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汗血宝马和照夜狮子
金庸写过一个人物，叫郭靖。梁羽生写过一个人物，叫张丹枫。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萍踪侠影》里，男主角张丹枫是一个有名士风度的侠客，骑着一匹照夜狮子马奔走于庙堂与江湖之间。和《射雕英雄传》里草根出身的郭靖不同，郭靖骑的是一匹汗血宝马。仅仅从坐骑我们就可以看到两个人物之间的根本差别：张丹枫的坐骑名字兼具诗意与彪悍，视觉上仿佛黑夜里的一道银色闪电，带着惊世骇俗无与伦比的速度感。而汗血宝马这个名字描述的是坐骑的一种生理特性，朴实直率得就像原则性和正义感都很强的大侠郭靖。
坐骑尚且如此，何况其人？“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这说的是张丹枫的性情。张丹枫是侠客，也是名士。张丹枫伤心时哭能动摇树林，痛快时喝酒如长鲸吸川，虽有儿女情长，也有豪阔胸襟，不计较世俗成见和他人的眼光。郭靖是大侠，性情中规中矩，不越雷池一步。大侠是兼济天下的，名士是独善其身的。大侠一定是正义的，名士则是不拘一格，甚至不羁的。一介武夫不足道，侠义心肠也还不够，得有一番风度。梁羽生赋予张丹枫的这番风度，代表着中国文人心目中的理想人格。
现代人把一个人性格上的迷人之处叫做人格魅力。然而人格魅力还不足以形容其中的妙处。唯有中国自来有性情二字。张丹枫比郭靖来得迷人的地方，正在于性情。

2作品的背后是性情
性情是什么？很难一两句话描述清楚。就如谈论“气韵”、“意境”一样，谈到性情，只能以心传心。拆开来，可以说它是性格和情感的组合，但这样的解释，点不透性格和情感背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虽然我们说不透什么是性情，但我们可以透过作品去看一个人的性情。
钱穆谈诗，他说，林黛玉不欣赏陆游的“重帘微卷留香久，古研微凹聚墨多”，实际上是因为这诗背后没有人，看不到一个人思想、态度和趣味的特别之处。他推崇杜甫，因为杜甫是“诗穷而后工”，颠沛流离的人生，磨出了杜甫诗史的境界。
可以这样理解：有些人的诗，深度来自他们的人生磨难，以及这磨难和与他们自身悟性磨合后产生的情感与观点。性情是天然带来，人生经历是催化剂，钱穆说杜甫，“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为什么杜甫能在平常乃至困苦里看到可喜？写得出平凡人的可爱？不是因为对象本身，是因为他自己开了心眼，所以他能见人家见不到的美妙，写人家写不出来的好处。
另一种人纯以性情取胜，如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是“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 王国维说他写“夜深千帐灯”，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 生于锦绣富贵中的纳兰性德能写而且善于写心情之深苦，是他性情里有天然的敏感和悲哀，又有他民族文化血脉里代际相传的苍凉感。所以，这些评论评的是他的作品，也是评他的人品、他血脉里的文化基因。
这是诗歌，说到其他艺术，也是一样。同是后印象派的画家，梵高不同于塞尚，不仅在于他们的风格和贡献，也在于他们的性情。梵高的画作直抒胸臆，具有强烈的情感色彩；而塞尚则是一个理性的画家，透过概括、拆解、重构对象来表达自己的视觉观念。中国的文人画，作画的人不是职业画家，是文官和读书人。文人画追求“士气”、“逸品”，是用来抒发抱负和理想的，展现的是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不同的性情出来不同的作品，也因为性情有分别，所以作品在境界上有高下。

由上至下，梵高、塞尚和石涛，三张画分别以风景和山水为主题，题材相近，风格却大异。这是文化的分别，也是性情的分别。

3审美的最高境界是对性情和人生的观照
讲到欣赏各种艺术作品，一种欣赏方式是谈论技术、风格，而另一种追索是研究和体会创作者的性情和人生。陈师曾说文人画“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 ”；钱穆说，“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我们很多人都有这种体会：一开始，是喜欢一个人的作品，进而对这个人发生好奇，便去搜索和了解他的人生。对于其人生涯的了解，又反过来帮我们了解其作品。因为了解了这个人，我们对他的作品更加欲罢不能。
有家长常常会问我：我自己都不懂艺术，我怎么带孩子上美术馆？我怎么跟孩子讲作品？怎么教他鉴赏？其实，这也是做父母自己的人生需要上的课。大部分人自己并不是艺术家，或者是研究艺术的人，但这不妨碍我们自己和孩子一起去讨论、探索一个作品背后的故事和人生，透过一件件作品去看一个人性格和理想的迷人之处。
所以，跟孩子谈美、让孩子审美、学美，表面上，我们说的是让他们学习鉴赏艺术品、器物、建筑、音乐、歌舞……，让他们懂得其中的门道；更深一层，我们是希望他们通过欣赏美、经历美、创造美，去阅读他人的人生，去充实自己的人生。美育的根本，是让孩子成人，成为一个有态度、有深度、有趣味、有观点、有故事的人。

4美的教育是要打磨孩子美的性情
中国人一向将性情之美视为大美。“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骄傲如李白，讲起建安风骨也是无限仰慕；而能写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曹操，慷慨激扬有之，苍凉悲哀有之，无愧建安风骨四字。回想苏东坡写赤壁周郎，“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想想杜甫崇拜李白，夸他狂傲，“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而说他自己的寂寞漂泊，则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无一不是在说性情，无一不是在说人生。
就像那些了不起的诗人和艺术家一样，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天然的性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些性情要经过家风浸染，在社会文化大环境和个人阅历的交汇融合中生长、磨合，才能慢慢绽放光亮，璞玉才能成为莹洁的美玉。然而，现代教育以学校教育为主流，以培育社会职业人为目标，即便课外兴趣班，也以培训技能为主要诉求，已经丢掉了教育对于性情的陶冶部分，也不讲人生，造成上过大学、在物质上富有、在权利上显赫的人中，没有良好和风雅性情的大有人在。
简·奥斯丁在《理智与情感》里描写了一群参加晚宴的上流社会人士：“在这里没有出现别的贫乏，只有谈话是贫乏的——而谈话确实相当贫乏。约翰·达什伍德自己没有多少值得一听的话要说，他夫人要说的更少。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光彩的，因为他们的大多数客人也是如此。他们由于没有条件让人愉快而几乎伤透了脑筋——他们有的缺乏理智，有的缺乏雅趣，有的缺乏兴致，有的缺乏气质。”一个缺乏性情和风雅的人，连让人愉快的本事都没有！另一方面，有些人把举止粗鲁、大大咧咧、不顾他人感受看作是真性情，何尝不是对性情的一大误会？
无论观照多少作品，阅读多少人的人生，最后还是要回到每个人自身。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没有打磨过的性情是野的，过度教育的性情又带来矫饰。唯有从心而发的美育，可以成为这二者间的平衡。让孩子透过探索、欣赏、研究器物、文字、自然、性情乃至人生，再创造自己的作品，我们可以把人生还给孩子，让他在文化里、在血脉里找到自己的源头，最终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安身立命之处。

简·奥斯丁在《理智与情感》里讽刺了那些有钱有地位却没有性情和文化修养的人。

好文，这才是萍迷的知己文。
这种文风才是当年松间和早期的听松所贴切的。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世间有多少事无法重来，无法复制拷贝。

可遇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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