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目标均位于苹果联邦集团大厦。”
“目标一号出现。”
“目标二号出现。”
“目标一号进入总裁办公室。”
“击毙目标二号。”
“重复命令，击毙目标二号。”
“灰影，这里是指挥中心。能听得见吗？”
声音戛然而止。
露西卡笑眯眯地转向那个窝在椅子里的男人，“怎么样，这段声音有趣吧。”
男人没有理她。
露西卡有些自讨没趣，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整个指挥中心里，除了莫里森博士和尼德霍格上校，还真没人能和他搭上腔。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你渴了吗？我正好要去喝点咖啡，帮你捎一瓶吧。”
“谢谢，我不用。”
露西卡转过身来。椅子里那个人已经抬起了头，黑色的兜帽给他的脸投下一片黯淡的影子。他眉眼深邃，面部线条如刀削一般凌厉，薄唇微抿，虽然半张脸都被绷带紧紧缚住，但依然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露西卡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她想，要是这个人笑起来，应该也是很好看的吧。
可惜他从来不笑。
露西卡来到深雪回廊不到一年，很少见到这个男人。不过每每见到他，似乎都是一身黑色兜帽的装扮，背上一杆狙击步枪，当真是人如其名，像是一个灰色的影子一般，转瞬就能融进北国寒冷漫长的冬夜里消失不见。
关于这个人，露西卡知道的不多。她只知道这是莫里森博士最得意的作品，尼德霍格上校称他为“超越了血脉诅咒的杰作”。这是提尔联军最为倚重的一杆枪，也是尼德霍格上校最信赖的一把利刃。但对于他进入深雪回廊之前的过往，似乎成了一种禁忌，无人能谈也无人敢谈，所有人对此皆是三缄其口。
也许是注意到了面前女人的失神，灰影咳嗽了一声。露西卡回过神来，就看见他那双赤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不过也只是一瞬，灰影又回到了平时那个淡漠的神情，“杰克还没来么。”
露西卡走到操作台前切换着监视器画面，“他马上就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金发男人款步走来。他一身白色大褂，提着一个笨重的箱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挡住了他眼中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他行至灰影身旁，“任务完成了没？”
灰影朝着地上散乱着的几个箱子看了一眼。杰克快步走过去，启开其中最大的一个箱子，打开箱子的一瞬间似是被震撼到了一般，他喃喃道：“天呐，这就是……白樱恋歌？”露西卡也不免咂舌，由于任务途中灰影的通讯中断，他们本来并没有对这次任务抱有太大希望，没想到灰影竟然顺利带回了白樱恋歌，这一经亮相就足以吸引全大陆人目光的旷世奇珍。但看着灰影此刻的神情，就如同在瞧着一件普通的衬衫一般的漫不经心，露西卡摇摇头，真是个谜一样的人。
杰克合上箱子，仍是止不住的感叹，“当年我还是苹果联邦罗汀学院的一个普通教员的时候，曾有幸看过一眼白樱恋歌，没想到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杰克教授。”
杰克止住了感叹，灰影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不知为何，他竟打了一个寒战。他从随身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个头盔，戴在灰影的头上。头盔上的指示灯亮起，灰影轻轻闭上眼，杰克把头盔上的电线接入主机。
“芯片完好，一切正常。”杰克翻看着电脑里的数据，皱起了眉，“那怎么信号会无缘无故的断了呢？”
灰影淡淡道：“那是我切断的。”
杰克一愣：“为什么要切断？”
灰影睁开了眼。侍立一旁的露西卡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的眼中读出了一种名为“犹豫”的情绪。良久，灰影轻声道：“我没有击毙他。”
没等杰克反应过来，灰影就接着说道，“本来我已找好了狙击点，可是目标一出现在我瞄准镜的那一刻，我的头突然痛了一下。意识很混乱。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总裁办公室的门口了。”
杰克很是头痛。露西卡迟疑着说道：“这恐怕是生物脑和程序脑起了冲突了吧。”
杰克点点头，“看来我有必要向尼德霍格上校汇报，这不是个好征兆。另外，我也得通知莫里森博士让他尽快回来，这个问题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他转向灰影，“目标和你说过什么吗？”
灰影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那个指挥官似乎认错人了。”

2.
