩膀,笑着对傅兰君解释:“我这次回宁安就是为了和夏瑾成婚,原本早该介绍你同她认识的,但之前她耽搁在英国没有同去印度。”
      原来他早就是别人的了,那他还来撩拨她?那束红玫瑰的红化作了火舌,舔舐着她的心。可是她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傅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走出南家坐上黄包车的。最终她什么都没问出口,她只是对南嘉木说:“我家的玫瑰谢了,料定你家的肯定还在开,所以来讨两朵新鲜玫瑰。”
      她手里攥着那两朵讨来的新鲜玫瑰,是南嘉木刚从枝头剪下来亲手递给她的,玫瑰交接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背触碰到了她的,扎得她浑身一个哆嗦。
      花在手里攥得太紧,刺扎进了肉里,钻心的疼,傅兰君终于忍不住坐在黄包车里哭出声来。
      她哭得太专心,黄包车夫被她的哭声搅得心慌,飞跑起来想要尽快到达目的地摆脱这个棘手的客人。跑得太快,转弯的时候到底出了事儿,傅兰君只感觉到一下猛烈的撞击,紧接着是天翻地覆,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昏了过去。
      傅兰君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自己床边的顾灵毓。
      他正握着自己的一只手,专心致志地用小镊子为自己拔去手指和掌心里的花刺。床头搁着一只小盘子,里面放着一堆酒精棉球,顾灵毓挑去一根刺,再用棉球小心翼翼地擦一擦为伤口消毒,棉球所过之处一阵清凉。顾灵毓微微低头侧脸,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他有舒展如鸦翅的剑眉。
      此时的他穿了一身杏色长衫,温文儒雅,因微微侧着身,鲜红的辫穗儿在背后晃荡着。倘若你事先没有听说过他,倘若你不去看他手上的茧子,决计看不出他竟是个武夫,你只会觉得他是个读书人,或者世家公子。
      一当然,他也不能开口。
      看到傅兰君醒来,他挑眉笑:“傅小姐真心急过门啊,自己坐着黄包车就飞奔进我家了。”
      原来那黄包车好巧不巧,正摔在顾宅大门前,傅兰君气得肝儿疼说不出话来。顾灵毓又是一笑,他把她的手塞到被子下,亲昵地掖一掖被角,口气暧昧:“你放心,我顾家肯定会用八抬大轿迎你进门的。”
      傅兰君一口闷气好半天才舒出去,她问:“我的花呢?”
      顾灵毓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你摔倒的时候扔了出去,被我一脚踩扁了。”
      怒火上头,傅兰君霍地坐起来,一个巴掌招呼过去,被顾灵毓攥住手腕。顾灵毓拧眉看着她:“这就是傅家的家教?”
      傅兰君冷笑:“我家的家教就是这么差,顾公子还是另觅佳人吧,别让我辱没了你家门风。”
      顾灵毓“噗”地笑了:“我偏不,你乖乖养好伤,等着做我顾家的少奶奶吧。”
      他站起身来:“刚才大夫看过,说你的伤没什么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我已经差人通知了岳父大人,过一会儿傅家会派人来接你。”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既进了我家的门,也就不要再惦记着别人送的花了,你要乖。”
      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人!早在印度,他就已经有所察觉。傅兰君冲着他的背影喊:“我不喜欢你,你知道的。你娶我到底图什么呢?如果图我爹的权,你是军他是政,去讨好你的上级不是更好?协统是你在参谋学堂的老师……”
      顾灵毓打断她,好笑又好气:“佟老师至今未婚,可没有女儿嫁给我。”
      在傅兰君再次开口前,他又抢先截断:“小姐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娶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喜欢你。”
      傅兰君嗤笑:“你我不过见过一面,一见钟情?我反正是不信。”
      顾灵毓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也不信。”
      傅兰君不明所以,顾灵毓突然转过身,向前走几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说:“小姐死了悔婚这份心吧,我可不敢把小姐的幸福假手于人。”
      他眉毛上挑,一副志在必得的得意神情,傅兰君痛恨他这副表情,从印度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讨厌他这副表情!
      两个月前,印度斋普尔。
      站在风宫前,傅兰君向黛西抱怨:“来之前,我还以为斋普尔满城都是玫瑰。”
      去年冬天,黛西邀请她来斋普尔相聚,信里写斋普尔又名玫瑰之城,她还以为黛西所说的“玫瑰”就是真正的玫瑰。她极爱玫瑰,是从母亲处继承来的花痴病,她怀着赴瑰丽梦境的心而来,如今美梦成空,怎能不失望?
      黛西推卸责任:“我信里可没说玫瑰就指的是玫瑰花。”
      这刁钻小英夷!傅兰君眼睛一瞪就要拧她耳朵,黛西忙求饶:“就算没有玫瑰,斋普尔满城都是花,你有什么好不满的?知足常乐,做人莫贪。”
      可不是,正是花开好时节,斋普尔满城花木扶疏,无忧花红黄相映,万寿菊形如绣球,鹤望兰展翅欲飞,五色梅星点斑斓。盛开的花恰如二八的少女,哪个不俏,哪个不丽,然而十七岁的傅兰君是个犟种,她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可我就是爱玫瑰。”
      花香和雨浸润透斋普尔的大街小巷,好花好雨好地方,好人好景好年纪,正是因为什么都好什么都圆满,所以那点子缺憾就更扎眼,更让她耿耿于怀。托赖她的好出身,她长到十七岁,除了母亲的去世,还未曾经历过不如意,更不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句话后面隐藏着多少酸楚的秘密。
      她们身后突然传来清越的男声:“斋普尔确实有过玫瑰园,数百年前由某位挚爱玫瑰的藩王兴建,后来藩王死去王室更迭,玫瑰园自然也就随之荒芜。古语说沧海桑田,沧海犹可枯,何况玫瑰呢。小姐太执着了。”
      傅兰君回头望,一张英俊的面庞猝不及防闯入眼帘。这不请自来冒昧搭讪的是个极年轻的中国男人,天气热,他将米色西装搭在手臂上,只穿着衬衫,奇的是头上却戴着一顶礼帽。
      傅兰君余光向后一瞟,果然看见在他的背后有大红的辫穗儿。这男人身姿挺拔,袖口翻卷到肘部,露出的一截小臂看上去强劲有力,与他这张唇红齿白的纨绔面容并不十分相宜。
      傅兰君从小随父亲到处走马上任,练就出一副辨物识人的火眼金睛,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做判断:虽身在异国却发辫未剪,留学海外的可能性极小;挺拔身姿更不像一般书生的体格,她断定,这男人八成是行伍出身;年纪这样轻,丘八气不浓,大概是刚从军事学堂毕业。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7-02-09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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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岁的傅兰君有点矫情,只爱风花雪月,不爱刀枪剑戟,何况这男人还“指责”她忒执着。人在异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兰君不愿搭理他,挽起黛西的手臂向风宫走去。
        风宫说是宫殿,实则只是一面巨大的粉红色的墙,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数百扇窗。傅兰君仰头望着那几百扇窗,满脸茫然:“好奇怪,为什么要建这么一堵墙开那么多扇窗?”
        黛西给她解惑:“这是当时斋普尔的藩王为他的妃子们建的,通过这些窗户,妃子们可以看到街景,同时又能不被除了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看到面容。”
        傅兰君撇嘴:“如此看来,这藩王对他的妃子们可真不怎么样。”
        那清越的男声再度响起:“此言差矣,难道这几百扇窗不正说明藩王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爱人?”
        这人怎么这样阴魂不散还总是和自己对着干?傅兰君回过头,怒气冲冲地回敬他:“这分明是囚禁和独占,怎么能说是爱?阁下对爱的见解还真是独到!”
        年轻男人吓了一跳,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傅兰君:“小姐,当年事当作当年谈,百年前的印度男女之别甚于如今之大清,风化如此,即便是藩王,也在枷锁之下,又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底破旧立新。于束缚之中想出这点法子让爱人得以喘息,这难道不算是爱吗?小姐只看到墙却看不到窗,未免失之偏颇。”
        那句失之偏颇的“指责”再次让傅兰君恼怒不已,短短时间内他竟“指责”了自己两次,一会儿说自己执着,一会儿说自己偏颇。然而偏偏他有理有据,让傅兰君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她只好胡搅蛮缠,强装凶蛮:“你既然知道如今大清依旧男女有别,看到两个女人聊天,不请自来胡乱打断,不觉得自己失礼了吗?”
        男人怔了一怔,半天哑然失笑,正待要说些什么,另一个穿白西装的年轻男人朝他走了过来:“原来你在这儿,倒叫我们好找,繁星兄和夫人走得累了,在前面寻了家咖啡馆休息,我们这就过去吧。”
        先前的年轻男人冲着傅兰君和黛西笑了一笑,与同伴一起转身朝咖啡馆走去。黛西目睹了两位中国年轻公子的俊容后,不禁有些吃惊,她问傅兰君:“我离开中国不过三年,中国竟然就多了那么多漂亮男人吗?”
        傅兰君却怔怔地望着两个年轻公子离开的方向,半晌,她对黛西说:“你先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
        正是下午茶时间,咖啡馆里生意兴隆,多是高鼻深目的英国人,几个黄皮肤的中国人置身其中十分显眼,傅兰君没费什么力就发现了刚才那两个男人,她径直走过去,站到白西装男人的身后,低声问:“你好,请问……”
        穿米色西装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小姐,你应当知道如今大清依旧男女有别,看到三个男人聊天,不请自来胡乱打断,不觉得自己失礼了吗?”
        他把方才傅兰君那一番刻薄话原样奉还,虽然嘴角带着笑,却更添戏谑。若是在平常,傅兰君肯定要唇枪舌剑地同他争执一番,但现在她有更紧要的事,她望着那穿白色西装的男人,眼神迫切:“请问,你是南嘉木吗?”
        男人惊讶地望着她,半晌,恍然大悟:“你是傅小姐?”
        夏风从窗户吹进来,撩起洁白的窗帘唰啦作响,钢琴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满屋子彩色音符叮咚,玫瑰之憾退居二线,无忧花万寿菊鹤望兰五色梅们瞬间变得娇俏可爱起来,傅兰君垂下眼睛浅浅地笑了。
        她和南嘉木之间,半个青梅竹马总算得上的。傅兰君的父亲傅荣科举出身,从她出生起就为仕途天南海北地奔走,她十一岁那年傅荣被朝廷任命为宁安知府,她随父亲上任,在宁安府一直待到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春心萌动时。南嘉木的父亲是知府衙门里的儒学教授,逢年过节都会携子登门拜访。那时南嘉木少年十六七,青葱俊秀斯文儒雅,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红楼梦》的贾宝玉、《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他是正当年龄的傅兰君遇到的唯一一个正当好的人。
        那时傅兰君的母亲也还在世,她在园子里种了很多玫瑰,南嘉木的母亲是花匠家出身,有时知府夫人会请南夫人来帮忙料理玫瑰,偶尔南嘉木也会跟着来。
        南嘉木来的时候,天气总是晴朗的,热辣辣的金色阳光大方地满世界铺洒。南嘉木和他的母亲在花园里照料玫瑰,俊秀少年弯着腰,只看得见背影。那些年他还未剪发,也像顾灵毓一样编着辫子绑着红辫穗儿,晃来荡去的,像一尾漫不经心地撩拨着她心湖的锦鲤。
        她远远地坐在抄手游廊里假装在读诗,读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偶尔她故意地提高声音,南嘉木循声望来,她飞快地举起书遮住脸,佯装在躲阳光,书下的一双眼睛却还在偷看对方。等南嘉木转过身去了,她又放下书,继续念,这回念得很小声,因为羞怯。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愿同尘与灰”,傅兰君在心里反复咂摸着这一句,写得真好,她愿意和南嘉木同尘同灰。
        可是还没等到有这个同尘同灰的机会,她父亲在宁安府的任期就结束了,朝廷派父亲往他省做官,傅兰君也随父离去,从此也就和南家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年年初父亲再度调任宁安知府,重回宁安,傅兰君却发现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知府衙门的儒学教授换了人,南先生和夫人分别病殁于两年前,他们死后,南嘉木就离开了宁安府。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斋普尔和他相逢,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多么奇妙!
