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本文集中探讨《红楼梦》十二金钗中，最少受到论者关注的迎春、惜春。 即然在「原应叹息」的女性集m歌与「成住坏空」的生减单向逻辑中，迎惜 双殊实爲不可或缺的，组成要素；而曹雪序以借取自彳萌充气论的「正邪雨赋」隐 喩书中人物之「病态人格」时，也包括此二春在内，并双双具现于「无花」现 象上，其中实有深刻之意涵存焉。透过现代心理学的帮助，从天性、环境、年 齢的三维架构探索雨人相反而雨极化的性格特质，发现在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的影响下’迎春发展出「病态的依顺」（Neurotic Submissiveness) 性格，故趋向接受强壮有力的人之意见或传统世俗、权威的观念，而压抑所有 自己的内在能力，使自己变得渺小，并避免批评他人；惜春则呈现出「病态的 逃避」（Neurotic Withdrawal)此一倾向，即寻求情感上的独立于他人，以求 自足而免于受到伤害，故与他人的适应关系表现爲脱离他人（Away from people)。至于在自觉层面上，雨人藉以强化并合理化其性格走向之思想根成《红楼梦》中「无一正人」之说。
关键词：红楼梦、贾迎春、贾惜春、基本焦虑、病态人格倾向

“It’s in vain to snap a branch without flowers”： On Jia Ying-Chun& Jia Xi-Chun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Ou Li - chuan*
Abstract
This article scrutinizes the mentalities of Ying-Chun and Xi-Chun, the two least-mentioned characters among the JinlingTwelve Womenin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They are both neurotic, but their personalities are pola ropposites because of their different natures, ages and family backgrounds. Ying-Chun, characterized by neurotic submissiveness, refuses to fulfill her potential and tends to accept secular opinions, avoid criticizing others, and obey her familial authorities. Xi-Chun, characterized by neurotic withdrawal, strives for emotional independence and self-sufficiency in order to prevent any possible harm. Despite their different behaviors, both of them have valid arguments: Ying-Chun adopts a"'Ledger of Merits and Demerits”（善書功過觀）；Xi-Chun adoptsTheravada Buddhism (HTnayana). Since they only rationalize their own characters with partial understandings of the seteachings, they exemplify the verdict from Bi ji (Notes) that"'there is no all-around person (无一正人）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Keywords: The Dream of theRed Chamber，Jia Ying-Chun (贾迎春），JiaXi-Chun (贾惜春）， basic anxiety, theneurotic personality

一 前言
清代王希廉曾以「福、寿、才、德」四个条件衡量《红楼梦》的重要女 性，认为宁、荣二府中，只有贾母一人可称四字兼全；至于十二金钗，则是各 有所缺，此其所以倶隶薄命司之故。1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悲剧人物中，迎春、 惜春应是除巧姐儿之外最少受到论者关注的对象，大多是以连带附论的方式给 予简笔素描，不免在其他性情鲜明浓烈的角色光芒下相形失色。

不过，既然大观园的有机性是展示在一种根据岁时和生日来驱动日常生活 节奏的季节模式中，而三位姐妹的形象塑造方式更为新颖，她们都根源于一种 季节想像；2由「春」字作为贾氏嫡系女性的同辈祧名，相关的复合用语加上 其时间排序，更构成了此一美好季节发展变化的命定结构，除脂批早已指出 「元、迎、探、惜」乃取其「原应叹息」3的谐音，以为众女性的集体赖歌之外，哈斯宝就其字面所谓：「元春即春初，迎春言迎接春天，探春是春日的试 探者，惜春是春日的惋惜者。」4其中「初-迎-探-惋」之心态变化实对应 著「始一盛一衰-终」的春花模式，也隐然暗示一种「成住坏空」的生减单向 逻辑，迎惜双姝实为不可或缺的组成要素。更値得注意的是，第二回冷子与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从正邪雨赋的雨个宝玉开始，随后论述所及的人物也包 括贾府四春在内，由最终贾雨村所总结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 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配合医家针对 疾患成因所言的「卫气之所在，与邪气相合，则病作」（《素问•疟论》）， 再参照脂批对贾宝玉前身「赤瑕宫神瑛使者」所揭示之命名蕴涵，所谓：
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