然而灰影并没有等到莫里森博士回来，提尔联军又给他派下了新的任务。
这次是苹果联邦罗汀学院的一位教授。维德佛尔怀疑他已经掌握了一些关于血脉诅咒的线索，命令灰影拿到材料并就地清除目标。
灰影一向对狙杀目标这种事情驾轻就熟。提尔联军的车载他来到了北地与苹果联邦的交界，卢索城。那是全大陆最为黑暗混乱的灰色地带，是灰影进入苹果联邦的最佳入口。
灰影从车上跳下来，狙击步枪被布裹起来随意地斜跨身后，他随手翻下了兜帽。卢索城内鱼龙混杂，不过大多数人都能在他身上嗅到危险的气息，因而纷纷避让。灰影绕过了一幢漆着数字六的建筑，来到一间酒吧里。
他能看见一群壮汉正东倒西歪地倚着吧台，却还兴致颇高地唱着一首不成调的歌。伏特加在他们手中一瓶接一瓶地被喝空，但谁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吧台内的酒保是个女孩，长长的黑发几缕被挑染成酒红色，随着调酒动作而挥动的手臂隐隐约约露出一截妖娆的纹身。有个眼角长着泪痣的家伙若有所思地品着一小杯鸡尾酒，还在和酒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角落的卡座里坐着一个男人和三个女孩，都是愁眉不展的。男人在抽着烟，橘红的火光在他手指间闪烁着，烟灰掉了一截在他的裤子上，他却恍若未觉。
灰影的目光不自觉随着那个卡座里的男人走。他似乎和对面的女孩在商量着事情，气氛凝重。灰影要了一杯啤酒，坐在吧台边观察着。
酒保端上啤酒，灰影晃了晃酒杯，慢慢地喝着。酒精对于他已经起不了任何的作用，早年间在脑部植入的一块芯片代替了生物脑的作用，它能够自主思考，记忆，却不能像生物脑一般感知自身。他没有喜怒哀乐，不知道疼痛，也不知道疲惫，就连晚上的睡眠，也仅仅是为了保证躯体正常运转罢了。
但偶尔，也有例外。
苹果联邦集团大厦，瞄准镜里的身影一闪而过，灰影扣住扳机的手竟松开了。他无法描述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怎么了，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是灰影却无端地感到熟悉，这听起来多么荒诞。
灰影站了起来，打算换一个狙击点。目标看上去像是要进入监控室，现在的位置来看目标正好处于死角当中。但他刚要抬脚，眼前却开始冒起一片一片闪烁的雪花。灰影在空中捞了一把，此时的威尔顿并没有下雪，这是幻觉。灰影感到不妙，刚想向通讯器反馈这一情况，眼前的雪却越下越大，越积越多，他的视线里一片灰白，像是有无数的鬼魅将他死死困住，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失去了意识。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面前穿着西装的男人手中的手枪正直直指着自己。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灰影拔出了枪。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身剪裁妥帖的西服，不像是叱咤七国的特种部队高级指挥官，而更像是一个只应在香槟与舞会间流连的绅士。可是自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起，绅士就不再镇定。灰影甚至能看到他正在微微颤抖。
“你是……弗里恩？”
灰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认错人了。”
他的确困惑，为何训练有素的指挥官会白白浪费刚才的大好机会不击毙自己，若仅仅是认错了人，那也说不过去啊。不过灰影并没有深思，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似乎有人想拎着白樱恋歌逃跑。
愚蠢。
沉闷的枪声响起，解决了碍事的男人，灰影绕过似乎还惊魂未定的目标，捡起了白樱恋歌。路过指挥官的时候，他忽然笑了。
“不过，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指挥官。”
一语成谶。
灰影结束了回忆，暗红色的眼睛无声无息地转向了角落的卡座。指挥官似乎结束了刚才的话题，语调温柔平和，似乎是在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也能让对面的女孩们听得入神。他的姿态比刚才放松了很多，嘴角也不知不觉溢出几分笑来。
灰影走近了一些，直到他能清楚地听见谈话的内容。
“先生，刚才窗外飞过了几只鸟……看上去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卢索城啊。”
指挥官依然笑着，可是那样的笑容太淡了，淡到似乎风一吹就会转瞬不见。他并没有急于回答那个银发少女的问题，而是低下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听说北地的黑水城以西生活着一种鸟儿，他们常年栖息在冰寒的荒漠上，却会在十月份不远万里飞往信鸽王国的海蒂越冬，年复一年，代代如此。信鸽王国的学者发现了这一有趣的现象，把这样每年都会往返于一个固定地方的鸟儿称之为‘候鸟’。不过，有的时候啊，你看那些大湖，若是遇上旱灾一年半载就能变成寸草不生的沙石地，可是那些离群的候鸟只认得这个地方，每一年都朝着它记忆中的家飞去，可是走到家门口，却不认得了。”
灰影淡淡地笑了起来，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3.
