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夫人,老爷说,二少爷的仕途,全靠您了。”丫鬟将汤药放到文婉面前,语气生硬,表情冷淡,“夫人快喝下它吧。”
文婉停了手中的琵琶,细看,她的纤纤五指已被勒出道道血痕。她抿着嘴,渐渐红了眼眶,却倔强的不肯掉泪。
桌上放着兄长派人送来的信,信上说:“已嫁之人,以夫为纲。”
以夫为纲。夫亡,便以夫家为纲。
文婉十六岁嫁入张家,十八岁的时候没了夫君,成了寡妇。张家是扶不起的阿斗,这几年她丰厚的嫁妆都被张家一大家子耗尽,也没见张家冷落的门庭有什么起色。
文婉是当朝丞相的幺女。文丞相风光一生,唯有这个小女儿是他的污点。儿子在朝做官至二品,大女儿在宫中生了两个皇子。本来想把幺女也送入宫中,谁知道一向温婉少言的幺女要跟情郎私奔。
那个男人是个教书先生,风流倜傥,器宇不凡,但就是没有官职,也不愿入朝为官。文丞相不可能将女儿送到这样的人的手里,连夜派人将二人捉回来。文婉被关了禁闭,那个教书先生被打断了腿赶出了京城。
这件事传遍了整个京城,以前向文婉求亲的人络绎不绝,而此事过后便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求亲的人寥寥无几。文丞相权势滔天又怎样?文家幺女私会男子、无贞无德的名声早就传开,但凡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意要这样的媳妇。
文婉生性怯弱,做出最大胆的事也就是和情郎私奔。如今更是胆小,天天连屋子都不出,只是在房间里一个劲地抹泪。情郎用血给她写的诀别书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文府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金碧辉煌的囚牢,紧紧地拴住她这只金丝雀。金丝雀向往蓝天,想飞出去过一次,没有成功,栓鸟的锁链却换得更粗了,挣脱不断,反而将自己勒出了一身血。
不久,她就被被送入了张家。那样的隐秘和匆匆。她像是不见光的垃圾一样,被文府匆匆忙忙的丢进了另一个牢笼。
换了个笼子的金丝雀,依然得不到自由,见不得光。
做了寡妇之后,变成了真真正正的一个人。时常是一杯清茶,一把琵琶就过了一天。院子里荒草丛生,没有人来,她也不出去,索然无味但也平平静静清清淡淡。
前不久,李家有一个新守寡的女子随丈夫去了,听说是殉情。皇帝知道后,特地在贞节坊为李家媳妇做了一块贞节碑,以彰嘉奖。因为这个事,本和张家二少张远同级的李及燿连升两级。
张家老爷因此红了眼,想到了被自己遗弃在角落里的儿媳。
张家老爷打起了算盘,甚至说服了文相用文婉的命换一座碑,也换来张家和文家的官图亨达。
姐姐也写信来说,一死换来自己和家族的名利双收,也是值得。她说,女人嘛,一辈子也就是这样。
她知道姐姐在深宫里的难处,那个永远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吃人的地方,谁都不好过。姐姐急须一件事来换回皇上对她的宠爱。
可是她不想死,名利双收又样?人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了。她这一辈子还没有体会到闲云野鹤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还没有找到自己梦想中的一世一世一双人,还没有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次。
她理解所有人的难处,但是她不能原谅所有人。每个人都在问她,用你的死就能换来荣耀,你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别人家的媳妇都深明大义,以死明志,她这样一个无德克夫的寡妇又凭什么说不?
他们说,张家和文家养了她这么多年,如今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可是仍然不服气。她的生决定不了,她的死难道还要落在他们手里吗?就算她了又能怎么样呢?就像张远那样的烂泥,官升了两又能守着他的乌纱帽多久?她已经退避三舍到了这个地步,为何他们还有步步紧逼?
男儿重义气,何须钱刀为!她羡慕极了古时的卓文君,那样勇敢的追随幸福。爱的浓烈,走的彻底,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不像她。做一个卓文君那样的人,没有那样的勇气;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大家闺秀,却又不甘心被三纲五常囚一辈子。所以日日痛苦。空有一颗向往自由的洒脱的心,却没有向前走一步的勇气。
所以她在后院深庭中暗自凄凉,只能日日幻想着她与她的情郎携手天涯、鹿车共挽。
若真的是这样,那他们会不会拥有一双可爱儿女,共看花开花落,岁月无双?
她是不是会被岁月温柔相待,即使是粗茶淡饭,也要比现在幸福得多?
一个人的这些日子,她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大雁一路南飞,身后是颓败的侯府宅院。
她一路向南,天高地广。
她梦着梦着就醒了,常常是满脸泪水。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