则借由「正邪雨赋」所隐喩之「病态人格」亦当为四春等所共同秉赋，前述王 希廉分析的「元春才德固好，而寿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无能，不是有 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5非才非德」’即可以说是货此一*槪念的回应与诠释。足见迎春、惜春作为季节想像与隐喩象征的一部分，是参 透全书之整体人物才性观的必要环节，値得进一步聚焦探测。而本文即是从 「病态人格」的角度，深度论析二人之无花现象与人格特质之间微妙而潜在的 关涉意义。

就仁人之无花现象而言，虽然至迟于道光年间，评点家针对《红楼梦》所 开始从事的人/花比配作法中，都可得见迎春、惜春的花丼分属，如：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 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萄。道光十二年刊行的「王希廉本」，其卷首所绘六十四个女性的肖像及其相应的花卉，也包括二人在内：
警幻仙姑（湲霄）、贾宝玉（紫薇）、林黛玉（灵芝）、薛宝钗（玉兰）、 秦可卿（海棠）、元春（牡丹）、迎春（女儿花）、探春（荷花）、惜春(曼陀罗）。

此后类似的花丼类比仍迭有所出，迄今犹见，但灵究其实，却并不合乎《红楼 梦》本身的设定。以四春而言，身为仕女班头的元春乃与石榴花相对应，7探 春更拥有红杏与玫瑰雨种代表花，迎春与惜春则是一无所属，形成一种「无花 空折枝」的特殊情况。固然书中其他未有代表花的女性尙有王熙凤、秦可卿等 重要人物，原因仍待考察，但曹雪序诚透过相反而雨极化的「性格特质」，为 此二春提供了其所以无花浑映的深刻致因。
试看第三回中元春以下的三春初次出场的速写画面，虽是惊鸿一现，却已 形神毕出、各有样貌，透过林黛玉观察入微的眼力，被簇拥而来的这三位姊妹 一一活脱如下之造型：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 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 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 样的妆饰。

此后并延续至另一次的三人并写而前后呼应，即第四十六回贾母因贾赦欲娶鸳 鸯而迁怒王夫人时，作者的形容是：「探春有心的人，……迎春老实，惜春 小。」雨处虽详略有别却平行一致，可谓奠定了三人性格框架的内外基调。而 如亚里多德所揭示的，悲剧人物既不能是「邪恶的」也不能仅仅只是「厄 运」的牺牲品，较诸探春之显目突出，且属于弗洛姆(Erich Fronmi，1900-1980)所认为最完美、成熟的创造型人格（The productive character)类型，迎春与惜春则都偏向性格上有所缺陷的偏失类型，雨人之成为悲剧人物的性格 特质实已暗伏于这段描绘中，将于后续情节逐步获得充分开展。

二、「二木头」一一迎春与「依顺型人格」
(一）基本焦虑与病态人格倾向
就迎春而言，以第三回的「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聪凝新荔，鼻腻鹅脂， 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为基准，是全书中唯一正面描绘其相貌之处。所谓相由 心生，那点染了青春光采却稍嫌平凡庸常、近乎没有个性的相貌体态，乃是 「温柔沉默」之内在心性的外露赋形；而「观之可亲」进一步透露此一温柔沉 默之性格与外界的互动模式，乃是人如其名，所谓「迎」者，接受也，暗示著 迎春之个性乃是来者不拒的逆来顺受，表面上是出以正面之笔，实则说的是 「软弱无我，观之可侵」，以致任何人都敢欺上身来，肆无忌尔也予取予求， 在其息事宁人、不愿计较的性格上取得可趁之机而任意践踏，本质上最容易被 各种力量所摧毁，而扭曲变形甚至支离破辟。

在第七十三回回目以「懦」作为迎春的一字定评，并透过〈懦小姐不问系 金凤〉充分显示这一点之前前后后，书中即陆续续予以若干淡笔点染，而耐 人寻味，诸如：
凤姐：孪纨「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第五十五回）
宝钗：「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第五十七回） 岫烟：「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第五十七回）
兴儿：「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第六十五回）
邢夫人：乳母「花言巧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
未必不周接他些。」（第七十三回）
司棋：「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第七十七回）

