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梦漪和阿布罗狄
一
阿布罗狄曾经有过一个荣耀的名字。阿布罗狄·伊利斯·W·古斯塔夫。
但他一个人走出皇城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就自誓舍弃了自己“尊贵”的家族名。
对,他恨他的父亲。他恨他因为怀疑母亲不忠就痛下杀手,宣称母亲病逝在离宫。他也恨自己身上流淌的另一半血液,恨到他割开自己的手腕希望流尽所有肮脏的血。
可是仇恨虽然深重,虽然令他放不下,却还不足以使他发狂,还不足以成为他生命的支柱。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只觉得世界之大,无处为家。倒是孤单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他吞没。
世界这样大,身边人潮汹涌,不过都是别人的事。
他自年幼时起,母亲从来不要他好奇,父亲从来不注目于他,可他偏生是重情的人,在薄情里想抓住深情,费力的像在沙漠里掘水。
他走过战乱的城市,是边境的政府军在镇压地方武装叛乱。粗制的炸弹险险要落在他身边。他在灰尘里站起来,劫后余生的时候想,若是自己方才死了,有谁知道?若是自己现在活着,又能向谁倾诉?这样一想,自己连存在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还不想死,又悲哀于自己活得这样苟且。
好像一个人随着惯性在漆黑漆黑的河里跋涉,漫无目的的,周遭只有自己的水声,远处没有一丝光明。
他迷失了幸福的方向,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来到小城纳鲁,是为求生。
这里是托吉尔斯边界地图上也不用一定找得到的遗忘之地,以种植玫瑰和赌牌为名。
阿布罗狄小的时候赌牌风靡宫廷,二哥称赞他一点就透。宫廷赌牌,比起地方小城赌场里的牌技要更为复杂。被二哥戏称“天才牌技师”的阿布罗狄,一路旅费都是从赌场里赚来的。来到纳鲁,目的也是一样。
母亲去世后,母亲的闺蜜希尔芙带着牵漪和妹妹梦漪一起住。
希尔芙是纳鲁一家赌场的美女老板,牵漪从小和她耳濡目染的学牌技。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城里有名的神童了。
但是神童的不败纪录,一年后被另一个小他四岁的男孩子毫不留情的打破了。
梦漪记得那是三月末四月初,小城的冰雪开始有了一点点消融的迹象的时候。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所以家家户户的玫瑰也开得格外早。
她在花店那里请熟识的老板奶奶帮忙修坏掉的喷壶,回来的时候听到兄长在里面传出来的叫喊声。
“喂喂喂!别走啊!再来一盘!”
一看她回来了,正走出来的威廉叔叔凑过来让她赶紧去劝劝她兄长,“别把希尔芙的房子都输掉喽!”
梦漪走进去一看,兄长的赌桌前围满了人,一个陌生的五六岁光景的孩子正从人堆里走出来。眉似远山之黛,唇若三月桃花,水蓝的眼眸里透出的是笃定和骄傲。他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昂然若碧树。
“喂——梦漪你在干嘛啊,他又没有比你哥帅多少你发什么花痴!快拦住他——”
她哥跳上了桌子在人群里朝她气急败坏的喊。
人拥的太多了。虽然以小孩子的身躯从腿缝间挤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以前偷面包的时候他也不是没干过——但此刻尊严显然是主要矛盾,何况在倾国倾城的对手面前,挤出来之后那副发型凌乱,衣冠不整的样子怎么能被看到呢!所以他自己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只好远程朝妹妹发号施令。
她后知后觉的跑过去拦在男孩面前,张了嘴想说什么被后者一看她又一时忘记了该说些什么。梦漪平时广为赞誉“伶牙俐齿”,在这个少年面前却恍若是初见偶像的小粉丝一样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言语。
“算了吧。”她只听到他说,“你哥赢不了我的。在他把自己都输给我之前还是结束吧。”
二
后来有人问阿布罗狄,那个黑店一样的赌场,他怎么会在那里留下来呢?
阿布罗狄思考了很久,最后说,“是家的感觉吧”。
他幼年在宫闱里,风云诡谲,亲情凉薄,多见炎凉。后来途遇战事,险遭罹难,又看过多少人心险恶。他那点面上的笃定和骄傲有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梦漪永远不会知道。
他彼时不过是得过且过,只凭着心底对生本能的渴望活下去。
但芙姨和小漪兄妹他们之间的感情,和他们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那种氛围,让他——
“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而且,”少年想了想,又补充道,“比起其他地方的赌场来说,芙姨那里已经很不像黑店了。”
“不过,遇到小漪他们,是我阿布罗狄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了。”街边立地的遮阳伞下,少年浅浅一笑,惊艳多少往来人。
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的孩子阿布罗狄留在了希尔芙的赌场里。
其实阿布罗狄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谁在他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谁在他最渴望爱的时候给予他理解和帮助,谁就是他的“神”。
后来是撒加。现在是牵漪。
虽然牌技方面输了,但是在爱里成长的牵漪的心理在积极的另一方面是当时的阿布罗狄望尘莫及的。他对世事的领悟性其实是很不错的,更为出众的是他在很早的年纪里就能用一种出世的精神来做入世的事,自然是比旁人都高了一个层次。
于是阿布罗狄得以在一个新的可爱的环境里坚定化具体化起那点曾经只够唬人的笃定和骄傲。
到圣域很多年以后,阿布罗狄还能清晰的记得他的第二个故乡。他记得那里每一家店,每一户住家,每一块空地,每一条沟渠。也记得牵漪强拉着他赌牌的时候他从哪里逃窜到哪里。
后来赌牌他当然没有带上赌注。他在芙姨这里白吃白住,开初找到一点尊严后又不愿顺着芙姨的意思和牵漪一起当招揽,反而跑到斜对门的花店奶奶那里学植物学,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但牵漪当然不要他相让,他后来自愿回来当招揽每每被芙姨岔开话题,他还记得他是怎样最终接替了厌恶做饭的芙姨请缨掌勺,用牵漪的话来说“解救了一干人的胃”——说起来就觉得好笑得温暖。
他记得赌场右边那棵大可合抱的雪松,小漪缠着他帮她在上面刻她的名字。也记得学嫁接的时候和小漪一起小心翼翼守候了一个寒冬才将将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秋子梨树。当初他们一瓢瓢把清水浇到树根上时候,存着多少难以言喻的希冀。
他记得挖坑的时候在后院挖到的石板,不知道是什么石头,除了刻字的地方外光滑平整的像一面镜子。也不认识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只觉得摸上去的时候还隐约能感觉到笔者苍劲的笔力。他们三个欢喜的像找到了什么宝藏,在花圃中心砌了个小台面,把那块石头立着端正的供在上面。没有人打理花圃时久,不知道原来种下的花卉是否已经枝繁叶茂的把它包围起来了。
他还记得晚上三个人躺在阁楼上听夜里的虫子咕咕的叫声或是不知名的鸟磔磔的颤叫。“是猫头鹰。”牵漪说。
有的时候,还有寒风里有小东西敲打在窗外铁皮上细碎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是雪~”梦漪闭着眼叫。“不可能的,雪哪有这么重,这是雨!”牵漪很自信的驳斥道。然后他妹妹马上睁眼去瞪他:“雨滴打下来声音是咚咚的,怎么可能是雨嘛!”。他在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吵起来的时候颇为无语的推开手边的窗子。“自己看啦,雨夹雪。”
还有的时候,他们一起去追雪地里偶尔出现的雪兔,或者是在红松鼠捧着松果很萌的样子坐在窗台上的时候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吓到它。
他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包括牵漪决定去圣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