“莫里森博士，我想你应该就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莫里森懊恼地闭上眼。这是一个致命的失误，而且还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失误。
灰影已经整整五天没有和莫里森取得联系。虽然露西卡的追踪系统已经确认罗汀学院的教员死于重度颅脑损伤，但这一消息并没有抹平莫里森心中的不安。自从他知道灰影的生物脑和程序脑开始起冲突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是他低估了人类生物脑对人本身的作用。
“抱歉，尼德霍格上校。”莫里森斟酌着开口，尽量不去触怒对面的人，“您知道的，灰影，毕竟只是一个试验品。虽然我的研究成果大部分在灰影身上能够得到确证，但是我也不能保证他永不会出错。”
尼德霍格按住腰间的佩剑，身体前倾，以便能够更好地注视眼前的这个恶魔博士，“抱歉，莫里森博士，作为提尔联军的上校，我对于您学术上的研究成果并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灰影如何能够更好地为提尔联军所用。”他停顿了一下，“现在苹果联邦政府表面宣称支持，可是布里克街的五大财团没有一家可靠，瑞德……也不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机会主义者。云端还在观望，信鸽与莉莉斯已经宣战，我们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几。如果您不能尽早修正您的错误，我只能忍痛把您的试验品销毁——毕竟有一杆走火的枪放在身边实在太过危险。”
莫里森目送着尼德霍格走出实验室，他颓然跌坐在椅子里，顾不得擦一擦额角的冷汗。他深呼吸一口，打开了电脑里的监视器。良久，莫里森打开了另一个程序，毫不犹豫点击下了“执行”。
莫里森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当他点击了执行之后会在试验品身上发生什么。他并没有向尼德霍格亮出过所有的底牌，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坦诚相见。尼德霍格刚才的指令非常明确，找到灰影，并且把他彻底格式化。毫无疑问，这样一个时常无法掌握行踪的人对于尼德霍格来说充满了潜在的危险。莫里森早在研发芯片之初就曾经设计过一个保险程序，当正常的通讯再也无法联络的时候，启动保险程序，将会迫使生物人强制返回，当然，这也会程序脑和生物脑带来永久不可逆的损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莫里森不会启动这个保险程序。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初见灰影时的记忆，开始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实验室的手术床上躺着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助手已经给他注射了足够多的抗毒血清以保证手术能够顺利进行，实验设备也调试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当莫里森把最后一块碎裂的硬脑膜修补整齐，缝合完尸体的头皮，助手按下了芯片的启动键。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正在搜索，聚焦，最后定格。
青年挣扎着坐了起来，瞥一眼手臂上还缠着的输送营养液的管子：“你们是谁？”
莫里森推了推眼镜，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尽量做出一个和蔼医生的样子：“你是伤员，你现在正在医院。”
青年接受了这一说法，不过他仍然显得十分困惑。莫里森知道，在芯片的影响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了。不过他并不关心青年身上究竟背负着怎样的过往，他只知道，只有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试验品。
一杆真正能为提尔联军效力的枪。
“不过……我似乎记不得我的名字了。医生你能告诉我，我的名字吗？”
莫里森笑了。他望向青年的瞳孔，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小片黯淡的灰色影子。
“灰影。你是灰影。”
尼德霍格第一次见到灰影，距离那场手术已有三个多月。彼时他还是莉莉斯王国的总理大臣，处理完政务就迫不及待地往北地赶来。本是与维德佛尔继续商量招募雇佣兵的事宜，却意外得知莫里森的试验品已经康复了。他特意绕道深雪回廊，想要一睹这个耗资巨大的试验品。
莫里森身旁的青年站得笔直，一身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部，显得格外阴鸷。尼德霍格总觉得这个样子格外眼熟，像是一位故人。但没过多久他就想起来了，前不久他还在云端的醉云湖见过。
这是最标准的，苹果联邦军事学院的军姿。
尼德霍格带着几分询问的眼光瞥向莫里森，助手就已轻声回答道：“根据博士的要求，这原本是一位已经牺牲的苹果联邦军事学院的学生。”见尼德霍格面有不虞，莫里森补充道：“上……先生请放心。他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记忆，而且现在的记忆也可以随时被我们读取。他也没有了触感和情感，不会受到血脉诅咒的影响。”
尼德霍格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被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报告！先生，无名骑士团闯过来了！”
尼德霍格随手从身后士兵手中取过一杆狙击步枪扔给灰影，带着几分戏谑问他：“会用么？”
灰影接到枪，立刻标准的一个卧趴趴在地上，架好狙击步枪后，扣动了扳机。
尼德霍格取出望远镜。丛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在缓缓倒下。这是无名骑士团的前锋。
提尔联军的上校大人缓缓地笑了，看向身后还在瞄准的狙击手，似有几分感慨：“不愧是莫里森最成功的作品。”

4.
