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自己有多遭人厌恶,而且深知把任何一个人逼向绝路的危险。所以他从不会用自己的形象去宣圌传公圌司,事实上,他尽量避免让自己的商业帝圌国和他扯上关系,总是将公圌司对向顾客的一面交给表面上与他无关的人。如果发明家要投资其他产业,那么那投资一定是私下进行的,为的就是不让大众知道那些商家和他有关联。他对进攻和撤退的把握是如此精细,以至于你会感觉他不是一个科学家,更像一个操纵世界机器的钟表匠。在精心又险恶的运作下,没人能忘记自己的妥协,也没人会对此感到无法忍受。
有记者开始探寻发明家的过去,想挖掘出使他变成这样的挫折和嘲弄。但他们找到的只有对发明家童年的模糊描述,他过去的同学说那时他很内向,不喜欢和人说话,别人也尽量不去打扰他,所以最初的故事依旧神秘。有人分析他的性格来自糟糕的家教,他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和精神失常的母亲,他的父亲因为压力太大,对他估计也不怎么好。后来那个疯女人毁了自己的丈夫,不过那是发明家成年离家之后的事了,人们议论说他一定庆幸终于摆脱了那种生活。
那些后来认识发明家的人则说,他对争斗和报复从来就有种渴望。他的确有过变化,但还不如说是他的手段在变得越来越高明,越来越险恶,他身上那种难以接近的阴郁从未变过。他们说他总是在观察,像是审视他的研究一样审视着身边的人,偶尔会透出动物在猎食时的冷酷和耐心。他还对事物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所以常常陷入争夺之中。有时他能获胜,有时会失败,而后者总会让他怀恨在心。失败让他变得更加敏锐危险,直到他有能力回头报复那些曾挫败过自己的人。
只有一个记者挖到了一个奇怪的小传闻——发明家总是随身带着一个陈旧的绿发箍。
“就好像他有异装癖一样,那发箍也难看得要死。”告诉记者的人说,“而且,我也不知道,但他看起来很厌恶那玩意儿。要是你不喜欢一个东西,干嘛老留着它?”
那个记者沿着这条线索调圌查了下去,假借一个号称要拉近名人和民众距离的娱乐节目,获得了在发明家的家中采访的机会。节目进行到中途时,记者看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盒,里面装着一个绿色的旧发箍。玻璃盒放在非常不显眼的地方,记者明白这就是他想要找的东西,于是他不顾发明家的敷衍回答,开始对这个物件的来历穷追不舍。发明家意识到自己落进了陷阱,回答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冰冷不耐烦,甚至隐隐透出威胁的语气。可是记者已经在这种态度中猜出了一些大概的故事,他看准自己已经找到突破口,将问题变得一个比一个尖锐,节目蹒跚在失控的边缘。最后,当记者刻意开玩笑嘲讽发明家怎么会这么幼稚小心眼,可能仅仅是因为某个女孩拒绝和他上圌床,就变得性格扭曲,而且记恨多年时,发明家终于爆发了。他夺下记者的麦克风,把它敲碎在记者的脑袋上,然后揪住记者的领口将其撞上墙,狂圌暴地吼道:
“她拒绝我?整个世界都在拒绝我!我一无所有!我在这一无所有中给出了一切,就是为了换来一点安慰,但那个婊圌子把我付出的一切全抛给了狗!那个自以为是的三流烂货该下地狱,你们全都该和你们造出来的世界一起滚下地狱!”
