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甲申国变以来，海内士大夫义不负国而死者，指不胜屈，而江以南尤盛。至于江北数郡，死者寥寥。吾邑素称节义之邦，独能慷慨死不悔者，一孙武公耳。
武公孙氏，名临，字克咸，少司马鲁山公介弟，而方中丞仁植公爱婿也。资质明慧，于书佐略一涉猎即解大意，娓娓谈说，或措之笔墨，皆已成章，尤工词赋，著作盈尺，今存者大略斋、我悝集、楚水吟诸稿是也。为人风流俊爽，晓声伎，吹箫度曲，间游平康里，即人人得孙郎一顾为重，克咸亦遂以是沾沾自喜。内兄方密之尝语之曰：“孙郎才致绝人，而溺志于此，终不能有为矣。”克咸闻之，夷然不屑也。

是时，寇氛初炽，云间夏瑗公（夏允彝）、陈大樽（陈子龙）、徐复庵（徐孚远）辈起古文词，讲求当世治乱御侮之略，著为兵家言。克咸心好之，遂谈兵，于骑射击刺之事无不习也，亦无不自以为能也，同人皆窃笑，克咸时亦自笑。克咸与人和易，曾无疾声怒色，以盛气加人，或时作谩语，人质之，亦一笑而已。顾性倔强，不肯下，于其素所不能者，必强曰能之，思有以信己者说，而阴致力其事，久之，而不能者亦竟能之。一夜酒酣，谈时事，慷慨激烈，引一指然烛上，自誓：“不能灭贼者，有如此指！”遂改字武公。金坛蔡生者，以千金力闻，造君，君出其所用角弓，令生挽之，生面赤喘息，终不彀，叹曰：“弓力过强，非所用，聊试我耳。”武公就其手取而挽之，一引遽满，开合如意者数，色不少动，生大惊以为神。武公自是常衣短后衣，骑生马，左右胡服，插弓矢，带刀做边塞健儿，见者不知是儒生也。会仁植公（方孔炤）开府楚疆，屡兴贼战，武公常亲骑士中，跃马深入，为诸君先，时于马上赋诗为乐。今所传楚水吟，半为军中已，仁植公被谗下狱，鲁山（孙晋）以少司马出督师宣大，边事孔棘，且请病，移书武公，戒勿妄谈兵，武公意稍沮。益纵志于狎邪游。是时，吾乡人大半避寇南下，终日燕游。武公有所昵妓，常大雪中挟之往游钟山下，于其内弟方直之戎服骤马过通都，避不及者或至颠仆，妓红袴襦，围紫貂，扶坐马上，抱琵琶以从。诸子不能骑者，强予之骑，前骑骋，后骑亦从，骑者危栗震掉欲坠，以为笑乐。既至，就梅花前氍毹席地，下马踞坐，置酒听吴儿弦曲。数阙终，乃举觞政，妓为纠，苛罚百出，皆尽醉极欢，复驰而归。予心窃疑之：此塞上行乐图，今吾南人乐为之，殆将为之兆乎？

明年，与予同客西泠，君游不得志，意兴大减，六桥粉黛，未尝过而问也。一日，偕往天竺，过飞来峰，与人导入村店小饮，见有当垆志，心动，遂罢天竺游，尽其杖头钱买酒大醉，各题诗二首壁上，抵暮乃还，后人有至者，觅所题诗，则已铲削漫灭尽矣，人怒曰：“此二名士也，所题诗奈何铲之？可亟垩壁，我拉两君来重题其上。”于是，予两人再往，壁果垩，当垆者出，妆益靓，殷情劝酒。中席，酒家奉笔砚，就壁，请为提前诗，一老翁进曰：“以两君才，前诗不足录，请更作新诗。”限重游飞来峰五韵，各成七言近体，将以困之也。于是，和墨濡笔，斟巨觥以待，每篇饮一觥，五釂而诗尽，酒皆犹温。然时已醉甚，亦竟不能提壁。至今思之，固一时之雄也。今且四十年，武林人犹相传以为佳话。君在西泠，意常不乐，频有怪梦，心恶之，为文以纪其异。又感慨时事，每夜辄悲歌，抵足深谈，往往唏嘘泣下。予心怪其有异于常，呜呼！讵知有次年三月十九日之边哉？天生志士，意气于国运相关，几之先动，非偶然也。