        南嘉木为她和在场的嘉宾们做介绍。
        “这位是傅兰君小姐,上一任宁安知府傅大人的千金。”
        傅兰君紧接着补充:“我爹前不久又调回了宁安。”
        说完这句话她飞速地瞟了南嘉木一眼,视线收回的时候,一双耳朵都在发烫。这时她听到一声轻笑,循声望去,是刚才那指责自己执着又偏颇的年轻人。他一手端着咖啡杯,低着头去吹咖啡腾起的热气,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笑声能让十六七岁怀有心事的少女嗅出一点洞察一切的戏谑气。傅兰君忍不住有些羞窘,由羞窘又生出愤怒。她讨厌这个男人。
        南嘉木介绍这个男人:“这一位大名顾秀,字灵毓,刚才你们见过的。”
        顾灵毓抬起头来,眉毛高轩,笑意未收:“傅小姐,久仰大名。”
        他将清越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平添一股子暧昧,这句话很容易就搅动了傅兰君心里的一池春水,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顾灵毓这句话是当真讲呢还是套谦辞?如果是当真讲,他又是从哪里“久仰”自己“大名”的?难道南嘉木也曾对他提起过自己?
        她忍不住用余光去觑南嘉木,顾灵毓却又笑了:“傅小姐别以为顾某是在开玩笑,顾某再怎样没见识,家乡父母官总也是知道的。”
        他故意的!傅兰君怒气冲冲剜他一眼,对方却满脸无辜。
        南嘉木对这场暗斗毫无察觉,他继续介绍:“在座的都是宁安府乡亲,这两位是繁星兄及其夫人。”
        说的就是坐在南嘉木对面那两位了,一男一女。男的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他穿杏色长衫戴黑框眼镜,和南嘉木一样剪了辫子留平头,除了一股文人气,长相并不出挑。坐在他身边的倒是个漂亮姑娘,温顺拘谨地垂着眉眼,傅兰君一眼就看出,她这一身洋装里包裹着旧式女子的躯壳。
        但傅兰君打心眼里喜欢她,她长得好像佛堂里的菩萨、教堂里的圣母,天然地带着一股亲切感,傅兰君朝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傅兰君。”
        对方慌乱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沈蓓,叫我阿蓓就好。”
        那位繁星兄替妻子解围:“内子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难免拘谨,望傅小姐海涵。”
        顾灵毓早已经叫过侍者,傅兰君点了一杯咖啡坐下。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乐事,攀谈中忍不住提及旧事,原来南嘉木、顾灵毓和繁星兄也已经分别了一年多,这次是相约在印度见面同游。
        繁星兄大名翼轸,字繁星,他和南嘉木、顾灵毓是当年一起读书时的同学。
        他人如其貌,从内到外的忧国忧民,开口就忍不住提国事:“想当年读启蒙之书,受民主教诲,少年壮志,何其的意气风发,转眼间两年过去,事业竟一无所成,可谓深恩负尽,庆幸的也只有师友尚在,还能杯酒。”
        回想往事,眉目间似弥漫着愁云惨雾,南嘉木将手放在他肩上无声地劝慰,顾灵毓却不置可否:“两年时间弹指过,想要在弹指之内建功立业,繁星兄也未免太操切。”
        他还真是天生地喜欢教训别人,傅兰君在心里冷哼一声。
        翼轸摇头苦笑:“不是愚兄操切等不得,是国家等不得啊。眼下日俄在我东北交战,以我国土为战场,视我百姓为蝼蚁,朝廷竟然坐视不管,还划出什么交战区任他两国糟蹋我国土人民,天下岂有这等荒唐事?”
        窗外突然骚乱起来,有人站起身来撩开窗帘朝外看,顾灵毓转头看一眼,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印度人游行而已,几天一次,没什么稀奇的。”
        翼轸感叹:“印度被英国占领已经快五十年,还能有人出来组织游行反抗殖民,也是民族之幸了。”
        顾灵毓嗤笑:“只游行有什么用,英国人难道会因为游行就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不成。”
        这两人显然政见不合,气氛有些僵,南嘉木笑着从中调和:“看到他们,我倒想起那年我们公学闹游行的事情来。”
        听到他的话,傅兰君坐直了身体:“公学?壬寅年南洋公学?”
        那一年她也在上海的啊,她读女校,就读于务本女塾,万万没想到原来那时他也在……
        一下午傅兰君听他们说话,偶尔插一句嘴,往往引来顾灵毓戏谑的针对,这男人真让人生气,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天色很快暗下来,傅兰君不得不向南嘉木一行人告别:“我是应史密斯小姐的邀请来印度度假的,你还记得史密斯一家吗?当年他们在宁安开医院的。”
        傅兰君走前留下了史密斯公馆的地址,南嘉木说明日会上门拜访。
        回公馆的一路上,傅兰君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回到公馆史密斯家正好开晚饭,饭桌上她向史密斯夫妇传达了南嘉木明日登门造访的消息,匆匆扒完饭,就丢下饭碗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怕时间长了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和得意。
        为了明日的见面,傅兰君翻出了所有衣服,这时候她才知道,即将与心上人约会的女孩子总是无衣可穿的。一直折腾到东方微明傅兰君才沉沉睡去。她梦到了那个善于嘲讽的顾灵毓,在她的梦里他依旧那样可恶地笑着,站在她的房间里看她为挑选衣服手忙脚乱,一边看一边挑刺。红的他说艳俗白的他说晦气,简单的他说怠慢复杂的他说矫情,生生把傅兰君从梦中气醒。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7-02-09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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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斋普尔1904,光绪三十年,甲辰
          “你我不过见过一面,一见钟情?我反正是不信。”
          “我也不信。”
          吃过早饭,傅兰君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上午,等得实在烦了,她干脆走到后面的花园里去。史密斯夫妇在中国待久了,也有了一些中国人的爱好,他们给斋普尔的家建了一条中国式的回廊,回廊上挂了一排笼子,里面都是画眉鸟。
          傅兰君坐在回廊里靠着栏杆逗鸟,她心里有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于人都走到身后了还没察觉。
          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兰君吓了一跳,回过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又见面了,傅小姐。”
          是顾灵毓,他换了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装,年少英俊的公子模样,可是傅兰君不稀罕,她站起身来就走,却被顾灵毓闪身拦住:“来者是客,傅小姐可是中国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怎么能这样怠慢客人?”
          他还真是个记仇的人,傅兰君被气笑了:“不请自来,跑到别人家的花园里闲逛还打扰别人,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提‘知书达理’四个字?”
          佳人嘴利,顾灵毓避其锋芒,他看了一眼笼中鸟:“是画眉?”
          傅兰君沉着脸不回答,顾灵毓恶劣地笑:“画眉画眉,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他怎么这么轻佻?重要的是,还正好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傅兰君扬起手来就要赏他个耳光,顾灵毓灵活闪过,嘴上依旧激她:“随便打人耳光可不是淑女的行为。”
          傅兰君转身就走,却正好迎面撞上一个人,是南嘉木,南嘉木轻轻搀住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的表情那样温柔笑容那样和煦,一时间傅兰君心头涌起千万般委屈,她咬咬牙忍下委屈,摇摇头:“我没事。”
          客厅里,顾灵毓和翼轸向史密斯先生自报了家门,傅兰君才终于知道他们的家世,顾灵毓竟是宁安首富顾家的公子。
          他谦虚:“什么首富,早已经落魄了。”
          傅兰君不禁有些好奇:“为什么我在宁安府的那几年从没见过你?”
          傅荣曾被公派留洋,是半个新派人,对女儿的管束不似一般官僚家严格,在宁安的那几年,傅兰君也是各处乱跑的一个疯丫头。
          顾灵毓淡淡一笑:“没什么,那几年,我恰好不在宁安城内。”
          傅兰君越发好奇,那几年顾灵毓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年纪,她问:“你去哪儿了?欧洲?南洋?还是去其他地方求学?”
          顾灵毓用杯盖碰擦着杯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却不再说话。他垂着眼睛,眉目间似有阴云,这与那个在口舌之争上寸土不让的顾灵毓大相径庭,傅兰君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们又说起几个年轻人的现状,当年公学事件后,很多学生退学明志,顾灵毓没有参与其中。他在公学待到第二年毕业,恰好保定参谋学堂筹办招生,他就去考了参谋学堂,考试得中进了学堂,今年五月刚刚毕业。而他在学堂的教习老师佟士洪教官正好被派遣到宁安新军做协统,他于是也打算回家乡参军。
          而退学的南嘉木和翼轸,一个退学后选择了游学海外,一个则跟随蔡元培先生加入了由退学生们组建的爱国学社。
          “学生本来在《苏报》做实习编辑,去年中《苏报》被查封,章先生更是在月前被判监禁。学生无奈,只好离开上海,打算回家乡办报,秉承章先生教诲,希望能为开家乡民智做一点贡献。”
          “那你呢?”傅兰君忐忑地问南嘉木,“你会回宁安吗?”
          南嘉木微微一笑:“会回的,还有些事情未了,需要回去处理下。”
          傅兰君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会回去就好,他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史密斯先生又同他们谈起斋普尔的风土人情,顾灵毓、南嘉木、翼轸三个人也是前天刚到,尚未来得及观光,接下来正打算去各处转转。
          傅兰君脱口而出:“正好我也刚来,不如我们做个伴?”
          没等南嘉木开口,顾灵毓故作惊诧地开口:“那可不成,大清男女有别,怎好结伴旅行?”
          这个人怎么能那么讨厌!傅兰君毫不客气:“我和南公子是故交旧识,结伴同游当然没什么不妥,至于你,顾公子,希望你能牢记自己的话,讲点礼数,千万不要再在我这个陌生异性面前出现!”
          南嘉木再迟钝也看出了这两位小姐少爷之间有龃龉,他笑着打圆场:“傅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正好明天我们要去游览琥珀堡,傅小姐有意的话,不如同行。”
          晚上,南嘉木、顾灵毓和翼轸已经有安排,于是向史密斯夫妇告辞。
          送客的时候,趁南嘉木、翼轸和史密斯先生不注意,傅兰君恶狠狠地瞪了顾灵毓一眼,顾灵毓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晚上,想起第二日的同游,傅兰君又是一夜辗转不得好眠,天一亮她就翻身起床拾掇好自己,让司机直奔琥珀堡而去。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等在琥珀山下的,竟然只有一个顾灵毓。
          沮丧像海浪一般层层涌上拍打着心上的礁石,傅兰君转身就走,顾灵毓一个箭步跨过来拦在她面前:“怎么,傅小姐见了我就要走?嘉木可是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傅小姐。”
          傅兰君委屈得眼圈发红,顾灵毓解释:“昨天晚上嘉木遇到了故人,竟是在英国求学时候的老师,老师邀请他今天小聚。老师也是路过斋普尔,今天晚上就要离开,嘉木实在不好推脱。”
          他顿了顿,接着说:“至于翼轸和阿蓓,阿蓓水土不服突然感染了风寒,翼轸只好留在旅馆照顾她。嘉木交代我,如果傅小姐肯赏光,晚上他和老师拜别后,邀请傅小姐去我们的旅馆做客。”
          他心知傅兰君只为南嘉木而来,却连翼轸和阿蓓未来的原因也一起交代,给傅兰君留两分婉约的薄面。傅兰君内心对他的厌憎稍有消退,顾灵毓察言观色,进一步放低姿态:“昨天是我嘴上太逞强,冒犯了小姐,希望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当兵的粗人计较。”
          他嘴上这么说,没过片刻却还是犯了病。
          琥珀堡建在山上,从山下到山上有好长一段崎岖山路,好在山脚下有大象出租,游客可以乘大象上山。顾灵毓挑选了一头大象,他拍着大象粗糙的身体,转头对傅兰君笑:“幸亏有大象,否则像你这样娇弱的姑娘怎么爬得上山。”
          他这话可真不中听,傅兰君沉脸下来:“我身体好得很,我不要骑大象,我就要自己爬上去。”
          顾灵毓笑笑,没有阻止她,他自己坐上大象,居高临下地看着傅兰君:“那顾某就先行一步了。”
          他竟然抛下自己独自骑象!傅兰君目瞪口呆。
          豪言已经放下,傅兰君只能目送着大象上顾灵毓的背影,气呼呼地跟在后面一个人徒步前行。
          大象走得很慢,就在傅兰君前面几步的距离。傅兰君看着顾灵毓,象背上安着座椅,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时不时地伸个懒腰,故意发出夸张的感叹:“这里风景可真好,嗯,风也好,凉爽宜人。”
          傅兰君心里恶狠狠诅咒他:混蛋、小气鬼、死丘八……象背上绑着伞,顾灵毓整个人被笼罩在伞洒下的一片阴凉里,当然觉得凉爽宜人,殊不知今天斋普尔阳光热辣,她可是被晒得嘴巴都要干裂了。
          在烈日下步行山路,刚走了没一会儿,傅兰君的腿已经酸痛起来,像是绑了两个沙袋,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和大象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实在是太累了,傅兰君停下脚步坐到树荫下去乘凉,载着顾灵毓的大象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傅兰君又委屈又气恼。该死的顾灵毓,竟然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看,他嘴上说道歉,其实心里肯定还记恨着呢,这小气的死丘八。
          正捶着腿恶狠狠地在心里诅咒着顾灵毓,突然那熟悉的声音在上空响起:“傅小姐怎么停下了?”