不用说,这个视圌频传遍了网络,愤怒的网圌民说他那种人就不该被人爱,活该那样。这一次发明家没有采取任何对应的措施,可能因为他也明白自己是无力对抗它的影响的。所以他只是静待着,不做出回应,任舆圌论对他进行攻击和嘲讽,在法庭上同意赔偿。不过发明家毕竟不是娱乐明星,所以话题最终还是消褪了,大家又开始注意其他的爆圌炸新闻。
只有一个女人一直记着那次采访,仅仅是看镜头一眼,她就明白了那发箍的意义。曾经那发箍是属于她的,可现在它变得如此陌生,就像她在镜中的倒影一样。她不知道镜子里那张疲倦麻木的面容是否属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是造成这一切的人。她确实后悔,但不是因为失去了他现在拥有的奢华生活,她想要的是那个没有像这样成长的男人,或是没有那种童年的她。有时她会恨那个年轻女孩的自大,也恨那个男孩的脆弱,甚至是他的固执和特殊。其他时候,她嘲笑自己的怨恨,因为她知道那时他们不可能做出另外的选择。他没有时间学会让异性圌爱上他的魅力,她也没有时间学会珍惜真心的成熟,现实是笔直的,不同的选择只能在懊悔中存在。
她一直关注着那个记者的命运。他受到了打圌压,媒体不再刊登他的报道,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受到报复。当大众彻底忘记记者之后,有人向记者透露了一个非法营运公圌司的消息,由于生活所迫,记者不得不利圌用违法的手段偷偷潜入调圌查。但那家公圌司并没有任何违法行径,所以记者被圌关进了监狱,不久后,他就在监狱中因为不堪忍受针对性的侮辱,用牙刷融成的刀自圌杀了。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一环可以联圌系到发明家。
她在父母的帮助下进入了一家普通的国企,为此失去了所有选择的余地。她不得不留在父母生活的城市,因为他们只愿意在那里为她买房。在她忍受孤独的同时,还必须应对母亲小心翼翼又纠缠不休的催婚。
公圌司的工作很乏味,工圌资也非常平庸,上司没有多少能力,却非常喜欢发号施令。同事之间相处得小心翼翼,勾圌心圌斗圌角,人人私下都鄙视上司愚蠢的错误,但人人都在表面上迎合。工作虽然像机械一般重复,但很闲,可她却宁愿忙碌起来,因为她在这种空闲之中感受不到一点意义,只有被挖空了一样的疲倦。在公圌司里,能力是没有多少价值的,年龄和背景关系才是向上攀爬的绳索。而真正必不可少的,是用顺从和奉承讨来的援助之手。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看不到一点挣扎的动力。下班之后,就什么渴望都消失了,没有得到救赎的希望。
曾经的朋友渐行渐远,她没有脸去见从前的玩伴,虽然她知道他们可能也是一样落魄。不止是金钱划分出了他们的区别,他们自己也将工圌资和职位铸成了一堵堵墙,把自己变成一个个打上标签的群圌体——意气风发、贫穷落魄……然而就算在同样的阶圌级中,他们也是同样的孤独。
那些曾称赞过她的长辈们现在开始说起她的故事——一个曾经满载着期盼,却落到这个地步的女人,甚至连她的相貌都变了,令人惋惜悲叹。她变成了她小时候他们趁她跑远玩耍时,压低声音谈论的那种女人。那时的那个女孩为未来保存了很多东西,它们就像那个榕树下的吻,一直被储存着,直到不知不觉中逐渐消失,再也没被想起来。
如果她真的曾做错过什么的话,也像发明家希望的那样遭到报应了。无知女孩犯圌下的错是由伤痕累累的女人偿还的,时间像扭曲万物一样扭曲了因果。
一年年就这样过去,住宅区里的人已经开始习惯那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他们知道她没有结婚,可能是因为相貌平凡,性格不合群。那女人一直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圌司工作,有时他们遇见她时会和她打个招呼,她也会友好地报以微笑,但那微笑就和她本人一样疏远。除了偶尔议论上一两句外,他们对她也不怎么关心,议论的内容也多半没什么意义。年复一年,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她住的那间房空了。人们这才打听到那个女人已经辞去了自己的工作,她把房子转租给了一个年迈的鳏夫,然后独身一人加入了一个即将远行的救援组圌织。
这样的事听上去非常不真圌实,似乎不该发生在他们身边。至于她去了哪儿,没人知道,没人问过;但他们想,那应该是一个只有在电视里出现时才不显得陌生的地方。“你懂的,”他们说,“就是那种国圌家中的一个。”