南渡立国，奸人柄政，专以报怨为事，中丞及司马公皆将不免，吾党半遭落网。唯武公超然独全，由其夙昔持论平恕，与人悦豫，不为小人所深嫉，即奸人亦无所切齿于君也。乙酉夏，铁马渡江，三吴鼎沸，予依家仲驭于武水，武公方避地云间，与陈大樽（陈子龙）、徐复庵（徐孚远）辈谋举兵，仲驭（钱仲驭）亦聚兵吴东，遥为声援。其年秋，予过云间，遇君于黄祯臻（黄家瑞）中丞舟次，陈徐二君俱在。君聚米而谈，指掌阵图，一坐倾听，间出木流牛马式放平地，能自转运动移，见者益喜。凡陈徐向为兵家言者，君一一亲习其事，转以诘两君，茫如也，故两君益心重君，以为是真知兵者。未数日，松江破，三吴兵散，予泛宅汾湖，将于仲驭由震泽入新安，武公与复庵適至，遂聊舟同行。至震泽之明日，猝遇游兵，仲驭死焉，予合室遇难，君亦失其一子，是时入新安者，改从太湖取道孝丰，君挈家随以去，而予方收殓亡者尸，君就予别，订予续往，与执手大哭，泪尽，继以血。吾向时不数见君出泪，何哀之甚也？呜呼！岂知于予遂从此永诀哉？

已，予事竣，亦从间道至孝丰，居停壁上有大书某月某日孙某过此，盖以为予后来者导也，笔痕墨迹，淋漓如新，伤哉！此后亦不再睹君手书矣。是日，闻新安陷，予改道入闽，君遂从新安下严滩，将往依鲁山，鲁山方奉太夫人避地台州。会原任苏抚杨文骢尽室南奔，募兵龙泉山中，素善君，以书招之，君遂入其军。因上书闽中，言关外情形甚晰，特授副使，监文骢军事。是时，行在延平，予为郡理，被檄行属县，君疏至于授官本末皆不及知。

丙戍七月，江东破，贝勒乘胜取闽，文骢闻风先入关，君亦随之行。文骢姬妾多，舁肩舆者百数十人，日行十数里，至浦城界，兵追及之，君知不免，于妻方孺人诀曰：“吾同杨君举事，义不令杨君独死，汝自为计，觅路归报太夫人可耳。”骑至，问君为谁，君抗言曰：“我监军副使孙某也！”遂缚去，与文骢同死，横尸道旁，土人因就其死所合瘞之，刳大树，表其官爵姓氏于上，孺人从一老妪匿草间，转入村家，以闻诸令，令素知中丞公及少司马者，赉之归里。于是，其兄之子仲衍走闽，就土人所表下求死尸，得之，尸已毁，存者骨耳，两人骨不复可辨，遂并裹之以归，合葬诸城外枫香岭。如君之死，可谓不负其志者矣。

于君同志者，如陈大樽，累死者数十人，今止存一孙耳。徐复庵栖海上十余年，生一子，身死，其子扶柩归，予哭之恸，未几，子亦死，与夏瑗公俱斩然无嗣。君二子，长中础，倜傥有父风；次中岳，失去十余年，一旦从其乳媪自闽中归，归能读父书，有志气，绝意仕进。有孙十余人，家仅自给。较之云间三君子，则天于君为独厚矣。
吾与君以崇祯壬申论交，年皆才二十余，君长予一岁耳。交十五年而君死于难，死时年三十六。又三十六年，而予特纪其与予十五年中游处忧患之事而为之传。

谕曰：贤者诚重其死，与人死谈何容易？桓范之于曹爽，罗企生于殷仲堪，亦各自行其志耳。文骢固奸臣马士英戚党，讲声气，善书画，为一时名士所称，固志在声色财贿，因时窃得节钺，拥重赀，舁姬妾以自随。其募兵，志在自卫耳，而因以倡义，归于闽，则武公之为也。呜呼！武公无尺寸之势足以自树，特籍资文骢，将以为其所欲为也，不幸不能有为，遇能而毅然称官爵已就死，其死不苟矣。

孙武公传完～

附《板桥杂记》葛嫩条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曰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叫声“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附《板桥杂记》姜垓条
莱阳姜如须，游于李十娘家，渔于色，匿不出户。方密之、孙克咸并能屏风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连袂间行，经过赵、李，垂帘闭户，夜人定矣。两君一跃登屋，直至卧房，排闼开张，势如盗贼。如须下床跪称：“大王乞命！毋伤十娘！”两君掷刀大笑，曰：“三郎郎当！三郎郎当！”复呼酒极饮，尽醉而散。盖如须行三，郎当者，畏辞也。如须高才旷代，偶效樊川，略同谢傅，秋风团扇，寄兴扫眉，非沉溺烟花之比，聊记一条，以存流风余韵云尔。【方密之即方以智】

附《板桥杂记》王月条
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长即月，次节，次满，并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饰，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桐城孙武公昵之，拥致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南曲诸姬皆色沮，渐逸去。天明始罢酒。次日，各赋诗纪其事。余诗所云“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者是也。微波绣之于蜕巾不去手，武公益婉娈，欲置为侧室，会有贵阳蔡香君名如蘅，强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夺以归，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

过气老吧友发帖结束～

过期老伊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