          她抬起头,顾灵毓和他的大象就在眼前,他坐在象背上,居高临下促狭地看着自己:“怎么,傅小姐累了吗?”
          傅兰君嘴硬:“没有,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好,所以想多待一会儿。”
          顾灵毓“嗯”一声:“我也觉得这里风景挺好,傅小姐不介意我也在这儿停下来欣赏一会儿吧。”
          傅兰君看他一眼:“这风景又不是我的,你想看便看,问我做什么?”
          顾灵毓回答她:“在你发现它之前,它被无数人匆匆路过,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欣赏,它作为风景的意义是你赋予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可以说它是你的。”
          他这席话倒还受用,傅兰君骄矜造作地点头:“那好吧,我允许你停下来欣赏一会儿我发现的风景。”
          顾灵毓笑,他这样笑起来眉眼弯弯,并不令人觉得讨厌,他说:“多谢小姐,作为回报,我邀请你乘坐我的大象。”
          他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现在我也只有这个可以作为回报了,圣人说君子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姐可不能让我做个知恩不报的小人啊。”
          傅兰君装模作样地小小为难了一番,然后点点头:“那好吧。”
          赶象人拍拍大象让它跪下来,顾灵毓朝傅兰君伸出手:“上来。”
          傅兰君握着他的手骑上象背,他刚从参谋学堂毕业,一双手握惯了枪,虎口有茧,手心却出乎意料的绵软。赶象人一声令下,大象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载着他们向山上走去。
          到了琥珀堡宫门前,大象跪下,顾灵毓跳下象背,又伸出手臂给傅兰君搭住扶她下来,在宫门前站定,顾灵毓指着山下:“你看,从山上俯瞰,整个斋普尔不就像一座巨大的玫瑰园吗?”
          傅兰君望着山下,这一城的建筑都在几十年前为迎接英国王子造访而涂刷成粉红色,从高处看,整座城确实像是一座雾气氤氲的玫瑰园。
          琥珀堡是斋普尔最有名的建筑,游人如织。傅兰君怕走散,寸步不离地跟在顾灵毓身边,顾灵毓对她笑:“跟紧我就对了,这个城堡很大,传说就算是当初这座城堡的国王,如果没有城堡图纸恐怕也会迷路。”
          这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雄伟而精美。傅兰君跟在顾灵毓身后,听他讲解着他们路过的每个地方的故事和历史,顾灵毓简直就像一部琥珀堡的百科全书,所有的典故他都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傅兰君调笑他:“如果不当兵,你倒可以来这里当个导游。”
          顾灵毓夸张地欠身:“多谢傅小姐的夸奖。”
          他停下脚步:“到了,这里就是镜宫。”
          琥珀堡精粹中的精粹万镜之宫,傅兰君早就听黛西提起过,听黛西说,这里美得惊人,就像一个最绚丽璀璨的梦。
          怀着这股敬畏之心,傅兰君不禁放轻了呼吸,她跟在顾灵毓的身后往镜宫里走。这是怎样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啊,墙壁上的图案皆是由无数面小镜子镶嵌而成,点缀以各色宝石。没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会对这样的美景无动于衷,顾灵毓看着傅兰君贪婪的表情微笑:“镜宫里的镜子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也不无遗憾:“不过很可惜,镜宫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夜里,试想一下,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的夜里,在镜宫里点亮一根蜡烛,烛光映照着千千万万面镜子,那将会是怎样星光万点的景象,谁在这样的宫殿里,恐怕就如同安睡在苍穹之上。”
          傅兰君听得无限神往:“这样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夜里的琥珀堡是封闭的,他们当然无法看到这样美如梦幻的夜晚。从山上下来,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回了他们寄住的旅馆。先是带她去看了阿蓓,傅兰君陪阿蓓说了一会儿话南嘉木就回来了,翼轸留在旅馆照看阿蓓,南嘉木和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去旅馆隔壁的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饭。
          吃完饭,南嘉木和顾灵毓送她回了史密斯家。史密斯一家外出还没有回来,送走南嘉木、顾灵毓,家里只剩下傅兰君一个人,傅兰君在外面走了一整天早就疲累不堪,洗漱完毕她倒头就睡,度过了在斋普尔的第一个黑甜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傅兰君起床来到饭厅,黛西指指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店送来的,指明送给傅兰君小姐。”
          傅兰君诧异地走过去,刚刚从枝头剪下的玫瑰,露水还没有蒸发干净,她在花束里拨弄半天,没有看到卡片,转头问黛西:“送花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黛西想了想:“没有。”
          虽然没有卡片,但花店的铭牌却在,傅兰君记下那花店的名字,打听到花店的地址,独自一个人去了花店。
          这花店是个小小的玫瑰园,售出的玫瑰都是在当日从枝头剪下的。傅兰君向店主人打听:“送到史密斯公馆给傅小姐的玫瑰是谁订的?”
          老板在忙生意,嘴上敷衍她:“是一位很英俊的先生。”
          傅兰君心头一跳,继续追问:“是不是穿西装举止很文雅的中国先生?”
          老板“嗯嗯”作答:“对,穿西装,很英俊,举止文雅,像个读书人。”
          傅兰君内心欢呼雀跃,是南嘉木,肯定是他。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傅兰君脚步轻飘飘地往回走,过转巷时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傅兰君忙闪身躲起来,只见那身影径直朝花店走去。傅兰君望着那背影捂着胸口,心怦怦直跳,真的是他,是南嘉木,他往花店去了,他肯定是为了订购第二天的玫瑰!
          她怀着玫瑰色的绮梦回到史密斯公馆,黛西就拿着一封电报迎了上来:“兰,坏消息,中国来的,你父亲生了重病,要你赶快回国去!”
          第二天,还没有等到玫瑰送到,傅兰君就无奈地踏上了回国的路程。她留了一封信给南嘉木,为避嫌,在信里向顾灵毓和翼轸也道了别,又留了一封信给阿蓓说“来日宁安见”。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7-02-10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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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途舟车劳顿,回到宁安的时候,她父亲的病已经只剩了个尾巴,只要好生调养不日就将康复。
            傅兰君一边伺候傅荣吃药一边撒娇:“电报发得那么急,吓死我了,以为您得了什么天大的病,谁知道等回到家您都能下地练五禽戏了。”
            傅荣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会不会说话,咒你爹死呢。你以为我诳你?你问问钱管家,我那病是不是来得又急又险,要不是遇上好大夫,你就真的要做个孤女喽。”
            傅兰君鼻子一酸,放下汤药扑到他怀里撒娇,傅荣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这次是死里逃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幸运。我三十五岁才得你这么个女儿,父老女幼,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你才十七。爹真怕哪天撒手西去照顾你不得,想想还是要趁来得及,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若是以往,傅兰君肯定要撒娇弄痴说父亲心急,这次她却只是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说话,当然是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人了,那人送了她玫瑰,那人还说,他会回来宁安的。
            傅家花园里的玫瑰花开好了,傅兰君每天就趴在走廊栏杆上盯着玫瑰,她一边看花一边等人,等她的良人。
            丫鬟桃枝跟姨娘提起来:“小姐最近不知怎么了,看着看着花就笑了,怪吓人的。”
            姨娘“哧哧”地笑:“你小姐这是思春呢。不碍事,最近我和你老爷都在留意着宁安府里未婚的青年才俊,话儿也放出去了,知府老爷的千金要出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这高枝呢。”
            傅兰君听到这话,脸倏地一红,她才不要多少青年才俊,她只等南嘉木。
            等啊等,从玫瑰花开等到玫瑰花谢,父亲终于把她叫去谈她的婚姻大事,她满怀希望又惴惴不安,结果等来的,却不是她心里的嘉木,而是那个她从初次见面起就讨厌的男人!
            即使她的爱情凋谢了,也不代表她就要把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眼前这个她极讨厌又窥探到了她所有窘迫的男人!她宁愿在深闺中凭吊自己的爱情直到生命枯萎,也不愿与这自以为是的可恶笑容一生相对!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7-02-10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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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宁安府1905,光绪三十一年,乙巳
              “你还是别吃了。”
              “你下药啦?是砒霜吗?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一整个冬天,傅兰君推说脑袋受伤不舒服,躲在房里不见人,只由丫鬟桃枝进出伺候一日三餐,连姨娘和父亲来看她也一概被桃枝挡了驾。
              她在赌气。
              一直躲到除夕那天,傅荣的耐心终于耗光,他一把推开“门神”桃枝走进房间,径直朝床边走去,傅兰君脸朝墙侧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反手一拉把床帐子散了下来。
              傅荣也不动气,只是隔着床帐子跟她说话:“这么多天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傅兰君不说话。傅荣继续说下去:“你自以为是读过洋书见过世面的新派人,想着学洋人搞什么自由恋爱,打心眼里怨你爹给你选这门亲。可你别忘了,要说喝洋墨水,你爹比你早,打容闳之后,你爹是最早留学西洋的那一批。自由恋爱,你以为我老古董不懂?爹比你懂得多,比你见得多。”
              帐子后面的傅兰君动了一动,傅荣叹一口气:“你还记得你哥哥吗?你哥哥去世的时候你才两三岁,不知道当中的情由。”
              傅兰君忍不住竖起耳朵。她有一位哥哥,比她大十八岁,是父亲十六七岁时得的儿子,十五年前去世的。关于哥哥去世的原因,傅兰君一向只听下人们说是因病,今天听父亲这么一说,原来别有内情?
              父亲的声音隔着帐子传过来,低沉哀恸:“有他的时候我正在美国留学,他在美国长大,脑子里全是美国人的想法,长大后遇到个美国姑娘,要同人家结婚,爹也不是老古董,虽是外夷,既然儿子喜欢那就结吧。谁知道结婚还没两个月,用那外夷儿媳妇的话说,她又遇到了新的爱情,不管不顾,抛家弃夫。你哥哥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后来在病中想不开,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瓶安眠药。那天是他二十岁生日,我准备了一场好宴席想给他冲冲喜,大清早一推开他房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床帐子散开着,我心里高兴,打从生病起,你哥哥就没好好地睡着过……”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掀开帐子扑过去抱住父亲,傅荣已是老泪纵横。
              父女俩拥抱着痛哭了一会儿,哭累了,为对方拭去眼泪,傅荣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就知道,男女情爱这回事不在于形式,什么自由不自由啊,都是扯淡。爱情说穿了就是场赌,看缘,看命,没法算计,这个爹帮不了你。但婚姻不一样,婚姻某种程度上是场买卖,能计较,不能保证不亏,但能尽力少亏。爹满宁安府盘算,就顾家这桩买卖,亏的可能性最低。”
              话题到底还是扯到了这儿,傅兰君低头不语,傅荣继续分析下去。
              “爹今年五十二,朝不保夕的年纪,说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现在膝下就你一个独女,父母去后孤女被欺的例子还少吗?哪怕你哥哥还活着也好啊。现实逼得爹不得不为你早做打算,女儿家的打算,也只能是找个好婆家。”
              “给你找女婿的消息放出去后不是没有同僚上门,但爹都没有答应他们,为什么?因为爹打心眼里觉得,文官靠不住。说句忤逆的话,大清朝撑不了多久了。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大清必亡。而在朝代更迭中,比起文官,武将更容易借乱世飞黄腾达。前明亡后,吴三桂不依旧是平西王?爹纵观朝野,觉得袁项城正是当朝吴三桂。顾灵毓这小子出身参谋学堂,参谋学堂是袁项城一手的策划,这样算来顾灵毓也说得上是袁氏门生,将来若袁氏当国,顾灵毓也有机会分一杯羹。”
              “顾家派人来提亲的时候,爹就把他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这小子头脑清醒得很哪,当年他考参谋学堂,我听说他家里人原是不同意的,想让他参加科举考试。他在南洋公学的成绩相当出色,是这小子执意要投笔从戎。最近我得到消息,说老佛爷和皇上有意废除科举,最迟也就是明年,你说这姓顾的小子是不是个人精?”