奥兰多安置好海樱和姑娘们，向乔布朗尼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两人步行到前几天的去过的酒吧，依然是角落的卡座。两人都无心喝酒，心情也不复几天前的愉快。
“你确定……现在瑞德不会给我们找麻烦？”
“是的。”乔布朗尼点头，“目前墨丘利财团涉嫌洗钱、诈骗、偷税漏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组织黑社会性质犯罪，作为总裁的瑞德已经被警方传唤。这几天光是应付联邦警署和记者就够让他头疼的了，相信他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再和提尔联军的人联系。”奥兰多心下了然，如果瑞德此刻出逃等于变相承认了所有的罪名，不管是财团跳崖式下跌的股价还是联邦警署的协查通缉令都不会让瑞德好过，其中利弊精明如他怎么会不权衡清楚。何况，被爆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提尔联军也不会再放心和墨丘利财团合作了。
奥兰多喝了一口柠檬水，“辛苦乔布朗尼先生。”
乔布朗尼摇摇头：“这样的事只要是在布里克街的财团几乎每家都有，只是用不用心追查的问题。这次时间紧迫，我也没有深挖下去。但其实这种事情只需要有个影子就行了，联邦警署怎么可能容忍一个破坏国家安全损害国家利益的财团这么嚣张。”说完他叹了口气，“瑞德这家伙，可是骄傲得很。二十出头，能安抚住墨丘利财团那些可能比他爷爷年纪还大的股东坐稳财团头把交椅，这的确不是寻常人有的本事。不过他到底年轻，还是沉不住气，这么肆意妄为地抢走白樱恋歌，也是时候让他知道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奥兰多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乔布朗尼瞧着这位指挥官，来到卢索已经快一周了，即使是在知道总裁大人死讯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轻声嘱咐海樱要节哀。只是刚才，自己不过顺嘴一提那件被抢走的白樱恋歌，奥兰多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莫非真是……
乔布朗尼小心翼翼地觑着奥兰多：“你还好吗？”
奥兰多抬起头来，眼波平静，“没事。我只是有些担心海樱。”
一提起大小姐，乔布朗尼不免也跟着叹气：“大小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令人担心。自从接到总裁大人的消息之后她没有哭，只是神情恍恍惚惚的，还不断提及总裁大人与先夫人的往事，若大小姐再不振作起来，叫总裁大人与夫人如何能安心呐。唉，但愿暖暖小姑娘能开解开解，现在也只有她的话大小姐还能听进去几句。”
奥兰多点点头。待他还要在说些什么，背后却突然响起一群人惊恐的呼声。奥兰多一瞬间愣住了，脑海间一道闪电划过。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一贯敏锐的直觉出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还是感到一股寒意。
那个熟悉的黑色兜帽身影在视线的尽头。手枪指着的方向，倒下了一具尸体。奥兰多一脚踹翻桌子，又随手捡起几个空酒瓶尽可能地往前砸。他回身拍拍乔布朗尼的肩膀，示意他快走，自己再和面前的狙击手周旋。
虽然奥兰多在尽可能制造障碍拖延时间，但这似乎不太影响灰影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步伐。有人试图掏出手枪射杀这个危险的恐怖分子，却先倒在了地上。奥兰多一边后退一边喊着：“弗里恩！你住手！他们都是无辜的！”
“弗里恩！你疯了吗！快放下枪！”
灰影并没有理会绅士近乎失态的喊叫，抬手击毙最后一个碍事的人。奥兰多看着狙击手的步伐，不像是那天破窗而入时的自然连贯，反倒有种机械僵硬的感觉，像是一个木偶在被提着走。奥兰多几乎是本能地问道：“弗里恩你怎么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砰！
不知道是不是中枪之后的错觉，奥兰多看到灰影仿佛是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那天，顽皮的少年推开了他宿舍的窗户，斜斜的跨坐在窗台上，不住地笑着向奥兰多描绘历史老师喝了那杯“有料”的茶之后狼狈的样子。他语声清亮，就像窗外那一树沐浴在夏日阳光下嫩绿的树叶一样，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灰影慢慢走近奥兰多，凝视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指挥官先生，你真是个怪人。”
“明明不下雨，你却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小黑伞。”
“还有啊，我们每次见面你总是把我认错，喊我‘弗里恩’。”
