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季冠霖：声音里全是戏

从 “用声音把自己隐藏起来” 到成为现象级别的配音女演员，季冠霖用了 13 年。“只要形势足够好，足够强大，即使这条路变窄，就像水一样，你把河给它掐窄了，但强大的水流必然能冲出另外一条更宽的河来。”
季冠霖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在黑暗的录音棚对着话筒为《铁娘子》中白雨禾（黄曼饰）生子的情节配音，正用声音表演着女人最撕裂的生子之痛，季冠霖突然感觉自己的肚子被“踹” 了， 原来孩子在肚子里“咚咚咚” 踢她。
戏和人生奇怪地碰撞在一起，她愣住，停下，跟导演说，“我不能配了。 ”身体已到极限， 她要把时间交给生活和孩子。
从 2003 年进入配音行业，这是她第一次停下来。作为配音界的老司机，季冠霖清楚记得第一次进录音棚。前辈们对她好奇，私下议论，“来了一个新人。 ” “哪来的？” “天津。” “配得怎么样？” “声音挺好听，得听听。”录第一场戏，她进入录音棚后，录音棚的玻璃窗外站着一排老师，“大家并不是来考验，只是好奇我配得怎么样，来看看。
”她很争气，第一条就过了，因为下了狠功夫。录音棚外有台看片子的机器，季冠霖翻来覆去看自己那几场戏，也偷偷观察别的老师，别人看一两遍就够了，她觉得自己看十遍都不确定，滚瓜烂熟地把台词背下来，再把画面的声音关掉，对着画面对口型，对感觉，一直到她觉得可以一遍过了才进棚。

季冠霖的丈夫也做过配音演员，他回忆起第一次进入录音棚的经历——和同期的两位配音演员站在棚里，三个人分别手执一页台词，玻璃窗外站着资历深的老师。看着同是新人的演员读一遍，再读第二遍，老师摇摇头。读完第三遍后，老师叹一口气。无声的动作，将录音棚里的紧张气氛放大了无数倍，声音绷得更紧。片刻，老师推开门来，冲着里面的人喊，“你这是要把戏给毁了啊！”站在一旁、准备下一个上场的他紧张得发抖，以至于一直觉得黑暗的录音棚带来扑面而来的压抑感，没有强悍的内心不足以支撑。
配音演员要成为角，首先要有“声音的演技”，让声音里都是戏，这并不容易。
季冠霖在入行一年后，为《辛追传奇》中辛追（左小青饰）配音，其中一场哭戏，她配完哭到停不下来，出了录音棚接着哭。她看到带自己入行的前辈齐克建和邓小鸥配完音也哭得稀里哗啦的，眼睛全都肿了。做配音演员何尝不是件身心俱疲的事？ “演员也好，配音演员也好，在成长的过程中，对戏的感受和对表演的掌控，往往是由几个明确的点突破形成的。而那一次哭到收不住了，也是一个突破，真实情感的释放和角色结合了起来。跨过那么一个槛，我觉得不一样了。
”配音演员往往在观众看不见的地方进行情绪表演。她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中，淋漓尽致地还原戏中的情绪。遇见情绪波动明显的戏，季冠霖录两三天嗓音就会嘶哑，“现在我知道了自己应该录到什么程度、什么阶段停下来。这个度是什么？你不够不行，过了也不行， 必须在一个特别微妙的点上才是对的。”

“季罐儿”是圈内人对季冠霖的昵称，送她“季罐儿的声音是影视剧的保证”的美誉。季冠霖第一次感觉到 “成名” 是 2009 年底，宫廷剧 《美人心计》的制片人于正指定她给女主角窦漪房（林心如饰）配音。
随后，现象级的电视剧《甄嬛传》收获了好口碑和传奇性的重播纪录，为甄嬛（孙俪饰）配音的季冠霖亦为人所知。从 2016 年到 2017 年开年档，多部热播剧的女主角们如《锦绣未央》李未央（唐嫣饰）、《孤芳不自赏》白娉婷（杨颖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白浅（杨幂饰）等，毫无例外地有了同一个声音， 无不来自季冠霖。 因此，她多次登上微博热搜榜，得到大众的关注和热议，俨然有了明星光环。
说起辛酸史，季冠霖不是没有经历过。
10 年前，她和一群配音演员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为一部戏配音，剧组因时间紧张，拉大家风风火火地开始录制。录了两天，副导演突然通知， “明天不录了。”原来是有本组的演员要回来录音，然而只有一个录音棚，这样的情况下，配音演员需要让着演员。只是在录制前，副导演并没有告知配音演员这一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配音演员们按照工作排期，都各自安排好了自己的档期。“比如一部 40 集的戏，肯定是在 14 天之内完成的，那么 1 号到 14号我留下时间，15 号我就接其他的戏了。”
临时的变动，又没有获得有效沟通，让几位资深配音演员深感不快，“你太拿我们的时间不当回事了。”副导演一见这阵势，一拍桌子，“你们走你们的，配音演员哪找不着，北影门口 80 块钱一天有的是。”言语上的冲突，双方寸步不让。最后搬出大导演才解决了争端。
季冠霖再次强调，这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事情了。随着外界对配音的关注，配音演员获得了应有的尊重。她讲了个段子，“配音老前辈童自荣老师每次接受采访都被问及，您为什么住在30平米的房子里，这个段子就成了童自荣老师的一个梗。谈到它的时候，就是一个特别辛酸的抱怨。 其实，我不想陷在这里头。”

