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商瑶
齐安二年,春。
【独珍楼】
自御前半借半抢的孤本已摞了小山般高,打中间抽了一卷,是陶潜选集。择捡来读的几篇皆关乎杜康与秋菊。顿起了酿酒的念。如来研磨,湖笔饱吃一通,在宣上列了种种花名。首列是昙,惊呼不该:“如来你瞧,我也是昏了脑,由着喜欢写下。天物珍奇那里能呢。”自个儿都失了笑,而后划去。又列菊,桂,桃,荷,牡丹,合欢,茉莉,荼靡等。思寻时节划去几种,至合欢时有些不大忍,咬牙划开“名头倒很好。”直再划牡丹,如来不解。打鼻里哼声,“俗。红艳肥腴,不配花中第一流美誉。”筛得只留了桃与荼靡。这才觉有些眉目。“记得有位婕妤是会酿酒的,”掩嘴笑了,满目狡黠,“去她那处请了来,说是我为她置办了早春里暖身的酒。还要叫她来快一些,暮了欲雪不止,我亦不允她饮这一杯香酒了。”
婕妤。皖南珠
【南山院】
“什么商嫔?不熟,不去。”
空气里嗤一句,“论酒,哪有我南山的香。”
海棠树下摆张藤椅,翘脚躺着,手里握一只夜光杯,眯眼想,这杯该用来喝什么酒。
海棠花未开,风过时,只有满树枝桠和风舞。
让传话的女奴回话,“同你们主子说,本嫔不稀那一杯酒,要喝酒就到南山来,本嫔让她尝真真儿的——香酒。”
嫔。商瑶
【独珍楼】
正与如来说要怎样哄骗那一位教我酿酒,只见小丫头子一人独归,眉便耷拉下几分。如来斥她行办不力,她被吓得断续地道了原委。哦一声,让她近前来一点,捏着帕子为她擦了额上香珠,又一拍桃颊,“还有几分造化,改了名儿叫不愚,跟着你如来姑姑学本事罢。”将手虚虚抬起来,如来握着扶起,“走罢,这婕妤有点儿意思,先是拂了我的面子,再要为我指一条摘枣子的路。”
【南山院】
没准人通传,要瞧她最不备的一面。只见椅上懒人,手持珍杯。无恶地嗤笑一声,手抬过发顶一小些儿,扶在门边儿上,“酿酒的娘子怕本身便是一坛陈酿。我只先睹你气态,便欲醉了呢。”
婕妤。皖南珠
【南山院】
眼斜斜看去,只睨一眼,便把秀目收回,续看手里夜光杯。
没起身行礼的打算——你无礼,我为何尊你。
将翘脚放下,夜光杯抛到青钩怀里。稍稍坐起,“商嫔好会夸人。”诚诚恳恳的说,“您要是这就醉了,便只能喝一喝醒酒茶,打道回府了。”
命青芽添座,自己又躺下去些,“皖氏的酒虽比不得琼浆玉露,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讨去的。”
嫔。商瑶
【南山院】
虽是轻按在那一道木边上,可撤手时却有粘住般扯回的感,仔细一瞧,已有一道细弱的赤痕在掌心了。所以握着手上前,也并不是怒拳,“商瑶才到,婕妤便忍心下令逐客么。欲醉罢了,毕竟未醉啊。”依着她坐了,裙在地上绽出一只新花,“你若要俗礼,没有。下酒的陈情故事,也没有。”手一寸一寸攀上她的椅扶,“但酒是要讨的。婕妤一声命下,我迎风闯雪地来 ,如此诚切,还不比一樽香酒可贵吗?”
婕妤。皖南珠
【南山院】
拂下她的手,小臂横放在她攀过那处,一笑,“你怕是带着一身孤独而来。”
青钩已抱着一小坛酒回来。
虽有木塞封坛,寸步间也闻酒香淡淡。
矮几上,一坛酒,两只琉璃樽。
捏住木塞,不掩得意之色,“这酒,名曰春梦,喝了要上瘾的。但,仅此一坛。”
利落将塞拔出,一刹间酒香四漫,漫至整座南山。
细细去嗅,才能知这香里有春天味道,似新枝抽芽,海棠花开。
然不过转眼,这香便无迹可寻了,空气里只剩平常酒味。——恰如春梦一场。
两手捧坛,只倒半樽酒。搁坛,“酒给你尝,也请商嫔说一说您的诚切缘何。”自问自答般,“不为酒。”
嫔。商瑶
【南山院】
手中一空,小臂白腻便替了玉葱削瘦。身儿随着坠一坠,又牵起半身软骨端坐时久的怠惰,整个人懒下一些,“如何不孤独呢,白日宣,”咧嘴滑过这一个字,倒展成笑意,“这样不好。”眼从酒坛转至彩樽,“得时缠绵,尽后空落。偏偏怪稀奇的。都难求,难求啊。”闭目细嗅,暗香竟像一只酥手,只挠得人心头发痒,“求你赐解药,终归比戒瘾容易。这是变着法儿的要我常来南山,寻你这在世陶潜了。”摸到酒樽时才睁开眼,这一话让樽沿压在唇瓣上不动了,含含糊糊地,“求教之心恳切。”吃一口下肚,酒汤回荡,五内焚烈。也不知缘由何在,耳根子倒先烧起来了。趁酒实气,将之前如何起兴,如何选入酒之花,如何立名请吃酒,实则要她来独珍共酿却不得的经过一股脑儿述了,口齿清明得不似已尝过这人间独有。纯酿洒出一二,知是手已不稳,便放归原处,“水为酒料,可有心人酿的杜康,却可焚身,可忘情。多好灵物啊,好的,我都要学,都要得到。”心里并不存多少底气,声儿的一丝丝颤是从里往外的,“婕妤,求你。”
