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了晨昏定省，打着紫荆戏蝶团扇儿在御花园里踱着步儿，一路上处处花团锦簇，可我并不着急落脚赏观，宫壶里头的日子长着呢，我要用一辈子慢慢儿瞧。先预备去承乾瞧瞧大乔，又忽然记起一句诺，遂一踌躇，又命宫人回宫抱一美人觚来，这才往承乾去。】
【一别家府，入得宫壶后，总有乡思。白露明月，都成了我发痴的念想，甚至午睡小憩时也常梦到武陵山川，不过转念想来，少年人是不怎么说故乡的，所以，它大约是留给老人的。他们说朋友，谈“天涯思君不敢忘”的寂寞，我们高声阔论，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洒脱自在。】
【少顷，已至承乾宫门，闺中随性串门儿的光景不复，取而代之的是，规矩。眸捎微抬，唇启】
青蔷，去知会声儿。

（春和景明，风暖时候，海棠一树艳丽，莺语叮咛。我在这样一个华岁奉旨辇来于京，应试殿选，历经半月，诸事终尘埃落定。分六宫，入承乾，我一路顺风顺水，好似暗有神助，我倒就此打定了主意，往后什么多寡，皆不必过于在乎。）
（——不过，却也唯有一桩，挚友不能缺）
（海棠树下，甜酒残留半盏，正倚着美人榻看庭中小宫女踢毽子，方春午小憩醒，绿云倾颓，桃腮上还印带出一朵玉枕上的花纹来，旖旎增韵。看那个平日圆脸爱笑的宫女一个轻巧反足将毽子踢出，不禁拊掌）：赏。
（她也机灵，忙蹲身来谢恩。正要说话，题红匆匆走来，说云蘅格格来了，念及此名，绛唇不禁勾起）我亲自去迎——（继而拂袂起身，雪指拨开海棠花枝上前，明眸间渐渐出现那抹熟悉的倩影）
云蘅，我终于把你盼来了。

【承乾前头那小太监低着头回了句话，说令主子稍候，颔首应过，心下也在琢磨着他这称呼的聪明之处。抬首看看这向来被称作好风水处的承乾，想那国丧之时，宫闱满目素白，如何能与今时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境况相比。】
【待了不过半晌，是个熟面儿出来引，素手拦下通传黄门，任两侧宫婢引路，盈盈跨门，见她荔腮含笑，身后一树海棠，扬一扬眉，只笑】
贵客来了，怎不见姐姐远迎？

（绿枝旁拂，她满面春风而来，下摆松花绿裙袂潺潺如水，绵绵直欲化去。遥想初见时，她着一袭红衣，漾起我幼时虽长兄游金陵，在秦淮河暂居时的记忆。红衣的云蘅，似画舫两侧明媚一豆的渔火，犹流水人家里绮艳的榴花，还携了几分属于王谢的风流，不想今日着青绿衣衫，亦有琼姿。看来，入宫后的日子，她还算满意，至少眼下如是。）
（明瞳剪水，桃颐浮笑，温声载满情真）这算是哪门子的贵客。从前可不是你，要把穆燕府的门槛踏烂了吗？
（与云蘅并肩入阁，与往日一致无二，言态骄矜又亲昵。观她落座，我才敛裙相临。指了杯盏，示意瀛珠再添一个来。又见她抱一美人觚，几许会意，仍照问了）
嗳，这又是拿的什么？

【瓜尔佳乃八大旗之一，府中格格向来多，知书承训者不在少数，却因我孤僻性情，幼时没个正经玩伴，只觉得人人眉宇间都有一座城池，上锁的城池。】
【宛乔是与她们不同的。逢上年节一见，二人说话嬉笑总要较旁的姊妹来得舒心，亦算难得投趣相知，从先年少，我与她一道闲庭对弈，习舞作歌，通宵击缶，琼台玩月，每有奇趣，甚自得也。如今入得彤庭，一切盖当与昔时无异。古人云：“布衣之交不可忘”，大抵如是】
【于是，即使与她二三笑语间，半句寒暄也嫌多，倒不如且自在些。与她齐肩而入，提步款款，蜂腰婀娜，双双落了座，当下聆她顽话，白净纤手支起香腮，不由青山微皱，杏眸一转】
瞧瞧，竟是连这样的事也要怪在我头上了？姐姐可当真好生算计！
【将美人觚往几上一搁，半推她面前，似是早有绸缪】得了，我这不特意先行赔罪来了？这觚，可是汝窑出的，【弯了玉眸儿，含笑睨她】如此，就权作是给姐姐踏烂的门槛钱罢？

