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5月22日。
尚未完全入夜的天空有着和最优质的钢笔墨水一样高贵的深蓝,头顶神秘的黑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将逐渐覆盖整个天际,但靠近地平线的一侧此时还泛着淡淡的粉红。只是这片天然的美丽被卡尔顿酒店人工制圌造的金碧辉煌完全盖过了风头。当公路以奶农们大声的抗圌议为背景音,随着运送车辆的前行被染成一片白色,这座奢华的酒店却还保留了爵士时代纸醉金迷的遗风。
数不清的人将宽敞明亮的正门围得水泄不通,著名财经报纸的首席记者和三流八卦小报的主编推推搡搡,护着自己的相机争抢地盘,好奇的群众在他们后面探头张望,活像一群伸长了脖子的公鸡。这些人可不是来欣赏酒店华丽夜景的,他们正在等待华尔街最负盛名的银圌行家们,他们不仅在银圌行业呼风唤雨,甚至连最傲慢的政圌客也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咬牙切齿地低下骄傲的头颅。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高喊了一声,一队黑色的福特轿车出现在了街角,疯狂的人群立即一拥而上,镁光灯闪得人睁不开眼,安保人员努力地试图维持秩序,但毫无用处。汽车极其缓慢地前行,短短几十米的路程用了十倍于以往的时间才走完。面无表情的保圌镖近乎无礼地推开靠得太近的记者,车门终于打开,美国银圌行业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格梅罗家族第三代领圌导人撒加•格梅罗率先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容貌俊美,仪表堂堂,不论何时都保持着处变不惊的稳重姿态,是最深不可测的金融巨子。
“格梅罗先生,请问您对这次附加的听证会有什么看法?”
“佩科拉律师称他发现了十分重要的疑点,您对此作何回应?”
“您认为格拉斯参议员和斯蒂格尔众议员的联合提案会对银圌行业产生怎样的影响?”
“有人说总统在财政部任用了大批格梅罗银圌行的人,这是真的吗?”
“……”
在一片嘈杂的提问中,撒加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虽然最后一个是明显的造谣,他痛恨任何人把他和总统说成利益共同体。他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然后在保圌镖的护送下快步向酒店大堂走去,只在进门前稍微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以确认他最信赖的左膀右臂米罗•安塔尔没有落下。和注重内部事务的神秘的撒加不同,米罗是一位拥有外圌交圌官风采的银圌行家,他善于交际,使格梅罗银圌行在社圌会上大放光彩,以至于华尔街上流传着“撒加先生对米罗讲话,米罗先生对人圌民讲话”的说法。他总是带着愉快的表情,似乎是在表示亲切,实际上却是在探究每一个和他接圌触的人。他紧密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仿佛一眼就可以把一个人看穿。他小心地避开记者们的围追堵截,不卑不亢地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但撒加却比谁都明白那公式化的笑容里此刻满是疲惫与厌恶,只有在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才流露圌出些许真诚的感情。
而人群的最后一个目标——同为格梅罗银圌行合伙人的艾欧利亚•伦哈特显然没有前两人那么沉得住气了。他黑着脸不耐烦地瞪着好事者们,匆匆跟上米罗,并肩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这该死的听证会要是再追加几场,我们真的得从后门走了。”价值2000美元一天的豪华套间里,卸下精英外衣的米罗懒散地半躺在沙发里,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翻阅着腿上厚厚的资料。茶几上,两杯刚送来的咖啡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如毒药一般发挥着提神的作用。格梅罗家族向来标榜透圌明公开,对内圌幕交易嗤之以鼻,撒加虽然很少直接和公圌众打交道,对自己的事情更是讳莫如深,但在重要场合,他永远选择堂堂正正地在众人的视线中进出,体现他们的经营之道。这一家族惯例不仅在它的成员中代代相传,在新闻界亦是如此,记者们十分高兴不用分散精力去堵侧门或是后门,就能轻圌松地捕捉到他们的目标。
撒加没有对米罗的建议发表看法,他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扯开话题:“你很累了,米罗。”
“再累也得给你做预演,”他打起精神坐正,扬了扬手里的文件,“你可是第一个接受问询的,如果你顶不住,我和艾欧利亚就都完了。”
撒加端起咖啡,苦笑了一下:“那我还真是责任重大。但是,米罗,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这次的调圌查明显是蓄意针对我们,反驳就是狡辩,默认则是认圌罪,从一开始那个狡猾的二流律师就没有给我们留下圌任何退路。其实刚才进酒店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个被人围观的马戏团小丑。”
悲观却真圌实的自嘲让米罗一时接不上话,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提振一下撒加的信心,可又觉得不论说什么都是自欺欺人。“你应该去告诉艾欧利亚,让他知道其实我们也只是在装模作样,这样他得到共鸣后说不定脸色会好看一点。他刚才那个表情要是上了明天报纸的头条,只怕那些排着队想嫁给他的姑娘们全都得吓跑了。”
撒加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他心情有所好转,米罗也稍稍轻圌松了一些,他摊开材料:“讨论正事吧。委圌员会肯定会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首当其冲就是所得税,我们从股票亏损上大量冲销收入,你打算怎么解释?”