              傅兰君咕哝了一句:“搞不好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傅荣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他如今在新军里做事,参谋学堂的出身,一进去就是个管带,协统还是他在参谋学堂的教官,年纪这么轻,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得意处,傅荣忍不住捋捋自己的胡须:“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好买卖?”
              是桩好买卖,但傅兰君偏不想做,她搜肠刮肚想主意诋毁顾灵毓:“您就没想过,他娶我,图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您的权?”
              傅荣嘿嘿一笑,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别在这点上打主意,当你爹傻?就算姓顾的小子图的是你爹的权,难道就能保证别人不是为的这点?跟谁做这桩买卖,都得担这个风险。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物色合适人选做女婿,如果早几年我或许不会选顾灵毓,但到如今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傅兰君好奇:“为什么早几年不会选他?”
              傅荣笑而不语,被女儿缠得烦了,只是说:“你丈夫的事,等到婚后你自己去了解。等你了解到了,这桩买卖就有赢面了。”
              很快,顾家和傅家换了庚帖过了文定和大礼,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只等阳春三月便可成礼。
              在顾、傅两家结亲前,南嘉木和夏瑾的婚礼先来了。
              南嘉木到傅家来送结婚请帖的时候,顾家过大礼的人刚刚离开。
              傅兰君和南嘉木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两个人停下来说了一会儿话。
              傅兰君垂着头,不去看南嘉木,她轻声说:“下个月啊?”
              南嘉木点点头,傅兰君淡淡笑一笑:“挺好的。”
              挺好的,在我嫁人之前你先婚娶,让我彻底死了心,断了我的念想,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傅两家的联姻很快就来了,傅荣膝下就此一女,出嫁的事情自然搞得无比隆重,置办嫁妆、做嫁衣……每天府里来的人走马灯似的。
              忙到三月中旬,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天还没亮就开始折腾,傅兰君半梦半醒地被按在梳妆台前由全福人开脸,开完脸上妆盘头穿衣。姨娘始终在一边来回念叨着今天的注意事项和禁忌,傅兰君左耳进右耳出,这两个月她可着实累惨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塞进花轿,伴随着一路吹吹打打,直到花轿行到半路上,一阵风撩开轿帘吹进来,才终于清醒过来。
              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外面天光刚刚发亮,清晨的空气还有些微冷。回头望,娘家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傅兰君意识到,她的女孩儿时代是真的过去了,从此之后,她是顾家的少奶奶、顾灵毓的妻,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这一辈子就这么着了,也只能这么着了。
              事已如此,可她不甘心。
              坐在轿子里她想起出嫁前,有一天父亲突然叫她到书房,桌子上搁着一张请帖,父亲示意傅兰君拿起请帖:“明天的婚礼,爹有事不能去,你代爹走一趟吧。”
              傅兰君刚拿起请帖又烫手似的甩出去:“爹你开什么玩笑,哪有没出阁的姑娘代父去参加婚礼的?”
              傅荣笑眯眯的:“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让你替爹参加个婚礼怎么了?听说南嘉木的婚礼是西式婚礼,西式婚礼嘛不讲那些中国规矩,你只管去,再说了,你们也不是不认识的,从小儿一起长起来的年轻人,你也该去给他道个喜。”
              傅兰君坐下来,背对着父亲:“我不去,顾灵毓是他的同学,肯定也收到了请帖,我和顾灵毓是未婚夫妻,要避嫌。”
              傅荣走过来,叹一口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有的时候,事情就坏在‘不甘心’三个字上。不甘心,吊着一口气,存着一份妄想,生出一层雾瘴,把自己搞得不上不下,把事情看得不清不楚。去一趟,把这口气咽下去,从今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到底她还是没去参加南嘉木的婚礼。把这口气咽下去,说得容易,可是做起来何其难?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甘心,哪怕听父亲的话嫁进了顾家,她还是不甘心。
              怀着这腔不甘心,她到了顾家,下了轿,和顾灵毓拜了堂。夫妻交拜的时候,借着弯腰鞠躬的瞬间,她透过盖头的缝隙抬眼去看顾灵毓,今天的顾灵毓真是英俊,古诗里所有赞美春风得意少年郎的词句都可以用到此刻的他身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洋洋喜气,这让傅兰君觉得好惊奇,他不是不知道正在跟他拜堂的这个人是另有所爱的,知道了这些,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舒心那么喜悦?
              她看不懂他。
              拜过天地入洞房,新郎去前厅招呼客人,新娘则在洞房等候宴散后新郎来挑盖头。傅兰君顶着一块红得晃眼的盖头坐在新房里静静等,等得久了上下眼皮忍不住打架,顾灵毓终于招呼完客人回到新房的时候,只看见新娘早已歪躺在床上睡着,盖头还盖在脸上。
              好命婆上前想要叫醒傅兰君,顾灵毓制止了她,他转头看着傅兰君,微笑里全是柔情蜜意:“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我叫你。”
              傅兰君显然是在坐着等的过程中睡着的,半个身子在床上,一双脚还在床下。顾灵毓轻轻替她脱去鞋子,抱着她一双腿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抖开被子给她盖上。
              她这一睡就睡到大半夜,好命婆等得也犯瞌睡,进来催:“少爷,不揭盖头不算成礼,把少奶奶叫醒吧。”
              傅兰君被好命婆絮絮叨叨的话吵醒,发觉自己竟然盖着被子睡在床上,忙惊坐起身,盖头也在慌乱中落了下来。她又手足无措地抓起盖头往头上盖,抬眼看见好命婆正张大嘴惊诧地望着自己,而顾灵毓也坐在一边,眼睛里笑意盈盈。
              傅兰君羞窘地用盖头把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隔着盖头,听见顾灵毓对好命婆说:“好了,可以开始了。”
              好命婆将一根金秤杆递给顾灵毓,顾灵毓用秤杆将盖头轻轻挑起。眼前的世界终于从一片茫茫的红变得清晰起来,傅兰君抬起眼睛,顾灵毓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新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朝她伸出手:“初为人夫,顾夫人,请多多指教。”
              傅兰君不说话,轻轻碰了下他的手,顾灵毓却倾身过来,用手在她的鬓角和发髻上抿了抿。傅兰君吓了一跳,整个人忍不住往后缩,顾灵毓一只手臂从背后紧紧揽住她,俊秀的一张脸笑得狡黠似狐狸:“姨娘没有跟你讲吗?以手抚发,这叫结发夫妻,不离不弃。”
              第二天清晨,傅兰君醒来的时候,顾灵毓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东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醒了?这都是同学们送的贺礼,昨天我命人专门收着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
              傅兰君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给长辈们敬茶磕头。去的路上顾灵毓同傅兰君讲自己家的事情:“我家如今人丁不旺,只我一个男丁,也并没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过是我的祖母、母亲,还有就是二婶。”
              要受新人敬茶磕头的人早已经等在堂屋里,一进门,傅兰君就觉察到了怪异。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妇人无疑就是顾家的老太太——顾灵毓的祖母,她冷冷淡淡地坐着,一条腿搁在脚踏上,正由小丫鬟跪着捶腿。八仙桌上放了一个盛核桃的簸箩,一个穿秋香色衣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钳子剥核桃。下座上坐着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妇人,应当是顾灵毓的母亲,她也在剥核桃,一边剥一边同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只是垂着眼皮爱搭不理,半天才回个模糊的音节。
              这实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妇的人家,何况媳妇还是下嫁!
              傅兰君按捺下心里的疑惑,跟在顾灵毓身后,乖巧地向婆婆和奶奶问好敬茶。婆婆满脸喜色地接过茶喝了,给了傅兰君见面礼——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戒指。奶奶脸上也带着笑,但傅兰君跟在父亲身边这些年,学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能看出这笑后面隐藏着生疏和厌烦。奶奶也赏了东西,一双碧玉镯子,说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
              场面做足,情却生疏。傅兰君忍不住胡思乱想,家里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赚了的买卖,顾家长辈何以如此态度迥异?
              顾灵毓拉她在下座坐下,随口问:“怎么不见二婶?”
              婆婆率先开口:“你们还在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她,等过了这阵子再去见也不迟。”
              傅兰君更觉怪异,她余光瞟到奶奶,奶奶的脸色明显不悦。
              陪着长辈吃过早饭后,傅兰君和顾灵毓又回到自己房里,梳妆台上还堆着一堆礼物待拆。顾灵毓拉开抽屉取了两柄银刀,两个人分头拆礼物,都是同学送的礼物,新派青年们,不图贵重,但图个奇巧,这个送一块手表,那个送一个摆件……突然间傅兰君“咦”了一声,顾灵毓问:“怎么了?”
              她拆到了一对纯金饰物,一个是袖扣,一个是胸针,小小的,都做成玫瑰样,精巧可爱,盒子里还附有一封短信,写着“顾灵毓、傅兰君贤伉俪亲启”。
              是南嘉木的礼物,他在信里说,自己和妻子已于日前启程赶往日本留学,不能参加婚礼,望一对新人恕罪,特地送上这对玫瑰饰物,祝愿贤伉俪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妇。
              看完这封信,傅兰君沉默了片刻,顾灵毓也没有说话。半天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胸针:“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点缀着一粒极小的红宝石,是很好看,他借着阳光端详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来:“我给你戴上。”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2-10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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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害了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02-11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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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兰君还沉浸于那淡淡的忧伤里,木木地坐着没有躲避。顾灵毓轻轻地把胸针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背对着阳光,傅兰君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终于戴好了那枚胸针,直起身来端详半天:“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望向镜子,镜子里是坐着的她与站着的他,俏丽的与俊美的,都是年轻的漂亮的,看上去多么登对。
                  那位“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的二婶,傅兰君一直到婚后半个月才见到她。
                  那天是顾灵毓的生日,起先傅兰君不知道,一大早醒过来她就看见顾灵毓呆坐在梳妆台前,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表情依旧是木愣愣的。
                  这样的顾灵毓,傅兰君从未见过,她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后一起去饭厅,走进饭厅,只有一个清瘦的人垂着头坐在那里,顾灵毓同她打招呼:“二婶。”
                  那人抬起头,傅兰君忍不住大吃一惊。顾灵毓今年二十有四,她原以为他的二婶应该和他母亲差不多年龄,没承想竟是个极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和顾灵毓年岁相近的样子。那位二婶向顾灵毓点点头:“来啦。”
                  顾灵毓暗暗扯一下傅兰君的袖子,傅兰君忙向二婶打招呼:“二婶。”
                  二婶浅浅笑开:“少奶奶好。”
                  她回头喊丫鬟:“白兰,把我给少奶奶准备的礼物拿来。”
                  叫白兰的小丫鬟捧着礼物跑过来,二婶站起身来捧着礼物亲自走到傅兰君身边:“一点薄礼,少奶奶大家出身,别嫌弃。”
                  是一双红珊瑚耳坠子,傅兰君忙推却:“二婶太客气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二婶自己留着戴吧。”
                  二婶惨淡地笑:“一个未亡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少奶奶说笑了。”
                  傅兰君下意识地闭嘴,糟糕,她怎么忘了二婶是孀居的。
                  仔细看,二婶浑身上下一片素净,不施脂粉不戴首饰,衣服也是惨淡的雪青色。傅兰君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么可怜可叹。
                  丫鬟们陆续捧着食盒进来了,悄无声息地摆饭,气氛凄冷得可怜。摆完了饭丫鬟们静静地撤出去,二婶在饭桌前坐下来,招呼顾灵毓和傅兰君:“吃饭吧。”
                  傅兰君好奇:“娘和奶奶呢?”