婕妤。皖南珠
【南山院】
琉璃盛酒后,水光照映,愈发光彩熠熠。
举樽不饮,摇三摇,摇出五色十光,让人眼迷,“我并无陶潜那般心性——先是随波逐流,尽了全力去闯,尝尽败果才知自己不得法门,无奈下只好隐居南山。避世久了,才生出避世的欢喜。”嘴角弯一个弧,笑自己,“我根本就是厌世,不敢自诩避世高人。”
身子前倾,有些故弄玄虚,“良药尚不能根治百病,何况是瘾。世间有些瘾太过顽固,并无解药。”凝她一眼,点出,“如贪念,欲念,痴念,统统无药可解,若能凭意念戒掉,便是最好;如若不能,唯一的法子,就是不曾碰触。”
声调平平,话音却轻了些,
“您所求,皖氏没法给。我教不来,您也学不会。何况,焚身忘情的灵物多了,便算不得灵物了。”
尾字实实落下,才惊觉多话。举樽饮而尽,酒过处都似烈焰焚烧,舌腔也觉不出什么味,只好咂咂嘴,少受些火热。
“您若要常来,皖氏也不肯答应。”
嫔。商瑶
【南山院】
眼跟着那琉璃酒光闪动,赤的是欲,兰的是寂,金的是荣光,碧的是扬州鲜活满山……看出了酸乏,一眨眼,光色搅混,是白茫茫一片空,还有清泪两颗,一前一后,不急不缓地留下应有的润痕,“你还有你的桃源,我却躲不过了。”一气饮下,不让好物流溢,舔唇贪尽,也吃到了胭脂,是情苦滋味,“若我求你再酿,又一坛春梦便是解瘾的解药。”喉里火辣渐生,声都嘶哑,“瘾念是戒不掉,手也松不了。万蚁噬心,欲寻抵与避,纸上谈兵都不易。”倾腰倒酒,最末一滴打近丈高的地儿敲入莲舌,疼义自见,“好狠心人。”琉璃樽应声落案,滑滚两周,终归没有坠地,手横搭案上,首又压覆,满头金翠教人眼晕,“既是不再常晤,你说了这样多,能有哪一句听来顺耳,让我带回独珍,奉为至宝,聊以成念的。”
婕妤。皖南珠
【南山院】
眼皮一垂,看向人发顶,企图从宝翠金珠中寻得乌发根源。然金光实在扎眼,弃了念头。眼皮连眨两下,偏首,
“你今日这一遭,也只当一场梦。梦过不留痕,醒来更是荣辱全忘。您这般顽执,何苦?”
酒坛空荡荡,残留香迹一二,也做不得珍物了。推至几角,留二樽并置,孤影成双。
扶椅缓起,身子微服,姿态愧歉,
“南珠素来有话直言,惹您不快,给您陪个不是。”伸手欲去抚她一抚,至半路又急急收回,软下语气,
“但还得同您再说:世间千珍万贵,不强不求自会得来,独珍独珍,是不能再多了。”
人前站直,“您已生醉态,南珠命人送您回罢。”
唤来青钩青芽,携其女婢扶人起,再三吩咐小心,离时告知醒酒之法。
回身坐回藤椅中,命婢取来锦盒一只。将矮几上的两只酒樽细细擦过,放入盒中,以丝绸缠裹,干花缀饰。命人随后送往独珍做赔礼。
天将暗时,南山才复得清净,风过也无声。
立于树下,怅然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头脑逐渐醒朗,又去想,下回要酿一味糊涂酒,取名忘言。
嫔。商瑶
【南山院】
暗擦一把前泪所留痕。转着那只彩樽,心里也画地为牢拷问自个儿。还是笑起来了,“不苦的,我甘之如饴。”感人离了也不抬头,是累极畏离,“忠言逆耳,我却拿心在听。”脑后感温,长眉得展,“多谢了。”身飘而不稳,没有推拒众人或真心疼惜或诚惶诚恐地帮扶,临了还要回首对她道一句,“我与你还会再见的。”
没一步能踏稳实,差点儿就跪在宫道的凉砖上,不知特特责问于谁,“是不是很委屈啊,本嫔要你们陪着一起丢人。”如来洞明与青芽青钩矮身犹扶,其他早已跪成一片。对她二人,“我不高兴,再换人侍奉罢。”直到进了内室,着洞明去谢两位青女,靠在如来怀里,很轻很轻地,“我听过人撒酒疯的。是不是若我认醉,便能得个清明了……”吃了醒酒汤便眠下,梦里浑噩。嘟嘴呢喃,嘲她皖南珠只知制酒,不通解酒。
第二天醒来却通明了。接时把玩一番,“这只是我昨日用的。”其实模样上并未存别,是凭心定断。“去告诉你们主子,大恩不言谢,存着,以后一并还。”让如来收将起来,眯个笑,“今儿我高兴了,还教她们回来侍奉。口风若不紧,照旧打出去。”又添,“不让进殿侍奉,活计就挑轻快的让做吧。到底昨日受仙泪浇灌,也算半身承灵了。”
今日在闲中细思,才能稍悟春梦真意。独珍还是独珍,里头仍旧住着喜怒无常的仙。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