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尽管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风尘仆仆的两人还是及时赶到了沙泉郡,在将坐骑交付驿站保管后,便踏上了前往多罗美亚的列车。
蒸汽火车是大陆上最迅捷的交通工具,无论对旅人还是消息而言。狭小的车厢内充满了汗水、油墨、烟草以及流言蜚语的味道。穿着华美长裙的淑女与身边的绅士窃窃私语,粗俗的乡民们则大声地谈论着各地的传闻,彼此交换着惊愕与惋惜,亦或是兴奋与喜悦。
话题无非是埃利西恩联邦与北地王国亚斯格特的紧张关系,铁路公司如何明争暗斗争夺西部的铁路开发权,又或是来自大洋彼岸的东方诸国的香料与丝绸。而乡野间的人们则更在意哪里又发现了金矿与水源,某位农场主女儿的美貌,以及哪个执行长官不幸死于非命。
也有一些不起眼的声音,在谈论近来日益猖獗的流寇,不过很快被其他人的声音所淹没。
亚历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帽檐压得低低的,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艾奥罗斯也没在意那些道听途说,他将帽子摘下,视线越过身边的同行者,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风景。
赏金猎人小憩了片刻。睁开眼睛时,正好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见对方醒来,他耸耸肩,坦率承认:“我还是很后悔刚才什么也没做。”
亚历士勾起嘴角,将脸侧向窗外。
“当你走在一座峡谷中时,最好离一辆运钞车远一点。”
他歪过头,面朝治安官不紧不慢地说道,神色中有种世故的漠然。
“无法苟同。”艾奥罗斯直视那双红色眼睛,“我是治安官,制止犯罪是我的职责所在。”
对于这种鲁莽的回答,亚历士一向懒得发表意见。所以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前方。
一刻钟之后,身边的人又把话头接了起来。
“那个家伙……你是怎么干掉的?”
“在月石镇的大街上,被我一枪击中肝脏。”亚历士知道对方指的是丘布,回答得简单明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在那里领赏呢?”
月石镇位于格雷瑟境内的北部,从边境镇骑马大约需要两日行程,而且更加繁华,按照道理来说,资金也不会像这边一样短缺。艾奥罗斯不明白为何他要费尽周折,专程到边境镇领取悬赏金。
赏金猎人冷酷地笑了笑,过了好半天才甩出理由。
“因为那里的治安官死得比‘无头骑士’还快。”
不过他们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这是后面没有说出来的话。
不屑一顾的讽刺让艾奥罗斯难以发笑。虽然对方并不是在针对自己,可是那毫不掩饰的对自己月石镇同僚的轻蔑让他浑身不自在。
赏金猎人大多数唯利是图。这群人干多了刀头舐血的事,对死者既无同情也无敬意,人命对他们来讲也不过是一个数字,一叠钞票而已。面前这个也不例外,而且,更加危险致命。
他撇了撇嘴,干巴巴地称赞道:“这么凶恶的角色居然一颗子弹就干掉了,你真了不得。”
“因为我比他更凶恶。”亚历士看着治安官,面无表情地说。
沉默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刻。在落日的血色余晖之下,列车缓缓驶进了多罗美亚的车站。
穿越熙熙攘攘的站台,两人向城镇的中心走去。
“挺热闹啊。”
多罗美亚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艾奥罗斯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他敏捷地避开一辆装饰着金色沙冬青和荒漠地区少见的红罂粟的马车,感叹道。
“明天是格雷瑟解放纪念日。”亚历士行走建筑物的阴影中,刻意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
艾奥罗斯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纪念日?我……我今天才知道。”
“已经有二十三年了。”他的同伴继续说,“自从那次海伦尼人的叛乱被平息以来。”
“你记得可真清楚。”治安官随口回答。
红色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一下,“只是忘不了而已。”
然而他的声音湮没在喧闹声中,对方什么也没听见。
“明天再开始办事吧,今晚好好休息一下。”艾奥罗斯抬头看了眼被光火染成红色的深紫色天空,对同伴建议道。
亚历士点点头,跟随他走进一家刷着“槲栎酒馆”字样的三层白色小木屋。
位于一层的大堂并不嘈杂,一个年轻的女佣在吧台后方忙碌,将台面擦得一尘不染;看不清面貌的旅人们坐在小桌旁,喝着各自手中的酒,偶尔互相低声交谈。
艾奥罗斯没有过问赏金猎人一同前来的目的,只是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明日的安排,然后各选了一间单人房。房间的装修无法与奢华之类的词联系到一起,也不算宽敞,不过对于习惯了风餐露宿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干净舒适。
借着窗外的微光,一支盛开的红罂粟插在玻璃花瓶中。同样色泽的眸子盯着那朵花,突然一只手伸过去将它扯了出来,随后在掌心掐得粉碎。
亚历士在一片昏暗中伫立着,许久才动手擦干净手中红色与白色的汁液,然后点燃木桌上的煤油灯。他脱下外套和长裤,小心地将一头黑色长发包起。
不愧是多罗美亚的旅店,就算不是最豪华的,也足以泡个舒服的热水澡了。相对大陆其他地区来讲干燥许多的西部来说,水是比黄金更宝贵的资源;不过多罗美亚被绿洲环抱,发源于北地、流经于此的里斯河更是犹如命脉一般为这座繁荣的城镇提供了丰富充沛的水源。
水的温度恰恰正好,亚历士将身体沉入水中,感受着水流那令人愉悦的触感。然而没有五分钟,门外突然一阵骚乱。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酒馆旅店内闹事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需要做的就是起身把门关紧了。很幸运地,门在洗澡前就已经被锁好了,他将身体靠在浴盆的边缘,惬意地闭上双眼。
骚乱还在持续。走廊上先是有人匆忙跑过,然后噪音越来越大,伴随着玻璃碎裂,此起彼伏的尖叫从楼下传来,以及一种突然熟悉的声音——
赏金猎人立刻警惕地从水中站起,匆匆擦干身体并穿好裤子和衬衣,拿起桌上的幽枭走到门边。
是枪鸣。
他打开幽枭的保险掣,立在紧闭的门前没有动。楼下的噪音逐渐消失后,好一会儿外面才再次传来动静。
“迪斯马斯克……你,你不用感激我,我……没事。”
“感激?谁他妈让你这家伙多事的?”