（观她明艳笑靥，除却穆燕府连着血脉的几个姊妹，唯独在她面前，卸下碰面拿腔、背后埋汰的面皮儿，最是自在。这会儿斜靠榻上，彼此说几句玩笑话。杯盏茶水悉数添上，抿着嘴儿细细听着她，闻着那一句，远山一横，荡过秋波）
这又是哪儿的话。你来我这儿，我温茶待你，还要好没良心说我算计，若是当真算计起来——
（葱指稍弯，与她细数）前些年你答应了我去赏花灯，可应？上个月欠我一顿饭，入宫之前，你还顺道儿捎走我一个扇面儿。这又要怎么算？
（接过美人觚，细腰长身，活脱脱得像极了美人儿。她知道我的怪癖，素来爱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珍玩，此时也不与她推脱）偏你藏得好，这样的好东西，留到这会儿才拿出来。

【算计长短，辩谘是非，焉为挚友间所为？玩笑话止作调剂耳，不过说来逗笑罢了，凭我二人之厚谊，又哪会当真。未成想下刻她却将计就计，果真将往日一一细算起来，论心思缜密，我犹是及不上她的。不禁语塞，一时冁然，眼波流沔，笑意绵绵地顿在她的倩眸上，两手当即探去，只顾拦她正掰算着的纤手】
好姐姐，我刚说错了话，你可饶了我罢！往后若有我的，总不教他们少了你的就是了，如此，可能补了我欠姐姐的那些物件儿？
【玩笑开罢，一笑琅然。这方执起青盏，共酌一口清茶，雀舌茗味入口，真个如松风入鼎，涧水流深，才启后话】若是，我集的那些宝贝，件件拱手相让，姐姐不觉乏陈无味，用之不惜么？
【倏尔扬眸，乌瞳中含着星点明丽之芒】便要这样教你日夜惦记，得之不易，你呀才会记得我的好呢。

（她伸手来，柔荑覆住我葱指。轻笑一声便且谑罢。本就是一句玩笑，怎会与她斤斤计较。勾过她手，顺阶而下）得了，谁偏与你计较这个。一句玩笑罢了，你还当真——
（说半句， 秀眉微蹙，水眸盈盈）却是你当真了，才叫我一句话白白从你那儿诓骗来这些物件儿。我算是不亏，从前那笔账，咱们就清了罢。（一顿，又续）总归是你伶牙俐齿，怪会说话的，有你这张嘴儿，可不怕你吃亏。眼下我是说不过你，先头那笔账是清了，大抵，是我上辈子欠着你的，这生生世世的情账，我们可算不清了。
（温茶清点，畅叙幽情。一如待字闺中，只觉无拘无束。只可惜，少了小妹小乔。本就心存忧虑，触及今时二人光景，更至伤心处，睇她一眼，忍不住柔声道）
云蘅……我们这样，又让我想起小乔来。

【青盏中茶香袅袅，犹如碧潮生雾，久吹不散。对座佳人方才笑语嫣然，这厢再瞧，眼底秋水然已蒸腾渐蕴，大乔本就双瞳剪水，此刻更觉盈盈。她就这样提起胞妹小乔，亦引我一时无话，思来，我与宛乔皆已入主清庭，而东西十二宫却惟缺小乔一席，仙姿难见，此事总算也不得圆满】
【可这又让我回想了，到底如何方称得上圆满呢？我同宛乔于诚雍得以进昭鸾位，旁人眼中的富贵至极，将祖宗远德系于此身，可算是圆满？还是，如田舍之家一般，虽齑盐布帛，然终能聚天伦之乐？这个问题，每个人心底答案皆为不一，然木已成舟，是劫抑或是缘，到头来谁也说不清楚。】
【柔荑探其臂，细眉弯弯，舒着语调宽慰几句】
人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我瞧姐姐这茶，确是还差一碗。且宽心罢，虽说咱仨如今分隔异地，可转念想想，小乔她回府去嫁给体己人，夫妻安宁白首莫离，也是一处好归宿不是？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难道在我心中，文君所言就是那好归宿？宫中说这些都实在虚晃，这念头也不过放在心头一过便罢，垂眸展颜，又道】
再说——以小乔那种的性子，倘真同咱们这般……倒还拘着她了。姐姐说呢？