“这样做并没有违法,但是也仅此而已。”撒加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只能靠装傻来应对了。不甘心的米罗一次次地想出解释,又一次次自我否决。已经放弃在这个烫手山芋上为自己辩驳的撒加没有在意他挖空心思想出的说辞,只是入迷地看着米罗表情丰富的俊脸,仿佛那比他捐赠给大都会博物馆的几千件稀世珍宝更值得仔细品味。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们针锋相对的第一次见面。
20圌年代的美国正值最繁荣的时期,大战刚刚结束,萧条尚未来临,清教圌徒的道圌德土圌崩圌瓦圌解,享乐主圌义大行其道。撒加的事业在这一时期登上了成功的顶峰。他的银圌行屹立于资本世界的中心,其他人望尘莫及。可就在他最风光无限之时,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他最得力的助手、合伙人之一的艾俄洛斯•伦哈特在度假时遭遇轮船事圌故,意外身亡。
火车班车向恩格尔伍德飞驰,那里有伦哈特兄弟十分喜爱的一处房产,但此刻只有他们年迈的父母在为英年早逝的长子痛圌哭圌流圌涕。艾欧利亚翻开刚才在站台上从报童手里买到的报纸,看到兄长去世的新闻紧挨着娱乐版被大肆报道,瞬间怒火中烧,如果不是最后的公德心还有效地约束着他,他真的很想把报纸揉成一团从车窗扔出去。坐在他对面的撒加也眉头紧锁,在哀悼好友之余,艾俄洛斯留下的职位空缺也困扰着他。虽然撒加开明地将权力下放给其他人,以一种潇洒的姿态掌管全局,但他骨子里一直恪守着家族保守稳健的传统,只有经过他严苛考核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合伙人,在他的麾下,合伙人素质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不会轻易让人进入他的企业,更何况是顶替艾俄洛斯这样亲信的位置。
在两人愁眉不展相对无言之时,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了车厢里:“……抱歉,能否请您让一下……谢谢……”
“米罗?”熟悉的声音让艾欧利亚转过了头。
“艾欧利亚,好久不见。你哥圌哥的事,我很难过……”
他们礼貌地交谈起来。米罗是艾欧利亚在恩格尔伍德的邻居。在这个充斥着不法投机和肤浅的乐观主圌义的时代,他却是一个自我奋斗式的人物。和大部分人一样,他出身普通,羡慕那些有钱人,但不同的是他从不感到低人一等。他努力地试图摆脱原本的处境,靠着奖学金进入了哈佛大学。毕业后他曾在《纽圌约圌时圌报》短暂任职,随后巧妙地利圌用报纸广告拯救了一家行将倒闭的进出口公圌司,并将它变成了自己的企业。这一神来之举引起了他的邻居,也就是伦哈特兄弟的注意,他们主动邀请米罗来家里做客,并很快成为了朋友。
“……对了,米罗,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银圌行工作?”在撒加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人时,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艾俄洛斯留下的工作上。艾欧利亚的提议有些突然,不过是认真的,他了解米罗的为人,认为他脚踏实地的作风很符合他们银圌行的气质,他的兄长生前也对他赞赏有加。
米罗笑了,换做别人听到这样的提议或许会满口答应,但他可不是那种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的人,他有他自己的职业计划,更重要的是,“我连银圌行业最起码的知识都不懂。在我短暂的商业生涯中,只有我向别人借钱,而不是我借钱给别人。”
“很好,”一直沉默不语的撒加突然插了进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果断地拒绝来他的企业工作的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这就是我们要你的原因。像你这样无畏的借款人理应成为谨慎的贷圌款人。”
