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应该有很多心事。
因为我总是见他在雨后天青时出神。
可他是那样冷峻的人，即算不存恶意，坦坦荡荡站在人前，也能感到如刀般的锋锐。所以，我很难想象他同一个人促膝长谈的模样。是以，我只能看见他至始至终微皱的眉峰，却不见放下戒备寻常的脸。
包括母亲。
母亲是个纤细温柔的人。她出身很好——当然，必须要有配得上父亲的家世。白虎人一向有这样的执念：“只有白虎世家的通婚，才能保持血统的纯粹。”虽然这一点，我总觉可笑。
她是金山司家的幺女，一直倍受父兄宠爱，嫁于父亲后，一转身，就从风华绝代的大小姐成了温婉宁静的贤妻。
她看父亲的目光，有敬重，有爱慕，有温柔。
可父亲看她的目光，却同他看任何人无异。尽管他待她很好，他们相敬如宾，然而也只是很好。
他们就是所有世家联姻的典范一样，完美，相配，却不恩爱。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我有时会想，母亲嫁给父亲，她有后悔过么？
可有时又觉得，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
既然生在白虎世家，就该坚定地维持祖祖辈辈血统的纯粹。
他们称之为“责任”，我讽之为“代价”。
但或许，我的未来从出生开始就已被敲定。
我终将成为我厌恶的那种人。
我会顺顺利利地考取八非学宫，走上仕途，成为白虎天道，迎娶一个相配却不相爱的白虎女子，接受所有人艳羡的目光。
看！这就是我固定的结局。
可我想要一次抗争的机会。

（三）
袅袅其实是个单纯的孩子。
不是说她单纯如白纸，而是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她都明明白白地表露。
我就做不到，所以我羡慕她的直率。
我知道她喜欢我，也知道她是家族选定给我的妻子。
可我不爱她，就像父亲不爱母亲。
我很难想象，日后我输了对命运的抗争，我就得跟她终日相对，她极尽温柔地待我，而我搜刮肚肠地想逃离。这对她、对我，都是一出悲剧和闹剧。
我还不知道我心仪的女子，但我知道，绝不会是她。
巫袅袅是那种张扬明媚的女子。她坦坦荡荡地享受家世带来的尊荣，毫不吝惜地展示自己的绝代芳华。她始终是那朵傲视百花的黑牡丹，带着一股刻骨的邪魅，艳冠群芳、不依不饶。
她恨不得她的人生涂上最绚烂的色彩：要似烟花，让众人仰望；也不准像烟花，稍纵即逝。
她要仰望的目光，而我只要被正视。
而被正视，是需要仰赖自己，而不是生来就拥有的那些。
我想，第一次机会要来了。
我彼时十二岁。
没有更年轻的人在这个时候考取学宫。
如果我成为最年轻的青榜天元，世人再度评价，他们只会称我“天元”，而不是不堪重负的“白王之子”。

（四）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朱雀燕眉一样奇怪的人。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估计也不会有。
考取八非学宫，世家子弟都是卯足了劲儿。即使嘴上说不在意，眼里窍里都望着天元的宝座。可她好像真的不在意。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发呆，好像这场决定很多人一生的考试，都不及她脑瓜里瞬息万变的念头。
初来听闻考生中有一个天道之女，我是十分期待的。
从某种意义上，我以为我找到了同类人——那种被父亲光环所压制，一朝一夕都在反抗的少年人。
可我无疑会失望。
我在几个自承是白虎世家子弟的拥伴下，见到了她。
无疑，她也被众星捧月。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乏爱慕、嫉妒、质疑、欣赏种种情绪，可这些迥异的目光，她都一视同仁地接受。
既没有像袅袅那样趾高气昂，也没有我以为的暗自隐忍。
只是坦坦荡荡，漫不经心的。这不同与父亲的目光，他的眼神是漠然，是带着冷的意味，嘲弄或自嘲。而她只是淡然，既非欣喜，也非厌憎，只是毫不在意。
这是不属于俗世的目光。
毫无由来地，我从心底涌现出一丝愤怒。这纯是没道理的，可我就是满心满眼的恼怒。
“你好，电羽燕玄机之女，朱雀燕眉。”我说。
她转过目光，显然有些迷惑。有人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大约是介绍我的身份——白王皇师利之子白虎皇秦。
我暗藏一丝冷笑，等待她的还击。
可她听了同伴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你好。”
毫无波澜的口气，毫不在意的目光。
我已经瞥见身边的白虎英俊掩饰不住的仰慕，确然，这句“你好”说得真好。声音清凌凌的，像山间流淌的清溪；眸子清亮纯净，望过来好似一袭星光。
这样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女孩，谁又不喜欢呢？
可我的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