（却道山高水长，终究是一场念想。）
（酹月知我意，掀倪瓒画帘，盈盈携盏至。青玉案上是成双的茶盏，碧水茶气萦绕而上，额捏虽喜雀舌，我却独爱故乡茶。曾随阿玛与小乔南行，看姑苏淹城春秋古迹，赏山塘锦溪，还有激起无限感怀崇敬的——浩荡的京杭运河，贯通中华南北，天下人皆会与此。然而，这会儿见了，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哀戚。我想，我有些怀念小乔了。）
（她玉手探来，唇畔微浮笑意，顺势轻轻握下。循她话，略偏过头儿）
是了，她的性子——这大抵是她的命数罢，小乔那样真的人，生来便注定和这座城无缘。如若真如你所说，回了府邸，在外觅得好郎君，待往后生儿育女，两人和美平安地过一辈子，也算是一处好归宿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从穆府至紫禁，不过弹指挥间。她一壁说，我也一壁想过，曾与小乔谈起紫禁城，她笑它像个豆腐块儿，又方又正又古板。是也，小乔的性子，委实不适合这座宫城。从前，她是那样的恣意，凡事尽意随己，这样条条框框，费心耗力的日子，如何能拘束住她呢？可我却仍想念和她，和云蘅在一起的日子，或许）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见到旁人纷纷姊妹成双，同舟共济，我便想，少了小乔的我，又该怎么独行这一道儿呢？
（窗牖渡光，过棂隙间，纹理映袖上，如云气四浮。或许，我并不是真的怀念她。我只是自私的，不想一个人挨过，这样冗长无味、波云诡谲的时日。）

【我幼年便性内敛，不懂如何交往，独来独往十几载，虽生于瓜尔佳一族，对于闺阁静好岁月，却并无真切感受，孤恓滋味，再没人比我更能参得。后来纵结识宛乔这般仙姿之人，不再茕茕孑立，但血脉终隔一层，不得常相见。抑或因此，早年的云蘅便已了悟一个道理，有时候，人与人正如天穹上的繁星一样，有的看起来离得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实则却相去迢迢，甚至永远不能心意相通。】
【前尘已断，这些往事不应再为人道，遂这厢提及此话，我亦未有遮掩之意】
不瞒姐姐说，我打小便无姊妹兄弟，生于官宦势力之族，利用争斗早已为常。亦不知所谓陪伴是何滋味，自然从没有钦羡的念头，只偶尔时运不济，也想过别人若是来雪中送炭一把，那该多好。但事实告知我，命里没有，羡也羡不来呀！
【天时与地利，我们固然欠缺，那只取人和便是。遂将玉手轻执其柔荑，一汪流光杏眸眄向大乔，明目相对，满腔诚意，只道】
若姐姐不嫌弃，云蘅愿同姐姐共济此舟。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闻着这话儿，秋水一漾，婉了柔眄，堪堪一笑）
你这又说的什么浑话。打那年我们金陵遇着，如今算来有几年了？且不说雪中送炭这样大的话来诓人，彼此间有什么难处，自然是能帮就帮了。哪怕有些时候帮不得，一起做个伴儿，也好过一人苦挨。
（云蘅自国子监来，她是我眼里的娇杏，也是我心间无限春光。我想护她的明丽，同行宫城）论起来，我们三人这样的缘分，又何苦去巴巴儿的羡慕别人呢。
（自那时知道她冠瓜尔佳一姓时，说未曾动过心思，那是假的。我穆燕氏虽承顺天府一门，终究不算钟鸣鼎食，只是岁岁年年，不觉间与她一起度过了这样长的时日，情谊在无声中萌芽，那些不为人知的蒲草思绪，早已覆盖深藏。谁又敢说，有些感情，不是这样开始的呢？）
若是嫌弃你，从前便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哪还等到这会儿木已成舟。我已经少了小乔，岂非你想反悔，从我这叶小舟上下去？
（秋水一漾，婉了柔眄，唇角梨涡是莫愁湖泛起的烟波。云蘅的诚意，自始至终未曾怀疑半分，只是身处紫禁，瞻前顾后，仍不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