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一)
魏国,大梁。
已过冬至,正是北风肆虐之际,魏国又地处西北寒冷之地,纵然已经是用力扯了扯身上厚重的裘衣,还是忍不住让人瑟瑟发抖,更遑论这遍地饥荒倚倒在朱门前的流民。
成蟜皱着眉头跟着前头黑色玄衣的少年,比他的身量倒是大不了多少,却是挺直了身躯,整个人就连行走也是站得笔直,仿佛久经风雨的丰碑,赶忙加快了脚步迎头赶上。
他们一行人步履匆匆,一路从咸阳途经晋阳,又辗转来到大梁,这一路上都鲜少见有言语,真正是闷死个人了。
他这个兄长说起来除了秦王这一头衔之外,还真是个不好与人相处的主。若说是性格,从来都是寡言少语颇为孤僻,莫说与人交谈,便是连眼神都颇为吝啬,鲜少见他有任何喜怒哀乐在脸上。若说行事,从来都是出人意表,往往出其不意却是一针见血,雷厉风行地丝毫不拖泥带水。纵然目前还未亲政,但是从前段时间处置长信侯之事就可见一斑。莫说借着相国之手除掉了这多年来的心头之患,更是连下旨意,但凡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赐钱五十万。此令一出,便是将嫪毐其人至于天下皆兵的地步,信者的消息不多时便传入秦宫,说是眼下嫪毐便藏身于这魏国大梁城中,意欲借助魏国之势东山再起,联合吞并秦国与魏国边界三城,以作为向魏王表忠心的诚意。
事已至此,嫪毐更是留他不得。
嬴政一言不发地在蒙武的带领下,前往细作密报的地方寻去。他的面色仍是一如既往地沉静,一双眼眸却是格外暗沉,若是再仔细些,还能看见握着长剑的手,由于太过用力而青筋突兀,透出些许眼下的情绪。
纵然此刻身在大梁,距离咸阳宫千里之遥,可是那日里太后泣血的呼喊声还在他的心头萦绕,来回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想。
他的母后,当初被他父王抛弃在赵国,和他相依为命熬过身为质子最艰难的九年的母后,为了一个旁的男人,为了那两个不知名的孽障,竟趁他前去壅城举行冠礼之时,佯装用印,煽动门客及军队政变,意图剿灭相国,颠覆大秦。若非是吕不韦为了自保,自荐臣服于王权之下,昌平君、昌文君领咸阳兵卒守住了秦宫,只怕他此刻已经到了九泉之下,连阴魂都难以散尽。
太后和嫪毐,甚至与相国吕不韦之间的种种,他并非全然不知,可是身为儿子他能如何?身为秦王,他又能如何?若当真是挑破了这层窗户纸,又将他的颜面置于何地?将整个大秦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恨的,不只是嫪毐,不只是吕不韦,更是他生生不能切断血脉的母后。
那一刻已是冠礼加身的他,站在章台殿上,看着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的母后,看着她为了保住那两个孽障,甚至不惜性命相搏。
她哭喊着叫他政儿,叫他留住他母后的血脉,留住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那副模样在他看来,是何其的陌生。
当日里他在赵国之时,他身为质子,他的父王异人早已抛弃他们母子早早地偷跑回秦国成为了储君,他的母亲整日里与人私会对他从未有过关切之语。就连被那些赵国的贵族纨绔子弟整日里欺负的遍体鳞伤,也不过是自己回来后一盆冷水而下,越发咬牙忍下了那些恨意和屈辱。
现如今,为了与他一样同时血肉的孽障,她竟是这般模样。
呵,当真是可笑。
原来她不是不会为母亲,只是不愿为他的母亲。可笑的是,这些伸手可得的富贵和安逸,这些助长她与嫪毐以及吕不韦的权势,都是狠狠地从他身上压榨夺走的。
在接他回秦国的那一日里,高坐在大殿之上的华阳太后看着他,神情淡漠,话语疏离:“政儿,你要记住,这个世间从来不缺少没用的人,你若是没用,那么自然会有下一个人来顶替你。若你不能为我赢得秦王的宝座,那么你对我来说,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便是一颗弃子,那么你这一生就在没有出头之日了,你可明白?”
当时不过九岁的他咬了咬牙,神色倔强地点了点头,坚定地答道:“知道。”
华阳太后打量着他,微微挑起眉笑道:“知道就好。不过还有一点你更要记住,今日里我既然能让你当上秦王,明日里我就能把你拉下来,所以好好地做你该做的事,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嬴政抬起头看向上方,隐约有雪花飘散而下,被风掠过停留在他的发梢,未及片刻就随风四散而去了,衬得寒意更加浓烈了。
一身寻常的玄衣裹着因多年骑马射箭而笔直的身躯,整个人仿佛是一把等待着出鞘的利剑,在这魏国的寒风里,凛冽而寒冷。
现如今他已是秦国的王,那便是整个秦国的主宰,是这万里河山不二的主人。不管是太后,嫪毐,吕不韦,抑或是华阳太后,没有一个人能操控他的人生,没有一个人能掌控他的命运。
他既然能熬过赵国受尽屈辱的岁月,能熬过几番险些成为弃子的命运,那么必然能熬过眼下左右掣肘的艰难,成为秦国真正的王。
他会踏着他们的鲜血,站在咸阳宫最顶端的地方,看着这天下尽归他手,尽归秦国的版图。
他的眼眸仍是这般暗沉,内心却是难以抑制的灼热,连着目光之间尽是与少年不符的阴骘和沉稳。玄色的长袍随着步履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将他的身影显得坚定而决绝。
当日里亲人弃他,他便弃了亲人。他不需要那些微薄可笑的情感羁绊,他要的是权势,是王位,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天下的主宰。
彼时倔强隐忍的少年,又何曾想到那日里会遇到命运一手牵起的羁绊,从此相互牵绊着他这一生,成为永生永世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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