（五）
大概所有人都认为我输不起。
年轻气盛，黄榜第二，弃考拜斗……
诸多关键词摆在一起，足够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推测文。
可那都不是我的心情。
诚然，自报考八非学宫那一刻起，我就认定天元的桂冠该由我来摘取。我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自也怔忪了半晌。然而，真正激怒我的，还是那个榜首被众人簇拥上前，却悄无声息地退开人群。
我看见她站在暗处，一如既往地出神。
要是此时，她的眼中有一丝欣喜也好。可是没有，秀发覆额，拼凑出她有些忧伤的侧颜。
她居然在难过！
而显而易见地，无关黄榜，无关考试，无关这里的一切。
无言的愤怒填充我的胸膛。
既然这么不在意，为何还要来考试？
只是为了展示你的与众不同？
朱雀燕眉。
她的漫不经心击垮了我最后的自尊。
我的骄傲容不下这样的耻辱。是的，耻辱。不是被超越，而是被漠视。
这样的“对手”，我只能选择退出。

（六）
一连两年，我没再去考试。
即使不甘心，我也得承认，彼时我失去了方向。
虽然我不认为我需要活在世人的眼中，但我不禁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质疑。
超越父亲，真的是我的理想吗？还是……只是一个别扭叛逆的少年，渴望脱离家庭，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如是想，我明白了自己对朱雀燕眉的愤怒。
我不是气她的漫不经心，而是气她如一面镜子，毫无掩饰地照出我幼稚的心事。
用超越父辈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本身是一种幼稚。
可我只能将幼稚进行下去。
这时间，我听闻了一个人。
按说这很古怪，但我听说了她的事，确实渴望一见其人。只因我在口耳相传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度。我很清楚地感觉到——我们是同类人。这又似照镜子，只不过镜里镜外，灵魂仿佛。
当然，这样的想法更不能宣之于口。
要是让众人知道，白虎皇秦对苍龙天素神交已久，这会是比震旦无鸿蒙更为荒谬的事。
白虎自来和苍龙互不相容，白虎皇家和苍龙天家更是世代寇仇。个中恩怨情仇，甚至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摞别传，卖给无聊的世人，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讨厌这样的种族世家论，然而，在未有足够力量前，只能对此保持沉默。

（七）
最后一次机会的八非天试，我如愿见到了她。
句芒禁室里，她眸似寒星、面如冰封，我却有些想笑。
苍龙天素正如我心中所想，用厚厚的一层冰做保护色，遮住跳动的心、流淌的血液、为之拼命的理想。
她完全分裂成两者，身子是冰雪的假人，灵魂是火热的志士。冰与火的交锋下，她外表越冰冷，内心就越火热。
她是尘世中踽踽独行的志道者。
这不禁让我想到朱雀燕眉，她们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一个外冷内热，另一个却是外热内冷。
一个是执着的斗士，一个是淡然的旅人。
一个目似寒星，望过来切割万物，心中便装了世界的一羽一鳞；
一个却是目若温阳，融融可照众生，心中却澄澈无波、空无一物。
我毫无道理地厌憎朱雀燕眉的淡然，却自然而然地记住了苍龙天素的隐忍。
我们是一类人。
在这拥挤如潮的世界，找一个相似的人太不容易。
但愿我不要玩坏了。

（八）
苍龙天素拜出八星，站在人群中，她脸色苍白，眸子却很亮。想来她暗暗吁了一口气，她没输，我也没赢。
我的心中也萌生出一丝欢喜：
往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
请多赐教，苍龙天素。
在我以为我找到唯一的对手时，鸿蒙又展现了祂独一无二的戏谑之能。
这一届，居然出现了一个九星之子！
看那少年怔柯柯地杵在原地，估计连他自己也未料想这样的结果。诚然，这少年实在太普通，一眼实在难看出他的特殊。
我看到了众人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也看见了苍龙天素站在不远面无表情，可寒星般的眸子燃起冰火，既冰凉，又愤怒。
我却难以言说自己的滋味，不由抬头看向彩云织锦：九星之子，苍龙方非。
好，我相信鸿蒙，也期待优秀的人。
九星之子，很期待认识你。

