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
案上设的黄铜夔龙香炉青烟袅袅，蒸的整间居室都似仙境般有些缥缈的意味。虽说红袖添香实乃人生乐事，但荀彧仍是习惯于对此亲力亲为。他享受那种流畅的仪式感。檀香沉敛淡雅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逸散开来，温软地游荡在重帘与帷幔之间。年轻的时候他总喜欢那些浓烈的香料，麝香，冰片，丁香……单单是念出这些香料的名称就能牵出那许多睽违已久的香气，鲜活地萦绕在回忆的顶端。再下去便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时，那些谋略机变，进退趋步，那些兵家胜败，时势翻覆，并那些神采飞扬的眸子，酣畅淋漓的谈笑，封藏在记忆里都最明亮，相形之下连如今的岁月都褪了色一般，及不上。
但终究是往事了。
如今曾经的少年郎已不堪再临铜镜，心境与习气也都改了去，平日里用的都不过是沉香与檀香。荀彧想着将那些香料理出来散了去，倒也比白放着要好些。手边先拿到的是一小盒苏合香，这种西域进贡的异香太过性烈辛辣，他一向用不太惯，只是平日里调香略做点缀。这一盒是曹操赐给他的，上面的封纸都还没揭。曹操以各种名目给他的各种香料实在很多，大约是他喜爱熏香太过出名。但曹操又是不懂这些东西的，曾有几次送了他好大几包玫瑰瓣，那女子用的东西看得他哭笑不得，退回去了几次之后才算是好些，也仍旧有许多东西是他用不惯的，但他当这是一番心意，总是收着的。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大约曹操总是这样的周全和投其所好，他了解每一个人，却又并不了解他们。他知道郭嘉喜欢酒，却并不甚在意郭嘉在寻欢买醉的背后藏着的故事。亦如他知道荀彧喜欢香，但自然，他也并不想知道荀彧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他知道的只是刚好他该知道的，从不再多一分。
不过这也够了，至少如郭嘉就从不愿旁人知晓他的心思，那一张笑脸半面白扇下什么都藏的住。荀彧这样想着，又在心里问着自己。
若是他的话，大抵是愿君解意的罢。
人都道荀令君最是善解人意，可又有谁知他亦想得一个解意之人，能明了他心之所向，亦能与他交心。
那个人，他逢到了。解意，却是不能。
他只能一直一直追寻着那个人的脚步，无法再进一步。
能有这番惦念的心思也是难得的，他珍重这便是了。正坐的姿势久了腿脚都有些发麻，他一边感叹自己真是老了明明年轻时正坐几个时辰也不觉得有什么的，一边起身打算出去走走。正是阳春三月的末尾，阳光温煦的像个梦境。春草被日晖晒出的气息青绿青绿，廊外的木栏触手也有些暖意。因着时节好，下人将收着的衣物都拿出来晒。就在院子里搭了架子牵了绳，一排排一件件的挂了一整院。绫罗锦绣在日光下光彩照人微风里又飘拂飞扬，满院的光与影都因此斑驳细碎而软。荀彧因此也被勾起了兴致，似赏画一般这么一幅幅地看了过去。
正看了两排很有些兴味时，风里突然传来一阵浅淡的馨香，似远若近的香气悠游地勾着人，他却被惊着了一般开始寻找，并不那么稳健的步伐更是几近踉跄。当他最后停下的时候面前是一袭青衫，他年少时最常穿的那种。他静静地凝视着它，被岁月添了霜鬓刻了苍颜的这个他眼前浮现盛年的那个他。
步履踉跄风声黯，抬眸流年换。
那个王佐之才运筹帷幄的他，曾被那人执了手说是“唯君解意”，曾有多少次留守许昌与那人隔了千里万里，总能收得他豪言壮语慷慨之辞述了战况又添几句闲语的一封锦书。那闲时他曾与曹操说起过龙涎香，虽是向往的很却碍于是御用贡品万不敢觊觎的云云。后来那人竟向天子请了赐香与他，着实是让他惊喜了一番的。
他又忆起极早极早的时候，那时郭嘉还没死，刚入了主公帐下做军师祭酒，的确是早得很的时候。有一次郭嘉邀他饮酒，他与这同乡也有几年没见，能再同投一主又是天机凑巧，聊得尽兴亦饮得尽兴，是他为数不多酩酊大醉的一次。那夜的事他大多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因酒量小先醉得坐不住直要靠着人，彼时郭嘉倒还清醒的很，直说荀彧身上香气重的很熏得他头疼，硬是将荀彧拖到榻上去躺着，又搬了酒器自斟自饮在边上歪着。荀彧心里想着我还未曾嫌你这酒气染了我屋子，你倒先说起嘴来了。待要说他两句，又不愿与他争辩，便说你不愿待走也罢了。郭嘉却还赖着不走，仍旧杂七杂八的说些闲话。荀彧估量着他是有些意思在里面的，便也一一听着应着，直听到郭嘉几乎是把在袁绍那儿的旧事捋了一遍，最后半是无奈半是叹息地问他:“折腾了这么久，文若到底看清自己的心不曾？”他好像是思量了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想，便说道:“一颗真心罢了，有甚么好看的?”他说完了便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郭嘉却是呛了一口酒，咳了半晌方道:“你倒是糊涂得聪明。”这话颇有些深意，他酒醉时也未再作深思，此刻再想起，却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一向觉得糊涂些没什么不好，因此从不肯过于锋芒毕露。有些事他也真的是不愿过于细思，以为这么糊涂着也无妨过了这一辈子。却不想天命弄人，这个问题他避而不谈十几载，终究还是逃不过。看着这青衫他是真的想问问当年的自己到底