这时,发明家的太阳能电池板已经覆盖了每个城市的街道和楼顶,为了防止被反垄断制裁,他主动把自己的公圌司分成了多个分公圌司,互相在商业上没有联合。但它们在技术上受一个核心管理——发明家利圌用自己在科研领域的声望和影响力,集圌合起众多顶尖科学家,建起了一个商业用途的科研卡特尔组圌织。由于这种卡特尔对经济的影响不是直接的,而且他们的产品涉及的国圌家太多,所以欧盟和美国没法对他提起诉圌讼。在这种新式的技术研发垄断下,所有的太阳能电池板依旧像是发明家的财产,而且越来越多的新技术和他的名字联圌系在了一起。
他的公圌司设计了各式各样的板面,从冰冷规整的车间流圌出后,闪耀着奔放或典雅的光芒,足以折服最挑剔的眼光。而在所有这些顶尖设计下,都是与发明家的巨型终端机相连的讯号发射器,将天阳能电池板的位置精准地传给那个硕圌大的屏幕,那上面的黑色已经逐渐被深红覆盖。当发达国圌家们的需求被满足后,较落后的国圌家也用上了新式的太阳能电池板,人们的生活在短短十余年内有了巨大的提升。很少有人为此感谢发明家,他也不在乎,而是继续把自己隐藏在摩天大厦的最顶层,像个旁观者一样俯视着整个世界。
发明家很少当众谈论政圌治,他说过:“嘴上谈论的政圌治,只是为了给平凡人创造一些发圌泄的话题,让他们能争论,让他们以为自己是某个宏大整体的一部分,有他们没有的重要性,有他们没有的智慧。”而事实上,他会参与所有背后的操控。他掌控着能源,拥有巨大的财力,并极其善于用财富延伸自己的权圌势。人们吃的食物,他控圌制着供应它们的农场和加工厂;人们受的教育,他影响着教授它的学校和机圌构。他满足众人的需求,然后拿走那些他们愿意为之妥协的部分。他很少直接参与决策的制定,总是用金钱和技术支撑当圌权的人,这样可以避开直接决定承担的责任。恐怕发明家最擅长的不是科研或经商,而是看清事物的规律,并顺着那规律掌握一切,从每个微小之处聚圌集起庞大的力量。他不是个让人敬佩的人,但也没多少人敢诋圌毁他,人们清楚他已经成了世上最有权圌势的那批人之一。他们极力鄙视他身上的那种权圌势,有些人不屑地笑着说发明家不过是炒股蒙对了,暴发户一个,早晚有一天要摔跤,拉着全圌家跳楼。他们品味着话中那种懦弱的残圌忍快圌意,但那种残圌忍和发明家的残圌忍是不同的。
发明家拥有很多追求者,他的名声很糟糕,但名声的作用有限,在欲圌望面前也没有多少影响力。他从不缺用上流社圌会的臣服说服自己屈服于床褥间的女人,可是发明家从没对这样的女人表现出过兴趣,他对此有着苦行般的自圌制力。只不过,这不意味着他洁身自好,相反,他的私生活很混乱。媒体无数次报道过他和性工作者们的交易:色圌情影星、某某遥远古国的著名交际花,有时甚至是没什么特别的普通妓圌女。
发明家从不否认这些报道,他从没和任何一个女人长久地生活过,不过也很少在一夜风圌流后就分道扬镳。有的女人在离开发明家后声称他确实是个混账,或是在屏幕前大笑着披露圌出他不知真假的性癖好,当然也有人什么都没说,就如同他只是另一个客人而已。不少人说这是因为他害怕别人分享他的权力和财物,正符合他的吝啬,发明家也没反驳过这样的言圌论,虽然你很难想象他这么做是由于害怕。
发明家继续着他沉沦的生活,在与世隔绝中操纵着一个隐圌形的帝圌国。的确如他所说,他从没为慈善拿出过一分钱,他唾弃善行,正如他唾弃遭受失败的人。如果说这是由于他在成长中积累起来的恨,那这恨几乎有一种不属于成圌人的执拗,又有着不属于孩童的复杂。
发明家复仇的欲圌望没有因为权力的增加而减弱,他绝不会原谅冒犯过自己的人。如果他真的恨一个人,甚至会收圌购他们工作的公圌司,只是为了让他们失业,再用影响力让他们没法找到新的体面工作。接着,他会让表面上和自己无关的机圌构放贷给他们,想方设法让他们没法还债。发明家会在暗地中与黑圌帮勾搭,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冒险请他们帮忙的。大多数时候,他更喜欢利圌用抚养家庭的压力和法圌律的保护,把那些欠债者中的不少最后都逼得自圌杀,或是去犯罪、卖圌身。
绝大多数时候,发明家都不会把个人恩怨放在事业之前,他会在复仇前仔细衡量得失。但仇圌恨背后的原因有时琐碎到了可笑的地步,例如一个拒绝过他的女人,嫁给了一个曾经有过更好条件的男人;或是一个出于对发明家人品的怀疑,否认了他的研究成果的教授。他会为这些本不应被成功人圌士记恨的摩擦将他们逼入绝路,连他们的亲人也不放过。也许正是由于这些人的琐碎,才没人为他们站起来反圌抗发明家。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以后才被人挖掘出来的,那时与他相关的报道越来越少,人们变得对他漠不关心,生活继续着,发明家慢慢消失在了公圌众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