如果说艾欧利亚突兀的想法因为两人之间的友情而更像是一个善意的胡闹,那么撒加听上去不容置疑的语气则让米罗有些不高兴,“感谢您的好意,格梅罗先生,但我自己的企业才刚刚走上正轨,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人各有志,不是么?”他恰到好处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米罗原本以为火车上的经历只是一段意外的插曲,就像小石块扔进池子里,不论激起了多大的水花最终都会归于平静,但他显然低估了撒加的执着。在从艾欧利亚口圌中了解了更多米罗的经历后,格梅罗家族年轻的继承人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将他招至麾下的决心,他直觉地认定了他就是他需要的人才。一个晴朗的早晨,当米罗踌躇满志地打算走进公圌司,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蛮不讲圌理地拦住了他的去路,后排座位上的撒加摇下玻璃窗,露圌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然后不容分说地将他强行带去了位于华尔街23号的银圌行。
这是一座由特罗布里奇和利文斯顿设计的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建筑。数年圌前撒加将这片土地完整买下时创造了有史以来房地产交易的最高纪录,而为了建造这座宏伟的大理石大厦,他甚至把田圌纳圌西圌州的一个大理石采石场买了下来。“格梅罗先生,请问您没有经过礼貌的邀请和预约就把我带到这里是想干什么?我承认我只是一家小企业的所有人,但我也有自己的日程安排,我今天有两个订单需要商谈,还要和刚刚签订长约的客户共进午餐,您这样擅自打乱我的行程会让我很困扰的。”撒加对米罗的抗圌议充耳不闻,只是自说自话地领着他把整栋大楼的角角落落参观了一遍,耐心地介绍他们的工作、理念、还有宏伟蓝图。最后,他指着紧挨着自己的办公室、原本属于艾俄洛斯的房间说道:“看见这间屋子了吗?它现在空着,我把它留给你,我希望几年后就能看到你在这里办公。”
如果说刚刚踏进大楼时米罗还有一肚子的不满,那么在全面地参观了银圌行的办公情况后,他真的心动了。华尔街23号的大门只向特定的客户敞开,初入商界的他自然无缘得见真圌实的情况。当然,他从别人口圌中听到过很多传闻,不过也只是置之一笑,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不需要太久就能在那里开上一个账户的。可现在,眼前一派繁忙的景象和他内心深处抽象的远大理想——成为华尔街最负盛名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虽然此前从未想过涉足这个领域,但他仿佛从熠熠生辉的炉火中看到了更远更美好的未来。他转向撒加,睁大了眼睛:“可我能做什么?我对银圌行业一窍不通。”
“你会有很多事情要忙,别担心,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就可以了。”
撒加满意的笑容和鼓励的语气让米罗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不经意间流露圌出了明显的憧憬和不安,他有些不甘心这么轻易就掉进了对方的陷阱,象征性地进行了最后的抵圌抗:“但我一直梦想每年能外出旅行三个月,在这里只怕不能实现了吧?”
“不,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我从不提倡一味地工作却不进行任何放松。想离开多久随你便,完全由你自己掌握。对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愿不愿意9月和我一起游览尼罗河?”
米罗没有让撒加失望,他遵循着他的安排从最基层开始脚踏实地地向前迈进,五年后,这位出色的天才就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正式成为了银圌行新的合伙人,搬进了离撒加最近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