青山山农称之为「鸠拙之资」，1(3便是对迎春之似温柔实软弱、似宽大实无能 的性格缺陷所发出的不满。尤其「木头」之喩乃出于「兴儿对尤二姐论贾府人 物，闲中着笔，作十二钗月旦评」，11更与「有气的死人」相互定义，都透露 一种迥异于一般常人、甚至连生物本能反应都近乎丧失的缺乏生气。从迎春的 性格塑造的后天影响来考察，儿童教育心理学已经指出，家庭因素对于儿童人 格成长十分重要，「幼儿的任性、骄横、霸道、自我中心等，根源多半是他们 在家庭中处于特殊地位，家长过分溺爱、迁就。相反，如果家长对幼儿限制过 多、简单粗暴，也会压抑幼儿的主动性，造成幼儿墨守陈规、怯懦等消极性格。」12印证于迎春的成长背景中，其原生家庭之嫡母邢夫人的干预作用，实 乃丝丝入扣，所谓：邢夫人「禀性愚襁，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楚取财货 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倶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 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 人不靠，一言不听的」，乃一常「弄左性」而「多疑的人」（第四十六回）， 其所施加的过度苛敛与强力箝制，身为晚辈兼闺阁少女的迎春不但是首当其 冲，更且无所逃于牢笼之外，从第八十回迎春对王夫人所言：「从小儿没了 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以致在临受狮因不幸之际，依然是 「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丈靡隹，只面情塞责而已」，可知自幼在邢夫人简单粗暴、限制过多下的1"心不净」的成长经历，确为养成迎春 压抑自我主动性以致性格怯懦消极的重要原因。

而其怯嚅消极几近「有气的死人」的极端型态，已非一般正常人格类型所 能范囿，借由荷妮（Karen Horney，1885-1952)不同意佛洛伊德的本能说而另 外发展的整体人性论（The theory of whole man)，可以更进一步为其性格内 涵提供更深入的理解。荷妮认为个人与社会文化的冲突或适应不良所致的病态 人格，乃肇因于基本焦虑，而其潜因于儿童期即已形成；亦即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作为一种以为自己「渺小、无足轻重、无助无依、无能，并生存于 一个充满荒谬、**、欺骗、嫉妒与暴力的世界」的感觉，乃源于童年时父母 未能铪予他们真诚的温暖与关怀（往往由于父母本身的病态人格或缺陷），使 这些孩子失去了被需要的感觉」所引起。而由于无条件的爱是儿童正常发展 的最基本动因，因此那些未能得到这种爱心的儿童，即觉得这世界、周匮曝境 皆是可怕、不可靠、无情、不公平的，这种怀疑倾向使他觉得个人被淫减，自 由被剥夺，于是丧失快乐而趋向不安。同时一方面，儿童因为年纪尙轻，虽然 对父母的爱心怀疑，但却不敢表露，害怕因此受惩罚与遗弃，这种被压抑的情 绪导致更深的焦虑，结果在这种充满基本焦虑的环境中，儿童的正常发展受 阻，自尊自助丧失；儿童为了逃避此种焦虑并保护自我，于是形成病态人格倾 向。就荷妮所区分的几种病态人格倾向中，迎春可算是「病态的依顺」 (Neurotic Submissiveness)这一类型：这种人承认软弱、贬低自己，趋向接 受强壮有力的人之意见或传统世俗、权威的观念，他会压抑所有自己的内在能 力，使自己变得渺小，并避免批评他人，躱避争吵与竞争，表现得对任何人均 「有益」；这种人的内在意识动机是：如果我放弃自己，顺从别人并帮助他， 我就可以避免被伤害。14这便是构成迎春消极怯懦的深层心理所在。

其中，「这种人趋向接受强壮有力的人之意见或尔充世俗、权威的观念」， 以迎春对奶娘的态度最具代表性。当其乳母担任大头家开局聚赌之事发，遭贾 母震怒重罚后，邢夫人与迎春之间有如下之对话：
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 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响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 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 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 去才是。」

乳母者，作为「婢之贵者」，所生子女亦可因主人之家而攀龙附凤，15因此在 历史中一直都是滑移于主仆之嗳昧地带的间性人物，其地位一如宝玉之奶娘李 嬷嬷「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第 八回），贾母更指出：「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 人有些体面，他们京尤生事，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第七 十三回）然而，这并不能消除其为婢仆的根本身分，因此邢夫人的说词中，即 清楚揭示乳母可尊可卑的身分双重性，以及与年轻主子之间既权威乂服从的关 系矛盾性，并指出迎春应该拿捏的分寸与处置原则。但迎春却只选择性地片面 采取「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的服从性，放弃自己身为主子的权力与 权利，而纵任乳母集团坐大并成为予取予求的绝对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