收割越来越多的大 IP，但实际上，从三年前怀孕开始，季冠霖的工作节奏开始放缓。之前，她每天进棚录音近 12 个小时，甚至在一个月里都无法跟丈夫共进一次晚餐。出了录音棚，累得一句话不想说了。“因为我实在没劲说话了，配了一天音之后，气都托不住，再说话感觉都是漏气的。”
能有今天的成就， “并不是我的配音量比同行多，而是我的声音被记住了。”其实，在配音界， “用声音把自己隐藏起来”是衡量一名配音演员好坏的标准之一。不用显山露水，而是尽量模仿明星声音，让声音贴合演员的表演。季冠霖的音色被公认多变，从懵懂女孩到耄耋老人都能准确拿捏，角色从古怪精灵到沉稳干练都能应对，但最贴切的还是性格倔强坚韧的女性形象。
季冠霖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几乎每一部戏都在热播，造成了空前的关注。这是双刃剑， 一不小心让她在观众的认识里先入为主了。像《甄嬛传》热播五年，20 多个电视台轮流反复重播， 她和孙俪探讨过，连孙俪都说，“大家对这个角色印象太深了， 我再去挑战其他角色， （突破自己） 就会更难。 ”近期，季冠霖表示她的计划是减少为宫廷剧配音，多为都市剧和动漫配音，不让自己的声音被“类型化” 。

配音演员的热度，是不是印证这是一个演技虚无的时代？
季冠霖说不尽然。“演员需要配音并不是因为演得差，台词烂。”而是因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演员的档期很紧张，电视台给剧组的制作时间也很紧张，用片酬较低的配音演员成了一件高性价比的选择。
而且，配音演员在给一部戏配音上更专业快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场，每个演员在表演时都有熟悉的场景，包括背景、 服装、 对手戏、 群众，他们更熟悉当时的表演状态， 但是回到录音棚这样的黑房子里，拿着一张只有台词的小白纸，缺乏表演的现场状态。“有些同期演员回来配音跟我坐在一起，配到自己的时候，有人会回想，我当时怎么演的？”
季冠霖在配音中也遇到过“数字小姐” （拍戏时不念台词， 只念数字的演员）。十年前，季冠霖为一位年轻港台演员配音，“她很专业， 整个戏的台词是没问题的，但到了古诗，可能对中国古代文化不那么了解。就背不下来了。这时候就用 123456789 这样的数字来代替古诗词这两句台词。 ”
因为数字间的语言节奏是一致的，语言频率一致，反而好配。但如果无法理解古诗词原义， 普通话欠佳， 断句又是错的，配音演员对准演员口型配音就变得很有挑战。所以，声音是一部戏、一个角色不可或缺的部分，时而锦上添花，时而雪中送炭。
即使一直为影视剧锦上添花，但季冠霖的收入和演员片酬却是天壤之别。 和后者动辄数千万的片酬比起来，季冠霖的常规报酬是一集 300至 500 元，“天价”也只有 1000 元。 “不能这么比较，因为这事没法算。虽然演员的脸、你的声音在同一个平台播出，但实际上你们是两个工种，工作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工作空间、环境和对接的人也都是不一样的。在影视剧里， 演员永远是在第一位的。如果你是投资人，是投演员还是投给演员配音的人？当然投前者。 ”
眼下，季冠霖认可配音演员比较理想的前景可参照日本声优的路径。声优即明星，他们赋予二次元动漫人物的声音就是人物的灵魂，你的声音占到第一位。
当配音演员被大家关注、当声音的重要性被大家认识，季冠霖说这才是整个行业的进步， “只要形势足够好，足够强大，即使这条路变窄，就像水一样，你把河给它掐窄了，但强大的水流必然能冲出另外一条更宽的河来。 ”
就像现在的季冠霖也不仅是个单纯的配音演员，她运营着自己的公众号“冠声学院” ，试图挖掘发现更多好声音。万千拥趸加持下，热度和影响力俨然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