案上设的黄铜夔龙香炉青烟袅袅，蒸的整间居室都似仙境般有些缥缈的意味。虽说红袖添香实乃人生乐事，但荀彧仍是习惯于对此亲力亲为。他享受那种流畅的仪式感。檀香沉敛淡雅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逸散开来，温软地游荡在重帘与帷幔之间。年轻的时候他总喜欢那些浓烈的香料，麝香，冰片，丁香……单单是念出这些香料的名称就能牵出那许多睽违已久的香气，鲜活地萦绕在回忆的顶端。再下去便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时，那些谋略机变，进退趋步，那些兵家胜败，时势翻覆，并那些神采飞扬的眸子，酣畅淋漓的谈笑，封藏在记忆里都最明亮，相形之下连如今的岁月都褪了色一般，及不上。
但终究是往事了。
如今曾经的少年郎已不堪再临铜镜，心境与习气也都改了去，平日里用的都不过是沉香与檀香。荀彧想着将那些香料理出来散了去，倒也比白放着要好些。手边先拿到的是一小盒苏合香，这种西域进贡的异香太过性烈辛辣，他一向用不太惯，只是平日里调香略做点缀。这一盒是曹操赐给他的，上面的封纸都还没揭。曹操以各种名目给他的各种香料实在很多，大约是他喜爱熏香太过出名。但曹操又是不懂这些东西的，曾有几次送了他好大几包玫瑰瓣，那女子用的东西看得他哭笑不得，退回去了几次之后才算是好些，也仍旧有许多东西是他用不惯的，但他当这是一番心意，总是收着的。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大约曹操总是这样的周全和投其所好，他了解每一个人，却又并不了解他们。他知道郭嘉喜欢酒，却并不甚在意郭嘉在寻欢买醉的背后藏着的故事。亦如他知道荀彧喜欢香，但自然，他也并不想知道荀彧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他知道的只是刚好他该知道的，从不再多一分。
不过这也够了，至少如郭嘉就从不愿旁人知晓他的心思，那一张笑脸半面白扇下什么都藏的住。荀彧这样想着，又在心里问着自己。
若是他的话，大抵是愿君解意的罢。
人都道荀令君最是善解人意，可又有谁知他亦想得一个解意之人，能明了他心之所向，亦能与他交心。
那个人，他逢到了。解意，却是不能。
他只能一直一直追寻着那个人的脚步，无法再进一步。
能有这番惦念的心思也是难得的，他珍重这便是了。正坐的姿势久了腿脚都有些发麻，他一边感叹自己真是老了明明年轻时正坐几个时辰也不觉得有什么的，一边起身打算出去走走。正是阳春三月的末尾，阳光温煦的像个梦境。春草被日晖晒出的气息青绿青绿，廊外的木栏触手也有些暖意。因着时节好，下人将收着的衣物都拿出来晒。就在院子里搭了架子牵了绳，一排排一件件的挂了一整院。绫罗锦绣在日光下光彩照人微风里又飘拂飞扬，满院的光与影都因此斑驳细碎而软。荀彧因此也被勾起了兴致，似赏画一般这么一幅幅地看了过去。
正看了两排很有些兴味时，风里突然传来一阵浅淡的馨香，似远若近的香气悠游地勾着人，他却被惊着了一般开始寻找，并不那么稳健的步伐更是几近踉跄。当他最后停下的时候面前是一袭青衫，他年少时最常穿的那种。他静静地凝视着它，被岁月添了霜鬓刻了苍颜的这个他眼前浮现盛年的那个他。
步履踉跄风声黯，抬眸流年换。
那个王佐之才运筹帷幄的他，曾被那人执了手说是“唯君解意”，曾有多少次留守许昌与那人隔了千里万里，总能收得他豪言壮语慷慨之辞述了战况又添几句闲语的一封锦书。那闲时他曾与曹操说起过龙涎香，虽是向往的很却碍于是御用贡品万不敢觊觎的云云。后来那人竟向天子请了赐香与他，着实是让他惊喜了一番的。
他又忆起极早极早的时候，那时郭嘉还没死，刚入了主公帐下做军师祭酒，的确是早得很的时候。有一次郭嘉邀他饮酒，他与这同乡也有几年没见，能再同投一主又是天机凑巧，聊得尽兴亦饮得尽兴，是他为数不多酩酊大醉的一次。那夜的事他大多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因酒量小先醉得坐不住直要靠着人，彼时郭嘉倒还清醒的很，直说荀彧身上香气重的很熏得他头疼，硬是将荀彧拖到榻上去躺着，又搬了酒器自斟自饮在边上歪着。荀彧心里想着我还未曾嫌你这酒气染了我屋子，你倒先说起嘴来了。待要说他两句，又不愿与他争辩，便说你不愿待走也罢了。郭嘉却还赖着不走，仍旧杂七杂八的说些闲话。荀彧估量着他是有些意思在里面的，便也一一听着应着，直听到郭嘉几乎是把在袁绍那儿的旧事捋了一遍，最后半是无奈半是叹息地问他:“折腾了这么久，文若到底看清自己的心不曾？”他好像是思量了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想，便说道:“一颗真心罢了，有甚么好看的?”他说完了便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郭嘉却是呛了一口酒，咳了半晌方道:“你倒是糊涂得聪明。”这话颇有些深意，他酒醉时也未再作深思，此刻再想起，却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一向觉得糊涂些没什么不好，因此从不肯过于锋芒毕露。有些事他也真的是不愿过于细思，以为这么糊涂着也无妨过了这一辈子。却不想天命弄人，这个问题他避而不谈十几载，终究还是逃不过。看着这青衫他是真的想问问当年的自己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