                  二婶脸上带着静静的笑,垂下眼皮:“她们今天不来饭厅吃。”
                  傅兰君还想问些什么,顾灵毓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只得闭嘴。
                  于是悄无声息地开饭,一顿饭吃得傅兰君如坐针毡。
                  回去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顾灵毓:“你二婶怎么那么年轻?”
                  顾灵毓淡淡地回:“我二叔只比我大四岁。”
                  他似是不想多谈,看看怀表:“来不及了,我得去军营了。”
                  他走后,傅兰君百无聊赖地在家里闲逛。她无聊极了,刚过门不能到处乱走,被局限在这深宅大院里,更要命的是,她没有办法去搞到《世界繁华报》。她爱看小说,在上海读务本女塾时就是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的忠实读者,小说在《世界繁华报》上连载,一直到她离开上海还没连载完。没嫁人之前她总是想方设法托人搞到报纸,现在当然是不成了,在顾家人生地不熟的,和她“半熟”的顾灵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她这个爱好。
                  没看完的连载小说抓挠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
                  想着想着就又生起顾灵毓的气来,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现在还在家里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门房去找,总有人能给她搞来报。
                  正坐在房间里生闷气,二婶的丫鬟白兰来了,说是二婶想叫少奶奶过去说说话。
                  二婶的房间像所有体面寡妇的房间一样,雪洞似的素净,供着观音,香雾缭绕的,傅兰君闻不惯这气味,被呛得直咳嗽。二婶跟她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看出她不太乐意陪自己,于是就放她回去,临别前二婶让白兰拿过个小盒子:“这是我给灵毓的生日礼,早晨忘了拿,麻烦你给他带过去。”
                  傅兰君惊讶:“今天是他生日?”
                  二婶诧异:“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傅兰君脸红到耳根子,无论她和顾灵毓之间有没有感情,她乐不乐意做他妻子,连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这确实是件很失礼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的耳边还回响着二婶的话:“少奶奶也该对少爷多上点心,毕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这个家的当家人。”
                  傅兰君懊恼地踢飞脚下的石子儿。她怎么会知道他的生日?他连提都没提一句,害得她在二婶面前出尽了丑。
                  傅兰君原本以为顾家这样的家庭,当家人的生日会大张旗鼓地张罗操办,谁知道竟然过得这样平平淡淡。晚饭时过生日的人没回来,奶奶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样没有出现,连二婶都推说身体不舒服,最后傅兰君只好一个人吃,吃得索然无味。
                  一直到深夜顾灵毓才一脸疲倦地回到家,推开房门,傅兰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搁着一只碗,还冒着袅袅白气,葱和油的香味飘出来。顾灵毓大步走过去,是一碗寿面,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傅兰君“扑哧”一笑:“二婶跟我说今天是你生日,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寿面,你可一定要吃干净。”
                  顾灵毓低下头凑到碗前面,嘴里挑剔着:“人家的寿面都是一根到底顺顺溜溜长长久久,你这长长短短窄窄宽宽的一碗也好意思叫寿面?”
                  傅兰君虚张声势地作势去抢面碗:“有的吃你还挑?吃不吃?不吃我拿去给狗吃。”
                  顾灵毓啼笑皆非,他挡开傅兰君伸过来的手:“吃吃吃,但是吃之前得许个愿。”
                  他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结婚以来我骂不还口……”
                  说来也奇怪,他嘴巴那么刻薄的人,自从结婚后竟然对她的挑衅都不予反击,只是淡淡一笑,让她的每一次出击如同重拳打棉花,好生无趣。
                  傅兰君截断他的话:“明明是你自己理亏。”
                  顾灵毓睨她一眼,继续说下去:“打不还手……”
                  傅兰君鼻腔里哼一声:“你倒是敢动手,舞剑弄枪的小丘八蛮子,力气那么大,一不小心弄死我,我爹派人踏平……”
                  顾灵毓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他长年握枪,手指和虎口结着厚茧,掌心却像个普通富家子弟的一样绵软。他回来前吃过酒,酒气发散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傅兰君鼻孔里钻,没说完的话被男人湿漉漉的手心堵住在嘴巴里。顾灵毓似嗔怒又似玩笑地瞪她一眼:“就你话多,安静听我说完。”
                  傅兰君不满地咕哝一声,顾灵毓温柔地笑了,摸摸她脑瓜顶上柔软的头发,用哄孩子一样的口气满意地称赞了句“好乖”。然后他交握起双手闭上眼睛继续刚才那个被打断的许愿:“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一年来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分儿上,早早良心发现,别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说完这段话他拿起筷子,傅兰君却抓住他的手腕:“你还是别吃了。”
                  顾灵毓笑吟吟地看着她:“你下药啦?”
                  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些天来私底下处处拂逆他的意思跟他对着干,顾灵毓当然不相信她会乖乖巧巧地亲手给自己做一碗寿面。
                  傅兰君的目光从他身上滑开,羞窘地点点头,顾灵毓轻轻推开她的手:“是砒霜吗?”
                  傅兰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面塞进嘴里:“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还喝光了所有汤,最后一抹嘴,评价:“不仅卖相丑,味道更加差,顾夫人,你的厨艺有待加强。”
                  第二天顾灵毓没能起来,他蜷在床上满头冷汗,大夫来看过后说他恐怕是吃错东西肠胃出了问题。
                  傅兰君心虚地别过头去,顾灵毓强颜欢笑地跟母亲解释:“昨天跟同僚们在外面吃了酒,想必是酒楼里的东西不干净。”
                  母亲和丫鬟起身送大夫出去,关上门,傅兰君坐在床前垂着头,顾灵毓只能看到她的脑瓜顶,可爱又可怜的样子。她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做小伏低,但心里也在暗暗给自己开脱,她哪知道一个军人的肠胃会娇弱到这种地步!大夫嘱咐说恐怕顾灵毓得卧床个一星期,这一星期里他要按时吃药小心饮食,不能碰热不能碰冷,酸甜苦辣一概不行……听得她头都大了。
                  顾灵毓显然也看透了她的心思,他不说话,只是歪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地微笑着看她。傅兰君又心虚又抱歉又怕顾灵毓跟她算账,她站起来:“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她丫鬟似的跑前跑后给他端汤端药,跪在床头拿手绢给他擦额头的冷汗。这小娇妻何曾这样低眉顺眼,顾灵毓忐忑了,一次傅兰君又跪在凳子上给他喂完药后他捉住傅兰君的手腕:“顾夫人快住手,我这一身的冷汗可全是被你给吓出来的呀。”
                  傅兰君脸一红,扑到他身上用枕巾蒙住他的脸胡乱拧:“对你坏你又骂,对你好你又怕,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
                  顾灵毓伸手把人抱个满怀:“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啊,我这样是拜谁所赐?那碗面里的巴豆难道不是你放的?”
                  他行伍出身,就算是生了病,两手用力也能制住一个娇气的富家千金,傅兰君在他怀里扑腾得起了一层汗却徒劳无功,又听到他提那碗面,心虚地安静下来。 顾灵毓揪住了她的小辫子,心里十分得意,捋着她的背趁机讨价还价:“我也不要你多殷勤,怪吓人的。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
                  这要求挺简单,傅兰君想了想:“成交。”
                  想了想,她又补充:“但不保证不下药。”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7-02-13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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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一个星期后顾灵毓终于病愈了要回军营,傅兰君送他出门,他说:“你如果觉得无聊就出去转转。翼轸最近在忙着办报,阿蓓想必无聊得很,你可以去找她聊天。”
                    送顾灵毓出了门后,傅兰君也出了门,她去了翼轸家,翼轸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个人在家,她在侍弄蚕桑,浑身上下一股清新的桑叶味。
                    见到傅兰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养蚕的。”
                    她是宁安乡下小乡绅的女儿,家里养蚕,从小和桑叶为伍,整个人也如同桑叶,淡绿淡香,清清秀秀。
                    傅兰君从没见过人家养蚕,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蚕吃桑叶,到了午饭时间,阿蓓做好饭,傅兰君同她一起去给翼轸送饭。
                    去报馆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阿蓓:“你们成亲多久了?”
                    阿蓓浅浅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们刚成亲,他说带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兰君由衷羡慕,看得出来,阿蓓和翼轸的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一个是会四国语言的留洋学生,一个是大概只看得懂黄历的乡下姑娘,却能这样琴瑟和鸣,这让傅兰君觉得好奇:“你们成亲前从未见过,突然变成最亲密的人,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太过唐突,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唐突:“你对他,是爱情,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阿蓓是旧式小女人,傅兰君知道旧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种认命的人,对于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们没有知爱知恨的灵魂。
                    阿蓓低头望着怀里的篮子,眼神里全是温柔,她轻声说:“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随,他若让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报馆还没装修好,乱糟糟的,见到傅兰君去,翼轸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里抽出一沓递给傅兰君:“喏,这十几天的《世界繁华报》,灵毓兄托我给你找的,正好你来了,就给你带走吧。”
                    傅兰君捏着报纸一阵惊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上心头。顾灵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官场现形记》的?
                    傅兰君待在没装修完的报馆里一直把这十几天的连载都读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微黑,她向翼轸夫妇道别,回到家的时候,顾灵毓也刚从军营回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碰上,傅兰君扬起手里捏着的一沓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小说?”
                    顾灵毓满脸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亲前有一次去拜访岳父大人,问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兰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灵毓看着她微微笑,笑里带点戏谑:“他说你爱看小说,爱赶时髦,有点虚荣,最喜欢做衣裳,要我努力赚钱养家,否则顾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兰君伸长了报纸去打他,两个人打闹着进了家门, 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二婶笑着看他们,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愁苦:“你们感情真好。”
                    被她一双愁苦的眼睛盯着,傅兰君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那双眼睛有一种谴责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视下,被注视的人会觉得自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快乐都是残忍的。
                    八月里,翼轸的报馆终于开业,报纸取名《针石日报》,取针砭时弊之意。报纸新办,宁安又不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地方,经常凑不齐稿件,有时候傅兰君也会被捉来写稿。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兰君在报纸上看到一首不错的新诗,署名空谷,拿去问翼轸空谷是谁,翼轸满脸惊讶:“你连自己枕边人的文笔都认不出吗?”
                    傅兰君更惊讶:“你别开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写得出这样辞藻优美的诗?”
                    翼轸“哧”地一笑:“嫂夫人对灵毓兄太不了解了,当年在公学,灵毓兄是我们班里国文成绩最好的那个,幸亏他志不在此,否则哪还有我等施展拳脚的余地。”
                    晚上睡觉前,傅兰君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你为什么弃文从武?”
                    顾灵毓回答得爽利:“因为觉得风花雪月不如刀枪剑戟来得实用。”
                    傅兰君不说话,顾灵毓意识到是又得罪了她,软下口吻:“好吧,换个说法,我选择刀枪剑戟,是为了让爱风花雪月的人能风花雪月啊。”
                    片刻,傅兰君又问:“那你为什么叫空谷?空对灵吗?可是谷和毓并不对仗啊……”
                    顾灵毓回过头捂住她的嘴,满脸的嫌弃:“空谷对幽兰,傻。”
                    整个光绪三十一年宁安府都平平静静,管他外面怎样地覆天翻,宁安府仍旧保持着旧日的节奏,像西洋自鸣钟,不急不缓。进腊月是阿蓓的生日,顾灵毓和傅兰君去给阿蓓过生日,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进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顾灵毓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吩咐丫鬟听琴给自己收拾东西。
                    听琴麻利地走进顾灵毓傅兰君的卧房,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打包,傅兰君被顾灵毓弄蒙了,她问:“这是要做什么?”
                    顾灵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头也不回:“我要出去几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兰君更觉莫名其妙,亲奶奶生病,亲孙子不侍奉跟前,反而要急着出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开口,顾灵毓以为她不乐意,便对她说:“不去也好,外面总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奶奶那边,不召唤你就不要过去打扰。”
                    说话间他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去给阿蓓过生日时他还没有提过要出门哪,怎么突然间就着急忙慌成这样?
                    顾灵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抛到了脑后。大夫请来了,给老太太看了诊由管家送出门去,床前由二婶陪着。傅兰君过去探望的时候路过婆婆房间,透过窗,只见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上打盹,满脸的闲适,丝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样子。
                    傅兰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间走去,奶奶的房门紧闭着,门外一个人也无,她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奶奶问:“他走了吗?”
