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居士•白居易
天暮,细雪簌簌地飘下,北邙迢遰,苍穹万里,皆覆上了皑皑的霜雪。苍莽天地之间,尽是冷彻肌肤的凄寒,惟余亭中烛火,阑珊地映着这隅犄角。
红泥火炉升起的烟岚雾霭攒入我的眼,是风雪喧嚣,闹醒了炉中新醅的酒,炉中正沸。
案边的烛花剪了又剪,回眼来路,却仍未见山道上有客踏雪拾级,来酬赴这场冬信。我撷了梅枝,拨弄酒水浮上的如蚁缥绿,聊以慰己。
忽有趵趵步履惊破了陶然冬事,我抬眼,瞧见眼前这位风雪夜来客,风霜满怀,是他。
欣欣然揽袖起身,拱手作揖,我却无半分忿然,倒是解颐展颜:
“这烛花,白某已剪了三回。嵩阳处士,你又来迟了。”
我拈起梅枝点在他眉心,枝上捎来七分酒香浓醇,似是替他融了眉间郁结的凄寒冰霜,戏谑道:
“一如旧例,当罚——”
邀客入席,提炉添酒置满觞,酒尚温热,予他。
“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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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阳处士•刘禹铜
一路风雪载满来途。乱琼碎玉纷纷扬扬撒落了一地,堆起茫茫珠玉海。遥遥望去,天地裹银装,不辨山水河川,入眼满是雪色,窥不见边际。
点点六瓣花覆上剑眉,将沉沉墨色化做了通透的白,履踏祥云松软,手揽飞花入怀。寒风凛冽,沁骨冷意教人紧了紧衣裳。
山道间人踪尽灭,踽踽独行,抬眼,皑皑暮雪埋了亭上瓦,有一亭中人正醅新酒。
故人有邀,几番姗姗来迟,此回亦复如是。
阔步而前,拾级而上。作揖还礼,朗声笑道"自当浮一大白。"
入席饮一杯温酒,入喉辛辣,绕齿醇香,酣畅淋漓。眯着眼,万般滋味融入心头,揶揄一句"听雪煮酒,你这人,活的可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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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居士•白居易
举目回一眼来路,雪势愈是大了,此时已是大雪封山,天地肃杀,再瞧不清山路崔嵬。
“十九不也风雪载途,来作白某的逍遥酒客?逍遥二字,白某可不敢独占,当是予你平分。”
此番笑侃,驳回了他那句嘲戏。话音既止,却未落座,我绕至他的身后,垂眼他衣上积着的絮雪绰绰。英眉微皱,喟然长叹一气,才为他掸去,再解去身上大氅,替他披上。
“洛阳的雪夜到底不比江州,听得的雪也是极凛冽,这烹的酒也自然更是醇醪,不复昔年江州薄酒。”
二人围炉而坐,红泥小炉迸发的光与火炽热了这四下,趋尽亭中凛冬之寒,留得一丝暖意。眼下他已举杯畅饮,我亦揽觞齐眉:
“今夜,天地唯你我二人——罚你,不醉不归!”
我仰首一泯,这今夜的洛阳煮酒,甚是浓酽。酒里许是渗了我的年岁沧桑、世事更迭,亦如方才调笑美言,确然有别于曾经与他共饮江州的微醺。
滚烫下肚,饮尽烈酒佳酿,也饮尽十载春秋恩仇荣辱,回肠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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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阳处士•刘禹铜
顺着他目光看去,新雪盖覆山路一层又一层,不过须臾,便将不甚明了的足迹藏掩雪底。也把我这大半生南北闯荡,风华无两,尽做一抷落雪,再朝着天宫一掷,就白了头。
不再理他平分逍遥的话,只愣愣的想着我这半辈子,已经这么去了,就这么不声不响,不知不觉的被碾做齑粉,一吹即散。
直至他的大氅替我化了肩头满卧的梨花,隔了那冬寒刺骨,心神一热,指尖稍动了动。在这寰宇苍茫中,火炉、温酒、知交,三者已成我之美,哪怕光阴催人老,也再无憾事。
"我在洛阳几十个年头,这样的雪很是难得"思忖着,千言万语全作七个字"洛阳是个好地方"
炉火驱散一团黑暗,明明灭灭的光照在脸上,暖意寸寸袭上来,软化冻得僵直的身躯,持觞对望"雪重不埋酒香,那便,不醉不归!"