灰影俯下身子。他已经能看见，指挥官胸口的西服在慢慢被鲜血浸透，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
“我很好奇啊，弗里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灰影看见奥兰多的嘴角缓缓扬了起来。也许是重伤的缘故，他笑得有些费力。
“他啊……”
灰影最终还是没能听到答案。
奥兰多死了。
他临死之前半眯着眼睛，像是在享受着午后的阳光似的，嘴角还微微笑着。那个笑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灰影没能看懂。
临走的时候，灰影犹豫了一下，从奥兰多身边拿走了那把小黑伞。他挥了挥手，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与他道别。
“再见。”

5.
灰影在戴上头盔的那一刻皱了一下眉头。他很不喜欢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戴上。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和记忆的起点实在太过相像，以至于他把这里当成了深雪回廊。但是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这里和深雪回廊实在是不一样。这里并没有无处不在的监视器，也没有堆放着被光子缆绳捆住的机器人。床头摆着一个点滴架，浅紫色的药水一滴一滴缓缓落下，输进一只缠满绷带的布偶里。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怪诞，这明显超出了灰影的认知范畴。
正在他观察自己身处的地方的时候，门开了。一个穿着改良护士服的粉发少女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语调黏黏腻腻的，像是一只被涂满了奶油的樱桃一样。
“欢迎光临第六医疗所~我是可爱的护士桃桃~”
灰影冷冷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直到那个一头灰发的医生推门而入。
“你最好戴上遥感头盔检查一下。”
这是一套与深雪回廊里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设备，但灰发的医生并没有理会显示屏上不断刷新的数据，阴沉沉的目光转了几转，落回了自己身上。
“你知道你的脑中植入芯片的事情么。”
灰影楞了一下。他其实是隐约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就是奇迹大陆上独一无二的“双脑人”，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脑中被植入了一块芯片。沉默了一会儿，灰影照实回答：“知道。但是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细节。”
灰发医生点了点头。他关闭了还在刷新数据的窗口，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我知道你是提尔联军的狙击手灰影，但是我总觉得你很奇怪。收集这些视频费了我一番功夫，但是今天见到你，我就知道这些视频里究竟在说些什么了。”灰发医生似乎笑了一下，“你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么？当时的你像个提线被接错位置的木偶一样走了进来，桃桃都被你吓了一跳。要不是看到你还会走路，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灰影有些怀疑地望着眼前平静叙述的医生，不确定此人是不是扯谎。可是自从他击毙奥兰多之后，他的记忆就出现了断层。他最后能记起的只有太阳下漫天飘洒的雪花轻轻落在自己肩上，奥兰多被鲜血浸透的西服上，似乎在向这位绅士做最后的告别。这场雪下得仿佛永无终日一般，他困陷其中，被风雪淹没。
似乎是看透了灰影此刻的心思，医生说道：“你之所以会记不起指挥官死后的事情，那是因为你的生物脑和程序脑起了冲突。生物脑产生了一股巨大的能量干扰了程序脑的正常运行，加之莫里森把你脑中芯片的强制程序开启，这绝对会造成意识的混乱，你竟然还能走到医疗所门口，这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看看这些视频，告诉我，你能想起什么。”
灰影走到电脑面前，点击播放。他知道这个医生绝对不是泛泛之辈，何况自己身边也没有武器，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好还是不要与面前的人起冲突，何况只是看视频而已。
第一段视频里，穿着带黑色兜帽衣服的青年静静地站在苹果联邦军事学院门前，银白色的月光静静地洒了一地。青年站得笔直，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回忆，表情一会儿悲一会儿喜。接着，他熟门熟路地翻过学院的围墙，穿过一幢幢教学楼，走到一栋宿舍楼前，摘下了一朵鹅黄色的小花。青年看着手中的花朵，如释重负，嘴角不知不觉弯了起来，好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约定似的。他面朝着一楼的窗口，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花。
