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我们。”高泰明这般轻笑着说道。
陈思思回过头去,眼中神采溢目而出,轻声道:“好了,去买缠粽子的线吧。”
细长的糯米被泡在水中,起初还有几粒浮在水面,不一会儿便悉数沉了下去。
当高泰明走到陈思思背后给她的围裙打了个蝴蝶结,她才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你不回家吗?端午节。”
“他们都在国外,我一个人也自在。”高泰明从她身后绕到面前来,说道,“所以,陪陪我吧。”
陈思思笑出声来,说道:“好啦,你还欠着粽子,快学学怎么弄吧。”
陈思思一边从水中拿出一片竹叶,卷成一个圆锥形,叫高泰明把糯米馅填进去,自己继续拿起粽叶的一端将馅料卷起来。
待到要用棉线把粽子捆扎好时,高泰明突然提议要由自己来。
陈思思没问,只是两只手按着粽叶,等高泰明把棉线缠好。
高泰明的动作极慢,若不是看他神态认真,陈思思真的觉得是他在戏弄自己。
“你……不用弄这么复杂的,米不要掉出来就可以了”
不过高泰明没有停手,他反复打结,直到把粽子绑得像一个平安扣。
“每一个都这样绑,只怕明年的端午我们还在这里绑线呢。”陈思思把绑好的粽子放进高压锅里,又拿起一片竹叶开始做下一个。
“一个就好了,”高泰明只是看着陈思思继续往粽叶里填米,“只是这个不想被鱼吃掉。”
“你这样打结,只怕我们自己都解不开。”陈思思笑说。
“我自然有办法解开,你解不开就行了。”高泰明挑着眉毛,也学着陈思思去拿起一片粽叶,包起来。
陈思思那一个瓷碗去接水,倾倒的时候,仿佛手间滑落了一捧金沙。
时间就在这样浓稠糖浆的熬炼下成为岁月,它会变得坚硬而晶莹,它会变得能够折射日光。
任何一个故事,从结尾开始讲就是要逐客的意思了,故而书中编排故事都极尽荡气回肠、缠绵悱恻。京剧中有折子戏,小说中有经典章回,这些情节往往是在故事的中间段落,然而,现下这个故事却是必须从结尾讲起。
世上有很多在音乐之路上半途而废的人,这些人都是无名之辈,我们无从谈起;而这世上也有许多历万难而终有所成之人,譬如贝多芬、舒曼,这些人经悠悠之口辗转传颂,我们也不必再提。但是我们还可以谈谈音乐。
后来总有人问陈思思,你连左手的弹奏也如此娴熟,为什么要停练一年,要知道任何的终止练习对演奏者都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这时候陈思思总要抬起自己的右手虚握一下,只是什么都没有抓到。每场演奏结束,总会有人邀请陈思思赴宴,然而除了一些必须到场的宴会,其余的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自从曾经被竞争对手推下台而伤了手指,陈思思很少在演出之外的场合与同行呆在一起。
这样出于嫉妒而做恶的举动,是有原因可循,是陈思思可以在时间的流转中释怀的经历——尽管这几近压垮她。但是,她唯独不能明白,为什么高泰明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明明他们两个之间没有命运的羁绊。
陈思思从小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有一位“天生一对”的人生伴侣,这个伴侣会给她留下一生的印记。她相信,甚至是劝服上帝认定,她的“Perfect couple”是高泰明,然而直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也没有获得任何印记。
其实这样也好,不被上天操控的相守是自由之选,除了害怕对方某一天遇到自己真正的命定之人。陈思思本来以为即便随时害怕,但两个人也可以一直走下去,只是没想过高泰明会在自己受伤的一个月后回到温哥华。
医院的主治至今还记得陈思思:“已经不需要复诊了,恢复得不错,当初都没有想到可以恢复到现在这么好。”
陈思思道了谢,绕了一圈还是想回病房看一眼,如果高泰明不知道自己已经出院去看自己一次,兴许还能遇上。
病房里有新的病人,一只鸽子从窗外的树枝上跳下来啄着玻璃,圆滚滚的,像个肉包。
医院里人人步履匆匆,却没有人跑动,因而当一个人从陈思思身后跑过时,她真的被吓了一跳。
高泰明如常地从她身侧探过头去,轻笑着问道:“思思找我?”
陈思思压着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高泰明便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早就说欠账不能一次还完,不然就两清了。”
高泰明见陈思思一直不语,便走到医院的应急购物窗口去买了杯水。
“我本来想买一盒牛奶,可惜脱销了。”
“医院里总有病人呢买来补钙,很容易就卖完了。”
“不是啊,是在超市里总有人买去做粽子。”
陈思思四下望去,才发现两人突然置身于超市里,像变戏法一样。而高泰明从手中拿出一打粽叶,和他们从前买的一样。
陈思思想问些什么,只是看着高泰明折回去拿购物篮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很想叫住他。
陈思思回头的一刹那,眼睛却像蒙了一层雾。陈思思鬼使神差地追上去。意识迷茫之间,她仿若又回到了医院,而她所追逐的正变成那个在医院走廊里跑过的人。终于追到人的时候,那人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头,陈思思不说话了,这人他并不认识。
蓦然间,医院的走廊盘旋而上,陈思思从床上惊醒。
陈思思外套也来不及披一件便起身跑到超市,那里人来人往,牛奶柜台上一排排的奶盒摆得很整齐,仿佛永远都卖不完。
高泰明后来总算明白为什么屈原能够抱着石头沉入江底了,因为他想要沉下去,有没有石头他都会沉下去。
高泰明的精神永远不会屈服于命运,但是身体却不行。他不知道违背命运会给陈思思带来什么,或许失去演奏的人生,便是违背“prefect couple”的惩戒,所以他想过离开,但是第一个月他没有。真正让他离开的是他自己,高泰明不相信命运,可是他相信死亡会结束命运的一切安排,无论是好是坏,都会结束。
陈思思从超市走出来时,只是感到心闷,马路对面的广场上有游人在抛撒秕谷饲喂鸽子,一阵风卷过去,鸽子便四散飞去,待它们又落回地面时,仿佛从未起过风。
最后,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在温哥华医院的病历本上,记了这样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病历。并非是病情有多罕见,先天性心脏病,每年都有将近两千万人死于这个病,真正令医生记住的,是在打开病人胸腔的一瞬间,看到的那颗微微振颤着的心脏,以及心脏右心房上的属于“prefect couple”的印记。
这大概便是死亡都难以磨灭的印记,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永远无法知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