快意抖出了杯中酒,豪情万丈,好比几年来攒积的干柴触到了烈火,熊熊燃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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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居士•白居易
积雪压住千重邙山,皑皑緜邈,然夜色已深,只觉天地黑白混沌,不辩所以。 朔风推不动万里浓云,云是不开,才怨了它唤不醒沉眠的明月,空留一场苍茫的永夜,煞是寂寥凄寒。穿堂的风携了寒意拂过,烛光明灭,却未曾熄了,只在灯盏里雀跃地极快。 一饮既罢,我举匏樽而起,移履而临亭边,目瞰眼底冰封,雪飘万里,天下浩然。我敞怀拢来了满袖的风雪,广袖翻飞,烈风却如刃一般肆意地蚀皮噬骨,蹉跎我的唇被严寒摧得哆嗦颤抖,却仍执拗地吟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因着衣氅予了他,且身形单薄御不住冷风凄寒,便不再迎风而立,一拂袖,背过身去。我回首,旋身踱返亭中,却不回席落座,而是围住桌案,挽袖伸手朝案中正燃的火炉探去,摄取暖温。 “花开花落二十日, 一城之人皆若狂。十九终不能免俗,也与令弟梦得一般风流。只惜,时为凛冬,洛阳牡丹终不能与雪同绽,辜了你,亦负了我。” 侧身亭边的疏影横斜,这是这周遭雪色里唯一的红,如今也不怨了朔风,到底是吻开了这茕茕孑然的傲梅,凌寒留香。 “牡丹爽了十九与我的约,但摽梅合烈酒而泯,也不失雅趣。” 越雪蹁跹,我去撷下一枝新梅,指尖拈来团蕊素萼投入滚沸的酒炉中,瘦枝缓搅,再借来一缕梅魂,寄入酒中煮。 “冰雪既封了来路,眼下十九今夜是无路可返了。不妨与白某共守这一方净土,一醉方休?” 掐着时候正好,我才抬袖提壶,再为他的空觞斟上了热酒,酒醪与梅馝相互交融,一时缭绕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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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阳处士•刘禹铜
满城雪骤,不止不休。吐一口酒气,作了冷风凛凛。
璧月畏寒,娇娇怯怯地躲着。云翳和青山融为一体,白雪压下了冬的颜色,所见皆是玉树琼花。风携朔气,吹出两三红艳,可惜本该是美玉无瑕,却输给了猩红一点。
他孤身迎风而立,衣袖翩飞,身躯单薄,气节不折。烛火摇动里,我所见只有他铁骨铮铮。一哂:"洛阳牡丹人人爱,我是商贾,更是俗世人,醉于万丈软红。乐天是天外客——"走到他身旁,手覆上了他的肩"意不在牡丹,下凡为寻梅"语中衔了三月春风的温和,眉眼间含着笑:"梦得有幸,识得洛阳牡丹,可也遗憾,今夜此时此地梅,他是无缘了。"
一枝梅被他折下,抖落半树雪,暗香幽幽浮动。那觞,他替我又斟满了,这回的酒溢出了梅香,稳坐在席位上,"我今日是你的酒客,你和梅的那一段情,也同我说一说。"
又是几杯酒下肚,喝得好一个畅快,热得索性脱了大氅。一手支着脑袋,微醺:"不醉不归…一醉方休——,依你,都依你。"
在十九眼中,有酒便是饕餮盛宴,够消磨一个长夜漫漫。
那满城雪呀,也得酩酊大醉一场。
至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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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居士•白居易
高台视野一览无阻,我看得见,远方那浮沉明灭的星星之光,定是那山下人间的凡尘烟火,亘古亘今。可万家灯火,无一盏为我而燃,也再无一盏,候我夜归。 笑哂:“谪仙之客,染了俗世烟火,不过成了书蠹诗魔而已。” 与他并肩而立,可我的心下有些怅然失意。这天地万物何其多,我所能拥有的,唯诗酒,唯长歌,唯一盏自己明起的孤灯。 我把酒长吟,出口点墨成琳琅: “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 北风的长啸将我的声音淹灭,这一句诗终是没能空响回谷,而是乘了这风作媒,直冲霄汉上青云,御而登仙,再不回头。 烈风灌入了我的衣袂,冰寒刺骨,幸有热酒下肚热肠,倒削了七分的寒意,只觉无捱。我以枝代指,枝头那一端直指冰壑之处,有风刮过,卷起霜雪翻飞:“北邙处处埋骨,皑皑白雪之下,阴壑里的山鬼也在听雪呢”边推搡着边阴下声来询他:“你怕不怕?嗯?”戏谑地一挑剑眉,那梅枝却已是生生抵在他的下颚,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醉笑才敛袖收枝。 也不知今夜饮过多少美酒了,只觉面颊烫灼,我望进酒觞里倒影的,面色酡红,鬓冠散乱,不觉失声嗤笑,却也不去整饬仪表,只抬袖揽过身畔之人,珍重道:“若你觅不到牡丹为我净土埋头,那便让我在洛阳北邙的风雪里挫骨扬灰吧,十九。” 我终究看不清远去的岁月,什么遗失在幽暗长夜,穿越了迷雾与荒野,什么寂灭在光阴凛冽,看过了生离与死别。茫茫天地,唯我与他。 “与你终老洛阳,无悔。” 我狂饮这觞中余下的烈酒,笑酹这一场知己重逢,应他那一句“至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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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阳处士•刘禹铜
寒风席卷,刮得我脸生疼,却没把醉意吹散半分。耳畔是凄厉的风声,呜呜咽咽。
"你是文人墨客,我是凡夫俗子——"
我遇事不曾有诗里的风花雪月,只不过闲来附庸风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想去学一学他的仙风道骨,也想开口吟哦几句,却是脑袋空空,只得悻悻作罢。
万籁俱寂,眼中朦胧,我浑身疲软,在瑶觞中沉沉浮浮,他的话语被风吹的越来越远,费力去听,也只听到了几个字,什么鬼呀,什么挫骨扬灰——我向来不爱理这些糊涂话。腿一软,又坐了下去。"你莫要再提了"
天混沌,地混沌,人也混沌。
"我这一生,何其有幸"
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最终还是抵不住滔天的醉意,陷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