                    有声音回答她,听上去是二婶:“走了,一听说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两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兰君站在门外,好奇心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园,眼前突然横插出一个人来,把她吓得往回退了几步,定睛看,原来是顾灵毓身边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没有跟灵毓一起出门?”
                    这人叫齐云山,说是顾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顾家他对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对顾灵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顾灵毓的侍从,在军营里他是顾灵毓的手下,但顾灵毓私下又喊他一声大哥,傅兰君随顾灵毓,也喊他一声云山大哥。
                    齐云山是个颇为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比顾灵毓年长几岁,看上去沉稳可靠,他点点头:“一会儿我就去找少爷,没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谈一谈。”
                    傅兰君茫然地看着他,和自己谈谈?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集无非是一个顾灵毓,谈的话题自然也是顾灵毓。
                    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齐云山自报身世:“少奶奶可以听得出,我不是宁安人。”
                    傅兰君点点头,他有一点北方口音,像她当初在务本女塾读书时那个山东籍勤杂工的口音。
                    齐云山说下去:“我是山东人,家里原是开武馆的。因在家乡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宁安府,那时少爷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来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迁走了,大冬天无亲可投饥寒交加,饿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东西,被少爷撞个正着,他斥责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竟靠偷盗为生。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训起人来颇有威风,我一时间竟被他镇住。”
                    傅兰君“扑哧”笑出声来,没想到这讨人厌的小丘八从小就是个喜欢说教的主儿。
                    齐云山继续说下去:“他又问我是不是会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济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岂能不应?从那后,我教他打拳,他给我三餐,有时候也教我读读书。后来又跟着他去了上海读书,跟着他投了新军。他对我有恩,到如今,十年过去,已不单只是恩,还有情。不瞒你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取字呢,喊了他好几年的阿秀,到现在都难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当他是亲人,作为亲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独。”
                    傅兰君不禁问:“你来找我,是想说顾家的事?”
                    齐云山舒一口气:“少奶奶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这些事情少爷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也只好我自作主张来找你说,盼望你知道内情后能多体谅少爷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儿吗?”
                    傅兰君试探着回答:“白鹿庵?”
                    齐云山点点头,傅兰君说:“长辈生病,儿孙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连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门拜佛,这未免太奇怪了。”
                    齐云山苦笑着摇头:“他哪里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气呢。”
                    傅兰君惊讶地“啊”一声:“消什么戾气?”
                    齐云山看着她:“消孽障的戾气,顾家老太太认为,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
                    “阿秀肯定没有同你说过他的父亲,我也只是听说过,顾家大爷很优秀,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还娶了儒学教授的女儿,他是顾家合家上下的宝贝,都说他将来必能光耀门楣。结果就在阿秀出生的当日,大爷忙着赶回来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岁,太年轻了,老太太老太爷心疼得要昏厥过去。后来就有传言说,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原本他不该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说的日子比那天要晚两天,他非提早出生,就是孽障来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这些,从此也就嫌弃阿秀母子,后来更是让阿秀母子搬到了凤鸣山上的别院里,说要他们和白鹿庵为邻,化解下身上的戾气。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爷突然去世,恐怕他们母子现在还住在山上。
                    “二爷只比阿秀大四岁,大爷去世的时候老太太老太爷还年轻,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爷身上,谁知道二爷是个短命的,活到二十一岁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二太太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又流了产。如此一来,顾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个阿秀,老太太这才万般不情愿地把母子俩接回来。人虽接回来了,但还是把阿秀当个讨债的孽障杀儿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为顾家光耀门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时又觉得窝心。
                    “至于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让阿秀为她出一口那十几年的恶气。
                    “阿秀他真的很孤独。
                    “娶亲的头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说,从今后自己也有家了。我看着他的样子,跟十四岁时那个小阿秀没什么两样,心里真替他觉得难过。
                    “他对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给阿秀之前心里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试着多喜欢他一点,他真的很喜欢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这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突然顿住了声,半天,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跪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冲着傅兰君磕了几个头:“拜托你了。”
                    齐云山走后,傅兰君独自在凉亭里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临白雪纷飞,她才起身回到房里,吩咐桃枝给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到哪儿去。傅兰君心烦意乱的,他被家人排挤关她什么事儿,她又不喜欢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婶,二婶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里去?”
                    桃枝抢先回答:“回娘家。”
                    二婶脸上微微笑开,她冲傅兰君点了点头,扶着丫鬟的手臂转身走开。
                    她的笑容让傅兰君觉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们夫妻俩的笑话似的。天上在飘雪,坐在车里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热汤面就好了。”
                    热汤面……傅兰君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顾灵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讲那是为他做的寿面后,他把脸凑到面碗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氤氤氲氲的。那时她以为是被汤面的热气熏的,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雾气!
                    “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傅兰君回过神来,喊车夫:“调转车头,去凤鸣山!”
                    赶到凤鸣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在白鹿庵旁他们遇到了正在扫雪的齐云山,看到傅兰君,他脸上浮现出喜色,刚要去给顾灵毓汇报,傅兰君喊住了他:“我上山来陪阿秀住两天,麻烦云山哥带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齐云山带着桃枝朝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院走去,傅兰君沿着他扫出的小径走进庵里。佛堂的大门敞开着,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影背对门跪在蒲团上,那样清瘦的背影,傅兰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顾灵毓听到了响动睁开眼,他看着傅兰君,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傅兰君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别揉啦,就是我。”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飘进来,傅兰君打了个喷嚏,顾灵毓起身关上门:“你怎么来了?”
                    傅兰君装作若无其事:“在家里待得闷,想来山上看看雪景。我记得白鹿庵有几树梅花极好,不知道明天早晨会不会开。”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7-02-13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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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冷,她的指尖有些凉,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自己不多的热气传递给她。两个人在佛前静静跪了一会儿,顾灵毓揽着傅兰君的腰把她扶起来:“走吧,今天的佛拜够了,回别院暖和一下。”
                      齐云山和桃枝早已经把别院给收拾好了。别院虽小,但样样都是齐全的,毕竟是有人住了十来年的地方。傅兰君倒是蛮喜欢这小院,清净的很,卧室窗外有一棵梅树,看枝干便知已经种了很多年,顾灵毓说:“这是我九岁那年种的。”
                      他走过来关上窗:“当心着凉,你饿不饿?”
                      他喊桃枝,没有人应,又喊云山大哥,也没有人应,傅兰君盘腿坐在床上烤着火:“别喊啦,你的云山大哥主意大得很,八成拐带着我的丫鬟下山了。”
                      厨房里水米菜肉都是有的,苦在两位是公子小姐的出身,没有哪个十指沾过阳春水,配合着终于做出了一锅还算凑合的夹生饭,将就着吃了。山上没什么娱乐,书房里的书也全是他从小翻烂了的什么四书五经,傅兰君看也不要看的。顾灵毓吹熄油灯:“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逛逛这凤鸣山。”
                      黑暗里两个人背对背躺着,万籁俱寂,这小小的别院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傅兰君的神经绷得有点紧,顾灵毓一个转身,唬得她赶紧向里面挪了挪。
                      顾灵毓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越发显得清越如金石之声:“你别担心,我说话算话,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傅兰君的脸一红,除了她和顾灵毓,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现在还不算是真夫妻。结婚当晚,好命婆出去后,她跟顾灵毓“打了一架”,当然,实际是她单方面打顾灵毓。顾灵毓也不还手,只是护着脸躲避:“说好了,打人不打脸啊。”
                      这小丘八还挺自恋!傅兰君才不管,毫无章法地挠,等她挠累了,静静地坐在床边噼里啪啦掉泪珠子,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新婚当晚被打的人是自己。顾灵毓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样的家庭,既结了婚,是绝不可能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气,打我可以,但不许打脸,伤在脸上,娘看见了一定会责怪你。”
                      用他装好人!如果不是他非要娶她,她何至于做这些“何必”的事。
                      三更的锣响了,顾灵毓伸手去放帐子,傅兰君吓得跳起来,顾灵毓满脸无奈地看着她:“你放心,我等你心甘情愿。”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在这件事上他倒是挺君子的。
                      突然间傅兰君又想到齐云山的那句“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热血瞬间上脸,鼻尖都在发烫,她颤抖着声音问顾灵毓:“云山大哥说你跟他无话不说,我们两个,你不会也……”
                      顾灵毓不回答他,只是闷闷地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傅兰君觉得羞窘,她扑过去捂顾灵毓的嘴:“你还笑!”
                      顾灵毓伸手挡,两个人在床上打起来滚作一团,突然间顾灵毓不笑了,他轻声说了一句:“下去。”
                      傅兰君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慌乱地推开顾灵毓,手忙脚乱地滚到墙边缩成一团。
                      半天,顾灵毓伸手抓起被子抖开,说了句“睡觉”就不再作声,很快傅兰君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催人入眠,傅兰君翻了个身,渐渐地也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傅兰君翻个身,旁边是空的。一夜充沛的睡眠令人心情愉悦,傅兰君坐起身来推开窗,一股新鲜微甜的冷空气灌进来。外面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只余下窗前的一点红和一点青。红的是刚刚绽放的红梅,青的是穿着青衫的翩翩少年。顾灵毓正站在梅树前折梅,看到傅兰君,展颜一笑:“早啊,顾夫人。”
                      白雪红梅太衬这张唇红齿白的英俊面孔,美色当前,傅兰君不禁被煞了一眼。
                      顾灵毓将折下的梅枝插进怀抱的梅瓶里递给傅兰君:“摆在桌子上。”
                      傅兰君接过梅瓶抱个满怀,嘲笑他:“推窗就是活生生的梅花,还非要摘一枝死的摆到屋子里。”
                      顾灵毓不搭理她,径自走进屋子来洗脸净手。
                      房间里有镜子,傅兰君翻身下床,对镜梳妆。她来得匆忙没有带胭脂水粉,虽然十七八的女孩子仅仅是本色就足够动人,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懊恼。
                      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焦躁,顾灵毓看出了她的烦恼,顺手从梅瓶里折下一枝开着三四朵梅花的花枝,簪在她的鬓角。清晨刚开好的红梅,俏丽的少女面孔,相映生辉,艳色胜过任何胭脂,傅兰君满意地翘起嘴角,对着镜子又是一阵左顾右盼地臭美。
                      顾灵毓忍不住微微一笑。
                      梳妆完后等白鹿庵的尼姑送素斋过来,傅兰君无聊地东看看西看看,打开那个柜子看看,拉开这个抽屉瞧瞧。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管竹箫,箫身光滑润泽,一看就是经历过多年的摩挲。傅兰君举起箫晃一晃,问顾灵毓:“这是你的吗?你会吹吗?”
                      顾灵毓把箫接过去:“小时候的玩意儿,没想到还在。”
                      他斜斜地倚靠在窗上,沉思了片刻,将箫凑到唇边。
                      悠扬的箫声在清晨静寂的院子里响起,这吹箫的年轻人微微低着头敛着眉目,收起了一切的锋利,是一张极温柔的俊秀面孔。他倚在窗上,窗扇打开,露出后面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红梅初绽斜斜探。这样的晨,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声,傅兰君不禁有些醉。
                      一曲吹罢,傅兰君才回过神来,她问顾灵毓:“这首曲子是什么,我怎么从没听过?”
                      顾灵毓淡淡一笑:“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他竟还有作曲子的才能,原来他是真的有满怀风花雪月。他更像是个才子,可他却是个军人。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白鹿庵的尼姑早送了素斋过来,吃过早饭,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出了门:“走吧,带你去逛逛凤鸣山。”
                      雪后的凤鸣山白茫茫一片,积雪很厚没过脚踝,顾灵毓牵着傅兰君的手:“凤鸣山不大,山上除了白鹿庵和顾家的别院,只有零星几户人家。我小时候山上有个青崖书院,是顾家的家塾,给族内的兄弟们开设的,我在里面读过几年书,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族内也没有再新添人口,家塾也就渐渐荒了。”
                      他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私塾,确实是荒废已久的样子,傅兰君好奇地走进院子里,推开门,桌椅还在,甚至连讲堂上的戒尺也还在。她摸摸戒尺,问顾灵毓:“你小时候挨过这戒尺的打没有?”
                      顾灵毓矢口否认:“先生只打不听话和背不下书的学生,我小时候又聪明又乖巧,号称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才不会挨打呢。”
                      傅兰君怀疑地看着他:“过目不忘?”