灰影皱起眉头。视频中的人显然是自己，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这段记忆。
第二段视频的开头一直在摇晃，过了一会儿终于固定下来。依旧是戴着黑色兜帽的青年出现在画面里，可是他身后并没有背着那杆他如影随形般的长枪。他走进了一幢别墅的院子里，温柔地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似乎是屋内的管家发现了自己，青年有些抱歉地笑笑，对屋内的管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走到屋檐下，那里睡着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黑猫。青年手势轻缓的顺着猫咪背上的毛，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见到这只猫。猫咪在睡梦中感觉到了被人舒服地摸着，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温暖的手心蹭了蹭。青年垂下头，轻轻挠了挠猫咪的下巴，还低声地对着猫咪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和它道别般拍了拍它的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快步的走出了院子。
第三段视频很短，而且似乎被剪辑过。青年不再穿着黑色的兜帽，而是一身黑色的西服，但显然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虽然视角有限，但灰影还是能辨认出，这应该是一个山洞。山洞的入口摆着许多束花，像是在哀悼着什么人。青年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个山洞，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他背对着镜头坐下，肩膀轻微地耸动着。良久，青年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块怀表，想了想，摆在那一束束花中间。似乎是在解释灰影心中的疑惑似的，镜头一转，那一束束花中间放着一张字条。
“致弗里恩。”
灰影不知怎么的生出了一种无力感。这所有看似毫不相干，甚至是奇怪的事情，似乎都在指向一个恐怖的真相。他忽然有些抗拒，他不愿再深思下去。
第四段视频里的场景非常熟悉。灰影仔细辨认了一下，应该是在卢索城的酒吧里。男人倚着酒吧吧台而坐，时不时喝一口杯中的啤酒。他的目光始终在角落的卡座里徘徊，明明看得脖子都酸了，却还是不肯挪开一步。他知道角落里的男人是自己的敌人，自己即将击毙的目标，理应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男人望向角落里绅士的目光那么眷恋，就像是凝视自己毕生所爱那般深情。灰影愣住了，他从不知道，自己看向奥兰多的目光竟会是这样的。
视频戛然而止。灰影反应不过来，他狠狠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己面前是一大堆拼图，但他面对这些能够拼凑出真相的拼图，却有些茫然。
“很显然，你和奥兰多认识。”医生正低着头整理材料，“但，那是过去了。你已经不记得奥兰多是谁，你只知道他是你猎杀的目标。”
灰影点点头。
“不过你们的交情很不一般。至少，不是普通的同学。”医生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了一块熟悉的怀表，放在灰影手上。灰影的手在触到冰凉的金属的一瞬间反射性的握住，复又松开。他打开了怀表，里面镶嵌着一张旧照片。
里面是自己和奥兰多的合影。但是那时的他们都很年轻，眼神里都还是一股子未经世事的单纯。奥兰多没有穿着西装，而是穿着一身长长的羽绒服，裹得像是个狗熊一样，还戴着一顶绒绒的帽子，看起来格外傻气。他冲着镜头腼腆地笑着，仿佛还有些脸红。而他自己则是一脸的得意地笑着，眸子里还反射着点点光亮，像是倒映着一整片夏日的夜空。
桃桃看着那个满身伤痕的奇怪男人，自从他接过医生递过去的怀表之后，就一直笑着，可是笑着笑着，这个男人就开始止不住地落泪。她有些奇怪地看着医生，刚想对男人说些什么，却被医生轻轻地捂住了嘴。
“你想清楚了吗？”
灰影抬起头，抹了把脸。手心凉凉的，沾上的都是泪水。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点点头，“我想清楚了。”
“医生，我想知道我的过去。”
“但是这必须让你付出一些代价。你在记起过去之后，可能会衰老得特别快。”
医生嘱咐完，看见灰影点了点头。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面前的男人和以往他接待过的任何病人一样，似乎又有哪儿不一样。
“我愿意。”

6.