是艾奥罗斯,以及一个男人在走廊里对话。男人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恼怒,但又不是真的在发火。
“……喂,正义使者,我说你真的没事?”
“没事,就一枪而已……”
一枪?
亚历士靠在门上凝神静听外面的对话,治安官虚弱又逞强的语调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可不希望那家伙在自己拿到悬赏金以前就死掉。
“一枪而已?要是稍微有个偏差……呃?”不远处的门突然被打开,手持转轮手枪的黑衣男人迈出门一步,出现在两人面前,“……红眼?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被人认出来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赏金猎人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扫了一眼那自己并不认识也没印象,说话口气却好像很自来熟的灰色男子,一股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
治安官靠在墙上,右手死死按着自己的左臂,指缝间有血流渗出。看到亚历士后他抬起发白的脸,“我……受伤了。”
“看得出来。”亚历士暗自叹息。还好不是致命伤,他望向旁边面颊微微发红的男子说,“怎么回事?”
“几个混混找海伦娜的茬,我借着酒劲就跟他们打起来了,然后这家伙突然出现,上来就帮我挡了一枪。”被唤作迪斯马斯克的男子已经从酒精的作用中冷静下来了,埋怨地瞄了受伤的人一眼。
亚历士既不关心海伦娜是谁也不关心艾奥罗斯出于什么心态趟浑水,“那么,事情解决了吗?”
“治安官来把他们带走了。”
既然治安官来了那就没我的事了,亚历士心想,但他又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
“不需要看医生吗?”他看着嘴唇被咬得发白的艾奥罗斯,问道。
“我陪他去过了,医生到邻近小镇出诊了。”
这真是不幸。不管怎么说,子弹都必须尽快取出来。
亚历士回到房里,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转身抛给走廊里的人,又拿起桌上随身携带的急救包。
迪斯马斯克替艾奥罗斯接住那瓶乳白色药膏,“这是什么?”
“消炎止痛药。等下你给他抹上,然后再包扎好。”
“什么?要我抹药还要我包扎?”
“不然呢?你会取子弹?”
把简单的器械用火焰和烈酒消毒之后,借着煤油灯的光线,亚历士在艾奥罗斯的忐忑不安中开始了手术。
子弹打在了左臂内侧,有惊无险。
“尽量忍住。”用烈酒擦拭后,小刀划开伤口周围的皮肤,血流了出来。
“嗯……”艾奥罗斯冷汗涔涔,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
“忍不住就叫出来吧。”
然而治安官咬紧牙关,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叫喊,对他而言,每一秒都犹如一小时般难熬。好在赏金猎人对此很熟练。终于,凭着小刀和镊子他麻利地将子弹取了出来,简单清理血迹后开始缝合创面。
坐在一旁的迪斯马斯克接过沾血的纱布,“真没想到,荒野的黑色死神不只会杀人还会救人啊。”
亚历士抬起嘴角,坦然接受了赞美。
“谢谢,看来……你不但没有那么凶恶,心肠和手艺还不错。”艾奥罗斯看着那双专注的红色眼睛,歉疚地说。
缝合完毕,亚历士站了起来,轻轻吁了口气。
抹药包扎前,迪斯马斯克端详着漂亮的针脚,不由得感叹道:“简直比医生做的还好——你真的是杀手吗?”
赏金猎人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言不发地将小刀,镊子以及双手上的血迹擦干净,收好,走到门前才侧过脸,无声地笑了。
“我是行走在地狱边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