                      顾灵毓点头:“是啊。”
                      傅兰君一脸质疑:“我才不信什么过目不忘呢,了不起记性比别人好一点,等下了山一定要找本书验验你。”
                      他们在山上待了五六天,头一天是顾灵毓的假期,他陪着傅兰君在山上转了转,后来的几天里,白天他下山去军营里,晚上回山上住,傅兰君就一个人待在山上。山上无聊得很,顾灵毓劝她回去,她偏不。
                      一天晚上顾灵毓回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傅兰君问他才知道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好在别院里有药油,她给他擦药油,一边擦一边埋怨:“这算怎么回事呢,家就在离军营几里远的地方,偏偏每天还要冒着大雪上下山地来回走上几十里。”
                      顾灵毓安慰她:“我没事。”
                      傅兰君垂着眼睛:“云山大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老太太这样欺负你,亏你也忍得下去。”
                      她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要不然这样,我让桃枝去请我爹,让他到你家去,假意探病,耍耍威风,给你这个女婿撑撑腰,提醒一下奶奶,你现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女婿。”
                      顾灵毓“扑哧”笑了,傅兰君觉得恼:“我是为你好,有什么好笑的。”
                      她放下药油,赌气地背过身去,顾灵毓伸开双臂揽住她:“我没笑你,是觉得你可爱。”
                      他同傅兰君娓娓讲道理:“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在于我有没有什么撑腰的岳父大人。现如今顾家只剩我一个男丁,我就是当家人,拿着这个身份,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奶奶并不能强令我做什么事情,只不过是,她已经这个年纪,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寄予厚望的孙子也胎死腹中,总要有个人来承受她的怨气吧。如果能让她好过些,我愿意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齐云山对自己说,顾灵毓私底下曾跟他说过,她一个小姑娘,失去了心上人又嫁给陌生人,怎能不怕怎能不怨,总得有个人承受她的怨气吧。
                      现在,他又对自己说,如果能让奶奶好过些,他甘愿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傅兰君忍不住喃喃道:“你总想别人好过些,那你自己呢?”
                      顾灵毓望着傅兰君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全是温柔专注的深情:“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7-02-13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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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桃枝打水来给顾灵毓洗脸,顾灵毓问:“小姐呢?”
                            桃枝神神秘秘地一笑,用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顾灵毓瞬间了然。
                            打从山上下来后,惦记着顾灵毓在山上时的那句“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傅兰君跟他较上了劲,每天都要抽一本书考他,且要设赌局,如果顾灵毓背不出就算他输,彩头随她定。
                            这样一来,倒是消磨了她不少无聊时光,所以她越发起兴,乐此不疲。可怜的是,顾灵毓说自己过目不忘并非诳语,大半个月过去了,她还从未赢过,所以也自然没有拿到她想要的好彩头。
                            又想起当初打赌时傅兰君最后补充的那句:“这个游戏只有你输哦,如果你背出来了也不能算我输,算平局!”
                            这个小赖子!顾灵毓笑着摇摇头,去书房找人。
                            书房里果然又被她翻得乱七八糟,满地册页堆积,顾灵毓随手捡起放回原处,傅兰君的声音从书架后面传过来:“你别动,我会收拾的。”
                            顾灵毓走过去把人从书架后面揪出来:“你哪次不是这么说,挑好没有?挑好了就去吃饭。”
                            于是傅兰君手里攥着一本书,被顾灵毓捏着胳膊拎出了书房。
                            吃晚饭的时候傅兰君一直心不在焉的,刚放下碗筷走出饭厅,她就抓着顾灵毓的手腕拖着他回了房。
                            关上门,她迫不及待地把书从怀里掏出来,炫耀似的举到顾灵毓眼前晃了晃。
                            是一本坊间小说,且新出版不久,决计不是顾家书房里原有的。傅兰君扬着眉毛扬扬得意:“先前考你的都是你家书房里的老古董,你肯定不知看了多少遍,能背出来不算本事。这本新书你要还能背出来,我才肯服你。”
                            顾灵毓哑然失笑。
                            傅兰君把书丢给顾灵毓,自己从柜子里拿出支香点上:“老规矩,一炷香的时间。”
                            顾灵毓不说话,翻开书开始阅读,间或抬眼稍稍一瞟。傅兰君假装胜券在握,漫不经心地放下床帐子去换睡衣,但顾灵毓隔着床帐子也能想象到她一定正满脸紧张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笑。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傅兰君伸手“啪”地把书合上抽回去:“好了,考试时间到。”
                            所谓的“考试”,无非是傅兰君随意指定某一页或某页某行,让顾灵毓回答内容,如果背得出就算过关。
                            “第二十八页第九行。”
                            傅兰君紧张地盯住顾灵毓的嘴巴,顾灵毓蹙着眉头若有所思:“这……”
                            他沉吟了很久,食指叩打着太阳穴,半天,坦然回答:“只大约记得这一页是说老太爷过寿,儿子怎样怎样,儿媳怎样怎样,孙媳怎样怎样,宾客怎样怎样,具体的记不太清了。”
                            傅兰君几乎要欢呼雀跃,她兴奋地站起身来,摩拳擦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眼睛发亮地周身打量着顾灵毓,像盯着一只肥美的猎物。顾灵毓被她看得发毛:“你要实在想不到好彩头,那我就牺牲一下以身相许……”
                            傅兰君脸一红,啐他一口:“想得美,我要你的头发。”
                            顾灵毓蒙住了:“什么?”
                            傅兰君用手指掸掸他的辫穗儿:“白天去找阿蓓聊天,看到翼轸剪了辫子,怪英俊的。想看看你剪辫子后的模样。”
                            顾灵毓一口否决:“不行。”
                            傅兰君失望:“为什么?说好彩头随我定的。”
                            顾灵毓挑眉:“可是也没规定我不能否定你提的彩头啊。别惦记我的头发了,看看你自己,刘海长得要遮眼睛了。”
                            他伸手捋一捋傅兰君的刘海,可不是,捋直了后刘海盖眉,马上就要戳眼。顾灵毓按一按傅兰君的肩膀:“我去拿剪刀,给你修修刘海。”
                            傅兰君于是乖乖跪坐在床沿上等他去找剪刀。
                            顾灵毓拉开梳妆台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金柄小剪刀,拉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你伸手接住剪下来的碎头发,免得落到床上睡觉扎身子。”
                            傅兰君伸出一双手接在刘海下面,顾灵毓一手夹住头发,一手拿着小剪刀细细地剪掉长出来的部分。这活计很简单,三两下就完事。顾灵毓放下剪刀拿过垃圾桶让傅兰君把碎头发抖进去,再拿毛巾擦擦她的手心和眉头,满意地打量一下,揉揉她的头发:“天色不早了,睡吧。”
                            关灯躺下后傅兰君才又想起彩头那件事来:“我的彩头……”
                            顾灵毓背对着她,装作已经睡熟发出鼾声,没有理她。
                            傅兰君惦记着自己好不容易赢一次的彩头,一晚上辗转难眠,天刚亮她就翻身起来,顾灵毓正背对着她睡得香。看着他的辫子,傅兰君越看越生气,她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梳妆台旁边取出小剪刀又回到床上。
                            她捏着小剪刀端详顾灵毓的这条辫子,他的头发很好,乌黑顺直,不像自己的,发丝又卷又细。这样一条好辫子从哪里下手比较好呢?傅兰君比划了又比划,最终打算从当中铰断。
                            她屏住呼吸弯下腰,用剪刀口咬住他的发辫,轻轻慢慢地咔嚓咔嚓动剪子。
                            突然一只手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傅兰君吓了一跳,一走神,手里的剪刀就被顾灵毓夺了过去。顾灵毓坐起身摸摸发辫,横眉立目:“你胡闹些什么,现在上头防乱党防得紧,我这个时候剪了头发是上赶着去给人作筏子吗?”
                            傅兰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做小伏低讨好顾灵毓:“我帮你梳辫子,保证谁都看不出来。”
                            好在顾灵毓头发生得多而密,傅兰君力气又小,没有铰透,损失不大,尚且能遮掩。傅兰君殷勤地给他拆开发辫,用木梳梳一梳,梳掉已经断了的头发,再把头发分成三股来结辫。她的手艺竟然不错,手指蝴蝶似的在他的乌发间翩跹,顾灵毓“扑哧”一笑,傅兰君随口问:“你笑什么?”
                            顾灵毓说:“我在想,咱们两个也算是世家公子小姐的出身,竟然一个会动剪刀一个会结辫子,哪天要是败光了家产,倒不妨去做个剃头匠,那时我挑担子你烧热水,想想也怪有趣的。”
                            傅兰君扯一扯他的辫子:“哪有你这样咒自己家的。我只给两个人结过辫子,一个我爹,一个你。”
                            顾灵毓被她扯得头向后仰,看着他那饱满的圆脑壳,傅兰君突然恶作剧的心大起,摸摸他的脑瓜顶,嘴里念叨:“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顾灵毓“哧”地一笑,捉住她的手腕:“换一句好不好?”
                            “啊?”傅兰君懵懂。
                            “情人抚我顶,结发受同心啊。”
                            很快就到了年关,顾家上下都忙碌起来,好像只剩下顾灵毓和傅兰君是闲人。看着下人们忙来忙去,傅兰君对顾灵毓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你们家过年呢。”
                            顾灵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也是第一次。”
                            傅兰君轻轻“呀”一声,捂住了嘴。
                            顾灵毓倒笑了:“翼轸今天同我说他想带阿蓓去杭州小住几天,约我们一起,你想去吗?”
                            傅兰君当然求之不得。
                            初二回过门后,顾灵毓、傅兰君就和翼轸夫妇一起踏上了去杭州的路。
                            到了杭州傅兰君才知道,原来阿蓓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他们老家的风俗,出三个月安了胎才许对人说。傅兰君忙道喜,又预定了做孩子的干娘。
                            翼轸这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书生一路上和顾灵毓说的也莫过于家国大事,从日俄的战争说起,什么收回路权什么抵制美货的,傅兰君听着好无趣,一直打瞌睡。好不容易到了杭州,刚安顿下来,翼轸又提议去育英书院看看,顾灵毓看出傅兰君不想去,就以舟车劳顿阿蓓又有孕在身为由,让傅兰君留下来陪阿蓓,自己陪翼轸出门去。
                            一直到晚上他们才回来,翼轸犹在滔滔不绝,对书院满口称赞。顾灵毓倒是像一贯那样表情淡淡的。
                            晚上气温骤降,半夜里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直到清晨雪还在下。无垠大雪遮天蔽日,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遮蔽了污秽,露出的一切看上去都清新可人。
                            傅兰君揣着手炉在廊檐下看雪,随口说:“这倒是个去湖心亭看雪的好日子。”
                            当下就定了下午去湖心亭看雪。
                            翼轸托朋友找了条船来,四个人乘船去湖心亭,雇船家半天,劳烦他操持琐事,温酒煮茶。
                            上了亭子雪还未停,举目四望,天下大白,天水交接处一片乌蒙蒙,像极淡的水墨画受潮晕开。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原来文章里写的是真的。”傅兰君扶着栏杆望着眼前美景,不由得感慨。顾灵毓拉着她坐下来,把个手炉塞进她手里,又掖一掖她的衣领子:“栏杆冷,小心着凉。”
                            船家在一旁温酒,翼轸叹息:“当年张岱上得湖心亭来至少还遇到一个知音人,我们竟连他也不如。”
                            傅兰君插嘴:“翼大哥此言差矣,我们四个难道不算知音?不过相知在湖心亭之前而已。”
                            正说着,船家突然打断:“公子快看!”
                            四个人朝船家指的方向看去,一芥核舟正缓缓向亭子驶来,翼轸拍手:“这倒真应了《湖心亭看雪》,只没想到,咱们不是张岱,原是等张岱的人。”
                            那“张岱”的船渐渐近了,船停住,一个人走上亭子来,是个中年书生,梳着辫子穿着长衫,一身的落魄寂寥,翼轸邀请他:“兄台来喝杯酒吧。”
                            那中年书生点点头坐下来,端起酒便喝,也不说话,对于翼轸的问话也概不回答,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奇怪。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翼轸再次试图活跃气氛:“小时候读书,读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就一直想在大雪天来西湖看看。”
                            “是啊。”那中年书生终于搭话,“但我一直觉得,来湖心亭,是一个人最好。”
                            傅兰君颇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我们打扰了你的清净?”