（九）
我欣赏优秀的人。
所以，无论作为敌人还是朋友，我都是乐观其成的。
九星之子的冷漠拒绝，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按说我是抱着极大的诚意去交这个朋友的，但显然，他很不喜欢我。
他的目光好似藏着一头咆哮的雄狮：轻蔑、仇恨和冷漠。
我不明白他何来的厌憎，又或是因为苍龙白虎的宿敌论，然而，这都不重要。至少，他没有像某人一样的漫不经心。
敌人就敌人吧！
雄狮般目光的九星之子，孤独的志道者苍龙天素，两个优秀的敌人，胜得过一百个庸碌的朋友。

（十）
在八非的日子比想象中的要短。
还不及反应，魔徒西来、四灵联军、道者内战、五九之会……如是种种，接踵而来，逼迫尚是少年的我们快速成长。
可是彼时，我们唯一的身份就是学生。
我曾经一度嫌鄙，后来无限怀念的学生。
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说起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仍会是在八非学宫里疼痛和欢愉。
彼时我站在众人前，为我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说话：
“无论如何，白王之光已经照耀震旦！”
怀揣着含蓄不明的动机，瞥向身旁面寒如霜的少女，她微一咬唇，大声道：“你错了！伏太因之魂还在燃烧！“引起轩然大波。
我的心中只是微微一顿，随即涌入心头的，是杂夹不清的向往：
龙虎之争，比宿命要来得有趣。

（十一）
关于伏太因。
众人口耳相传而无定论的伏太因。
苍龙人仰他为神祇，白虎人惧之为妖魔，无论世人捧杀还是棒杀，伏太因还是那个伏太因，风度翩翩、睿智清明的伏太因。
他是父亲平生最大的敌手，也是他最难忘却和最为尊敬的人。
伟大的敌人胜得过庸碌的朋友，谁说不是呢？
若说父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只能是这个传闻极多的伏太因。而这个人，在五九之会结束以后，我才逐渐听到了关于他客观的评定。包括父亲。
只有一个时代落下帷幕，位于时代巅峰的他们，才会得到历史公正的评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我还在忙于最后一年学宫纷杂的生活，有些不胜其扰。
但很快，我就会发现，这些不胜其烦的寻常事，我会无限追怀。所以，还是好好享受这一刻吧。
即使袅袅有些无理取闹，即使天素针锋相对，即使九星之子屡给难堪，即使……某人还是一样的漫不经心。

（十二）
接下来是艰苦卓绝的第九次道者战争——第四次道魔之战。
同之前的战争一样，战争开端，四大道种结成“四灵联军”，共同对抗人类的敌人。毕竟，道魔殊途，千古如此。
亡了国的苍龙、玄武在此事上表现了非凡的积极性——或许他们想从魔徒身上讨回某些，比如荣誉、比如尊严。
那个传说中的北方雄狮——弃了名的玄武天道北野王，如同沉睡的狮子嗅到了血腥，以最迅捷的速度回到了战场撕咬敌人。作为当世之战神，他打的漂亮的先锋战，无疑鼓舞着更多志士的前仆后继。
苍龙的主力并非他们年迈睿智的苍龙天道天皓白，而是为这一战蛰伏太多年的逆鳞组织。龙之逆鳞，触之必怒！他们真正意义上地从幕后走向台前，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告：伏太因之魂还在燃烧！苍龙未亡！
显然，父亲并不愿意与同逆鳞联手。在他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借伏太因自我满足的可怜虫。不过比起灭绝人性的魔徒，他也只好选择前者。看吧，有个优秀的对手或盟友，是多么重要的事！我想此时，他一定很遗憾伏太因死得早。
而震旦最神秘的天道——电羽燕玄机也终于从隐秘的南方小岛走了出来，他郑重地向父亲抛出了橄榄枝。毕竟事关全震旦，向来安于隐逸的朱雀也无法置身事外。
私心来讲，除却英年早逝的伏太因，电羽燕玄机是我最好奇的人物。
当世的朱雀天道，虽未弃名，却没在史传口耳中留下只言片语。他一直代表着最神秘的朱雀力量。白王无上，只有南溟岛是父亲权力的盲区。南溟岛像极了隐世不出的桃源，而这个岛屿和它幕后的朱雀国，终于要随着燕玄机西往琢磨宫，走进世人的视线。