亲爱的奥兰多，
展信安。
原谅我没有用“尊敬的”来称呼你。不过我想你不会在意这些的吧。
我做完手术了。脑子里的芯片终于取走了，这下提尔联军的人再也管不到我了。这听起来很让人兴奋，对吧。你真的难以想象，脑子里被人安了一块金属的感觉有多糟糕，光是我现在想起来都感觉疼。可惜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因此总是受伤。别担心，现在那些伤口也好的差不多了，不碍事。
前几天海樱来找过我。她和妮娜一起来的。我真的无法想象，当年那个怯生生抱着兰斯洛特先生的小姑娘都成了苹果联邦服装集团的首席特助啦。这么些年她一定少不了你的帮助吧。听说这一季苹果联邦的新品有许多就是出自妮娜之手，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是欣慰啊。海樱看起来神色不错，墨丘利财团一蹶不振，布里克街的其他财团也纷纷向苹果联邦服装集团示好，海樱的日子至少不会像从前那么难过了。
——对了，白樱恋歌我给找回来了。当初是我抢走的，这次也是我抢回来的。虽然费了一番周折，但是最终还是物归原主啦。海樱看起来挺高兴的，她来找我的时候还谢谢了我。哎，弄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毕竟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海樱了，已经有些生疏了。海樱和你关系不错，如果你在场，气氛一定会很热络。那天海樱跟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欣赏你。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奥兰多也会做火鸡呢，一点儿也不像是当年那个连鸡蛋都会煎糊了的小傻子呢。
现在我住在你的别墅里。我觉得你的别墅啊空荡荡的，没什么装饰，看起来怪冷清的。但想想也是，你那么忙，能回来睡一觉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装饰房子。架子上摆着的书我给你重新整理过了，你这个人啊，看着那么绅士，怎么东西还会乱放呢？我一边整理你的书一边随手看了几本，原来你也会看小说啊，还会看那种恋人失忆后重逢这么烂俗的戏码——不过我看的时候也哭了，看来咱们口味挺一致的嘛。
还有啊，我在整理书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惊喜，你猜猜是什么？你偷偷藏着的合影被我发现啦。原来奥兰多先生还偷偷藏着我的一张帅照这么多年，一定是在偷偷想我——不许抵赖，那照片的边缘都磨得旧了，你一定是拿出来看了很多遍吧。不过这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这十年里，我也在想一个人。
他穿着高级定制的西装最好看，虽然没有近视却总爱戴着一副金丝边的方框眼镜，他说这样能显得人老成一些，其实啊这是爱装。他很绅士，每次出门都会替我把雨伞的每一个褶皱都整理好，嘴角永远有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他是个国际象棋高手，从来没有输过，唯一一次例外是因为那个狡猾的对手在他肩膀上放了一只鼻涕虫，每次想起来我都想笑。他总是带着一把小黑伞，无论晴雨。我曾经问过他原因，但是他没有告诉我。
我猜，他一定是在思念某个故人吧。
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在思念我。
奥兰多，我很想你。
兰斯洛特先生总是在黄昏的时候跑出屋子，蹲在门口。他一定经常这样等你回来吧。但是最近他没有等到你回来，于是他一直喵喵地叫。我只能给他多开了一个罐头，告诉他，爸爸会回来的，只是他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啦，其实你睡着的时候他都会挠挠你下巴，所以你才会做一个好梦。但是我也不知道兰斯洛特先生什么时候会识破我的谎言，所以，你快回来吧。
如果你回来了，我一定要让你休一个长假——你太累了，一定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吧。告诉你，现在尼德霍格已经被关进监狱里了，铁蔷薇搭配师团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猖獗了，你大可以安心休假。我们每天都睡个懒觉，一起喂喂兰斯洛特先生，去看看妮娜的新家——她最近买了一栋小洋楼，我还没去过呢。还有啊，你要带我到威尔顿四处逛逛，十年里这儿一定多了很多特别好玩的地方。
如果你回来了，我保证不会再嘲笑你煎的鸡蛋了。说来挺好笑的，我还有点想念那时候你煎的鸡蛋，虽然糊了，但还挺好吃的。我不会再和你抢西瓜了，我会把西瓜中间最甜的都留给你。还有你总是嫌弃的冰淇淋，我一定要带你吃一次，你简直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好吃。
如果你回来了，我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还记得我们毕业考之前我们的约定吗？如果你赢得了不朽荣耀，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了这个秘密，我准备了好多的鲜花和气球，可惜都没有用上。虽然最后你把不朽荣耀让给了我，但是我还是决定告诉你这个秘密。
我爱你。一直都是。
对不起。
你的，弗里恩

写得很感人。

好虐

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