                            书生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亭边,他的声音被朔风吹得断断续续缥缥缈缈:“不,我只是不愿吓着不相干的人。”
                            他纵身跳下了西湖。
                            顾灵毓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抓住他的手臂将人拉紧,一手刀劈在后颈上把人劈昏过去,然后拖着他回了岸上。
                            他吩咐船家:“开船回岸上找大夫。”
                            船家忙不迭搭手把书生拖进船舱里用棉被捂住。顾灵毓在水里游了一遭浑身也早已湿透,一身寒气,好在出来的时候带了大氅,他脱掉湿衣服裹上大氅。傅兰君把自己的手炉也塞给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冻得青紫的嘴唇:“不会生病吧。”
                            顾灵毓心里暖烘烘的,那个手炉倒像是贴在心口,他想伸手摸一摸傅兰君的脸,但一想到自己浑身冰冷就只隔着衣裳捏了捏她的小手臂:“我火气旺倒是没什么,他肯定是要生场大病了。”
                            到了岸上找医生,可巧来的医生正是书生的熟人,他告诉顾灵毓几个,这中年书生姓杨,是他的街坊。
                            顾灵毓早换了干衣裳,面前烤着一盆通红的炭火:“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大夫可知道吗?”
                            大夫摇摇头叹息说:“还能为什么,八成还是为科考那些事。我这位书生街坊是个现实生活里的范进,一心想靠科举入仕,读了几十年书才终于得中举人,谁知道去年老佛爷和皇上突然下旨取消科举。他原是不信的,觉得如今朝廷朝令夕改兴许过不了几天又会反悔。可是眼见城里光景大变,上头又张罗着建什么师范学堂,他这才信了要变天,整个就恍惚起来,如今寻死,左不过是为这件事罢了。”
                            听了他的话,顾灵毓沉吟片刻:“原来如此。既然大夫是他的邻居,劳烦您回去后和他的家人说一声,请他的家人来接他回去。”
                            医生走后,翼轸感慨:“废除科举乃是去年头一等的好事,于国于民都有大益,这老儒生真是不通的很。”
                            顾灵毓却很不赞同他:“几十年寒窗苦读,呕心沥血,活的命里只有个四书五经,全为一朝金榜题名。如今几十年苦熬全成了泡影,被一纸政令宣告自己的前半生成了个徒劳的笑话,你让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灰意冷?于国于民都有大益,这话不假。可对他来说,这国是多空泛的国,民又是多空泛的民。是,每逢变革总有牺牲,但牺牲是什么,是被宰杀的牲,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做牺牲的,没有谁生来就理应被牺牲。站在祭坛下的你我,有什么权力去指责祭坛上淌血牺牲的不甘?繁星,你总说你办报是为启蒙民智,可到底这个民是哪些人,你真的清楚吗?”
                            翼轸愣了一愣,辩解道:“但‘牺牲’二字是带有褒义的,圣人说……”
                            顾灵毓打断他:“能得以褒奖的都是非常。以非常态去要求世界,恐怕你永远都只会失望。人固要有理想,或许高尚如你,仅凭理想就能活下去,但你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可还记得子贡赎人的典故?圣人他其实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被他的话惊到,半天,翼轸道:“你这是在诽谤圣人。”
                            顾灵毓很平静:“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大盗本就是一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傅兰君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听了她的话,翼轸倒是笑了:“没想到嫂夫人出身官宦世家,对这些事情却是一窍不通。”
                            傅兰君气鼓鼓地哼一声:“我爹说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无益,知道越多无奈越多,既然无能为力,那倒不如不知。”
                            顾灵毓捏着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岳父大人倒是看得通透,只盼望你这小傻子能有长长久久的好运气吧。”
                            傅兰君拧他一把:“你才是傻子。”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7-02-18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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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一声呻吟,那杨书生醒了,傅兰君和阿蓓牵着手退出去,留顾灵毓和翼轸在屋里同他说话。
                              屋外雪已经停了,傅兰君和阿蓓坐在梅树下的石桌前说话。傅兰君在铺满雪的石桌上画个拖着条辫子的笑脸,托着腮凝视半天,自己“哧”地笑了,她问阿蓓:“刚才他们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阿蓓摇摇头,她一个乡下采桑女,堪堪认得几个字,对牺牲啊圣人啊什么的都一窍不通。
                              傅兰君有些失望,她也只隐隐约约听懂了两方意见不合,翼轸似乎是个理想主义者,但顾灵毓偏于实用主义。
                              听到顾灵毓说科举废除杨书生梦想成空怎能不怨恨的时候,她倒想起了在凤鸣山上时他说过的话。他说,奶奶到这个年纪,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岂能无恨。
                              他也曾经对齐云山说过,说她小小年纪一头扎进一桩并非出于自己意愿的婚姻,心中岂能不怨。
                              这小丘八倒是挺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傅兰君心想。
                              正想着,门开了,顾灵毓和翼轸走了出来,傅兰君忙迎上前去问:“他怎么样啦?还寻死觅活吗?”
                              翼轸抢先开口:“暂时不了,灵毓把他给稳住了。”
                              傅兰君好奇:“你是怎么稳住他的?”
                              顾灵毓揽着她的肩走到石桌前坐下:“也没什么,他寻死,无非是觉得前途已经被堵死,如果能找到一条新路,心自然也就开阔了。我告诉他最近佟老师在招募读书人入新军,让他不妨去试试。”
                              翼轸赞赏地看着顾灵毓:“灵毓兄,你若投明主,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顾灵毓淡淡一笑,表情冷冷的:“何为明主?繁星你太高看我了。”
                              回到宁安,那位杨书生过了不久果真也来了。他向佟士洪投了书,被佟士洪安排在军中,几个月后被佟士洪推荐去读陆军小学堂,他还特地来顾家登门答谢。
                              可巧的是,那天顾灵毓和傅兰君去了翼轸家,阿蓓刚刚生了孩子,他们登门去道喜。
                              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子躺在摇篮里,小手小脚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傅兰君觉得好惊奇,她捏捏孩子的手脚,软得好像没有骨头,让她担心稍稍一用力就捏坏了,孩子每发出一点声音都惊得她大呼小叫。阿蓓看得好笑:“这么喜欢孩子,怎么还不生一个?”
                              傅兰君脸一红,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顾灵毓提起那孩子:“长得真可爱,是不是?”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轻轻“嗯”了一声,偷偷瞟一眼顾灵毓。
                              顾灵毓却自己岔开了话题:“今天佟老师跟我说,让我带你去他的寿宴。”
                              没过几天佟士洪的生日就到了,他既是顾灵毓的上司也是顾灵毓的老师,于是顾灵毓带了傅兰君去给他贺寿。
                              傅兰君这是第一次见到佟士洪,他今年是五十整寿,但精气神极好,只看脸的话不过四十,奇怪的是头发却全是花白的。顾灵毓悄悄跟傅兰君解释:“老师年轻时候在船政学堂读书,甲午年海战,学堂精英几乎损失殆尽,他最要好的同学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老师因此一夜白头。”
                              客厅的墙上挂着相框,相框里有几张小相片,其中一张是两个少年的合影,空白处写着:佟士洪、何乔木丁卯年七月摄于北京。两个都是极英俊的男孩子,高一点的那个依稀有些佟士洪的影子在,想必就是年少时候的他,而另一个稍矮一些的,面容清秀斯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傅兰君惊呼一声:“顾灵毓,这个人长得和你好像。”
                              顾灵毓笑一笑,没有说话。
                              佟士洪做官清廉,并没有大摆筵席,只请了几个朋友、学生,顾灵毓和傅兰君到得早,其他人都还没来,师生两个便坐下来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他们师徒情深,佟士洪喊顾灵毓不用字,直呼其名,他提起件事情:“阿秀,你有没有出国深造的打算?”
                              原来最近军中在商议择可造之材送往日本留学深造,佟士洪有心让顾灵毓出去一趟。
                              “西洋镀金东洋镀银嘛,不得不承认,番邦鬼佬们的军事如今是比大清强得多了。”
                              顾灵毓回答了什么傅兰君没有听清,她恍恍惚惚想到了别的事情。日本,留学……一个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熟悉面容浮现出来,冲她淡淡地微笑着,耳边有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撞,傅兰君回过神来,顾灵毓拉着她起身:“有客人来了。”
                              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军装,女的穿着洋装,那明艳女孩子一见到顾灵毓就眼睛一亮,轻飘飘一阵风似的刮到顾灵毓面前,就差黏在他身上:“阿秀,好久不见。”
                              傅兰君皱了皱眉,真刺耳,这女孩子是谁,凭什么叫顾灵毓“阿秀”?
                              顾灵毓依旧站得像标枪白杨似的,他向傅兰君介绍:“这位是我在参谋学堂时的同学,也是如今新军里的同僚,这位是他的妹妹。”
                              那年轻人把妹妹拉回到自己身边,微笑着向傅兰君做自我介绍:“程东渐,舍妹程璧君。”
                              那程璧君眼神飞快地在傅兰君身上扫了一眼,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傅兰君顿觉芒刺在背。
                              宴席上程璧君多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滔滔不绝地讲着日本的风土人情,每讲几句话都要说一句“阿秀你真该去日本看看”。
                              偏偏佟士洪也帮腔:“说不定过不久阿秀就真的要去日本了。”
                              程璧君越发有了兴致:“那好啊,我过几个月还会去日本的,到时带你去看上野的樱花和富士山的雪。”
                              顾灵毓微微一笑:“常听人说富士山的积雪很美。”
                              傅兰君觉得气闷,借机出来到花园里透气,她在花园里心烦意乱地呆坐了一会儿,却又有人来打搅她清净,是佟士洪。
                              他微笑着对傅兰君说:“当年阿秀和程东渐都是我的学生,璧君那时陪哥哥读书,常和阿秀见面,阿秀把她当妹妹看,兰君你不要多想。”
                              傅兰君胡乱答了个“哦”,心里却更加烦乱。
                              一直到宴席结束回家的路上,她仍然黑着一张脸,顾灵毓没看到似的,他的心情看上去出奇的好,脚步轻盈脸上带笑,就差哼个小调。傅兰君看得心里生气,一进家门就甩开他径自回了房。
                              回房半天却仍不见顾灵毓进屋来,傅兰君好奇地推开窗朝外看,一看之下更是怒火中烧。
                              原来顾灵毓在走廊上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个府里新进来的丫鬟,东北来的流民,叫焦姣。东北大妞生得与南方姑娘不同,浓眉大眼极明艳妩媚的长相,带着一股子天然的风流。焦姣拦住顾灵毓,将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顾灵毓竟然也没推辞,只将荷包攥在手里,又连点几下头,最后她便欢天喜地地走了。傅兰君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人的动作表情,但在心里已经把两个人的对话想了个完整。
                              告别了焦姣,顾灵毓朝着他们的房间走过来,傅兰君忙关上窗坐回到书桌前,假模假式翻开一本书看。
                              顾灵毓推门进来,傅兰君偷偷瞟他一眼,那个荷包不在他手里也并未佩戴上,想必是藏进了衣袖里。傅兰君心里生气,把书翻得哗啦作响,顾灵毓笑着提醒:“仔细割手。”
                              傅兰君想摔书,想把书摔到他脸上去,但还是忍下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刚才在外面耽误了这么久,在和谁说话?”
                              顾灵毓“哦”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傅兰君,一双眼睛里全是坦然:“正好要同你说,焦姣刚才拜托我一件事情,她听说你在办女学,央我向你说个情,在女学里给她个座位。”
                              傅兰君怒火噌地蹿上头,她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说,是顾少爷你特别地平易近人呢,还是少奶奶我是个吃人的母老虎?”
                              不等顾灵毓回答,她把书一摔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喊:“桃枝,收拾下东西,回家看老爷。”
                              桃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一眼傅兰君,又求助似的看一眼顾灵毓,顾灵毓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悠然:“听说岳父大人腿疾又犯了,你回去住两天也好。”
                              桃枝刚要说话,傅兰君一声暴喝:“还不走,等着被人赶吗!”
                              坐上马车后,傅兰君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看,回首了半路,也没见有人追来。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7-02-18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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