（十三）
白王与电羽的会晤，后来被称为的“五九前盟”的历史性会谈，此时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电羽燕玄机跟我想象中有些出入。他严肃、稳重、威严，极具王者之风，这是可以料想的。然而他从容、淡然，很难嗅到权柄的味道，这对于掌权者来说，殊属难得。
他的目光清澈照人，不类饱经风霜的中年人，反而像未入世的孩童，纯净明朗，可照世情的无常。
又是这该死的漫不经心偏偏纯净无暇的目光！
于是情不自禁地望向身旁。
为了表达诚意，燕玄机特意携带了家眷——一向被他保护得极好的“南溟公主”也终于走到了世人面前。
那个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
再严肃的场合，一到朱雀燕眉这儿，就成了恬淡舒适的下午茶会。她正在用摆在她面前的工作通灵境，优哉游哉地看小说。我敢说，她一定是第一个敢在琢磨宫的议事大厅干这种事的！
阳光透过白金的穹顶，落在她的身上，融融光晕中，侧颜恬静，岁月恍惚。
纵有太多的不情愿，我还是得承认，她确实有让人一眼成痴的本能。不过我总疑心她有第三只眼睛，每当蹑影符转到她身上时，她又成了那个完美无缺的南溟公主。
那家伙实在有些狡猾，总能不着痕迹地避开矛盾。

（十四）
会晤十分顺利，道者正式联合，发动全面反击。
红尘有句俗语说：“时势造英雄”，苍龙天素从逆鳞脱颖而出，在战争后期，她毋庸置疑地成为苍龙人新的领袖。她一直的梦想，在逐步实现。
风雨飘摇的数年，我自然成了她并肩作战的战友。
这有些可笑，彼时还是水火不容的敌人，转眼就成亲密的战友。这又有些奇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千百万年前，伟大的屠妖者阳太昊和龙女天衡，就是这样联手开辟新的时代。
新时代，我似乎已经嗅到了它朦胧的气息。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必须面对某些。
因为人性的某些弱点和自古以来积累的陋习，在尚未完全扑灭魔徒大火时，四大道种再次发生了内杠。
看，战争尚未结束，他们就忙着瓜分胜利的果实。
父亲再度拒绝了同逆鳞的合作，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已忍耐许久。而逆鳞呢？他们已经构想了千百种战后的苍龙蓝图，而每一个构想都刺激着父亲的神经。
龙虎矛盾，非一夕可以化解。
龙虎内斗在即，而魔徒死灰复燃，如此时局，联盟商议的结果，竟是派天素获取苍龙的领导权，让我去劝阻白王。
我知道父亲的执拗，可我不得不去。
如果……
我知道后来。

（十五）
我如约见了父亲。
也如料想的，他大发雷霆，狠狠斥责了我一顿。
我已经尽力了，不是吗？这时候，我可以放弃了。大局、大业、苍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可我没有。
或许是因为被灌输的“正义”的理念，或许是因为一直想要超越父亲的幼稚想法，政治天真的我，引狼入室了。
按照计划，和谈失效，便进行兵谏。
于是琢磨宫出现了史上最戏谑和讽刺的一幕。
琢磨宫的少主人、白王太子，摔杯为号，四面八方涌上四灵联军，将高高在上的白王包围着水泄不通。
曾经的白王无上，如今的众叛亲离。
父亲在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他头一次用这么认真，这么复杂的目光看向我。
可我同样因为复杂的缘由，拒绝了同他最后一次的对视。
我听到他似哭似悲的狂笑，那是英雄末路，还是伤心透顶，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我思绪混乱的当口，我失去了最后求他原谅的机会。
他们，杀了他，在我面前。
论谁都想得出，这些政客，不可能容忍卧榻之下有虎被囚。只有我这个愚蠢之极自以为是的**，才会相信，他们会用强权迫父亲继续合作，然后魔徒被灭，四族安好，皆大欢喜。
所有人一开始就不给他活路，可没人告诉我。
也没人告诉我，我会亲手害死自己的父亲。
我知道，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死，父亲也知道。
可他不知，我也不知，最终害了他的，竟是他无比倚重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