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头儿一把高中，得了头筹，府中上下来往不绝，有些说是大器晚成，有人说是命数所归，阿谀奉承像是破蛹的蛾，扑光扑火，绕来绕去，要我说，这就是趋炎附势！一身官袍穿在身上，也不怕犯恶心，想到此处，眼里头都泛着寒光，明明是六月的天，心里头起不来一丝热气儿，总觉着不舒坦，没错，平日里可仗天高，能渡海深的英雄已经疲惫，选择跟命运握手言和，当然老天爷不会亏待他，给了他一份大礼，捎带着他不争气的儿子也有一分，可我不稀得要。】
【他们不过是贺我有个了不起的老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挺直腰杆子，怎么都是高人一等。】
【索性自己在院子里头，择了个地界儿，腿耷拉在前头，背靠着柱子，手里头把玩前些日子找人量好的护指，说来好笑，这还是他背着我去参加科举之前给做的，抛来抓去，亏他们酒这么喝，骨头都泡软了，将那些个推杯换盏的场面全推了，我乐得清闲，白狼摇头晃脑，眼中一肃，抬手就是朝前一掷，看他正准备奔去，怒喝一声。】
站住！【扑通一声，是跌水的声。】不许叼。

【白狼以为他做错了，讨好的，卑微的摇尾巴，趴在那里，可怜的像是一只丧家犬，因为我的腔调充满了怒意，甚至还有点儿大快人心，但当我还没喊他回了，一声响起，不消抬头也知道是谁，只将眼皮懒懒的一抬，看着他披光而行，心中嗤笑，果然是有身份的人，走起路来脚下生风，都带着为官为臣的奢靡气。】
我当是谁，原是钮大人。【慢慢收起腿，一屈膝，眯着眼睛瞧他，不咸不淡说了句。】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
【话音落下，这才起身，拍了拍手，似大功告成，与他邀功，眼底充满了少年的挑衅，一把弓，一支箭，直直的瞄准他的眼。】
我丢它就是不合适，不合适的东西找回来也是强求。
【这句话说的轻轻松松，上下打量他一眼，谢天谢地，他还没穿着一身官服，到我这儿来耀武扬威，掸了掸袍角丁点儿的灰尘，像是因为他而来带过，我惹得烦闷。】
您不还得去衙门？赴局子？不扰您日日大有作为，做老子光宗耀祖，为儿子没有出息，就不在这儿碍眼碍事了。

我今天洗澡一定能回！

（白狼不响，江浙方言里说，不响最凶。我知道，他不响，可心里有主意，遂特地多往他那儿看了一眼，而这一眼的功夫里，丰生的话，就像子弹似的，径直打进我的耳朵里来了。）
丰生！（饶是什么好脾气，搁这一句话，也得窜起三把冲天的火来。我待丰生，那是老子对儿子的一把爱护，与全盘自负式的欣赏，——他一在我眼前，我就觉得，有股新的血，直打进我的心里头去，任何人见着他，不用说话，就知道他是我的儿子。可如今，就在现在这个当口儿，我的儿子，说得这叫什么话？！）
你管我叫什么？
（我背着手，走近两步，与他对视，逼视，他还没给岁月铸得定透呢，带着点儿尖锐的戾气。）

怎么？【当他喊自己的名字，想都不想，便驳了一句，抬眼无所顾忌，毫无畏惧的看向他，我曾敬畏他，尊重他，可他从来没当回事儿，把我对他的一切信仰跟所认知的气节帅的个稀巴烂，头也不回，一股脑儿的往那些个心有饕餮般的地界钻，我曾想过，他一定会嬉笑着从里头走出来，即使是混了个名堂，也浑不在乎。】那我该叫什么？
【谁知道，老子算错了，因为老子的老子，赤诚热血，都喂了狗！】
我叫您什么？钮大人？官老爷？【故作正色打量他，嘴边带着点儿笑。】还是这四九城里头，响当当的爵爷，又一句高中了的状元爷？

（池水静得发青，像张开的口，没声儿，只张嘴，——声儿给日头烘干了。）
怎么，（声捺得低，上下左右，将他打量一圈。）叫我什么，要我教你？！（话音未落，冲他仰面这张脸，劈头扇了一掌。）我当年怎么教你，你这都都学了什么？（打完方知觉，手心发麻，有一些痒。我骤提了声调，为他嘴角的这一点笑所激怒，青筋突突地在额前暴跳起来。）钮大人，官老爷？
（冷呵着，我也笑了一笑。）
丰生，你给我跪下！

【登时剑拔弩张之意，白狼也缩头畏尾，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是了，威风可是他给的，如今老头儿怒的红眼，又有哪个小辈敢叫嚣。】
【劈头盖脸，就是一掌，耳边发鸣，阻的人噤声，可这一瞬间脑子都胀的晕飘，头撇过去，口中汹涌，面上阵痛，辣的像浇了烈酒，半晌才不轻不重吐了口血沫子在地上，才好回头嬉皮笑脸，嗤一声，又一声，抬手隔袖一擦，又不是细皮嫩肉的白面小子，这点儿斤两，纵使不是钢筋铁骨，也能挨得住。】
劳您还记得当年。【话里头带着血腥气，和着风声，窜的火星飞溅。】当年教我的，可没教过老子朝廷上风风光光，气不顺撒在儿子身上。
【眼中打量他，这嘲讽，失望的眼神从未变过，本是低着头，当他一声呵斥，才抬起头，目光如炬，全无理亏。】
你身为人父不遵诚不守诺，我为何要跪！

凭着我是你爹，凭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丰生，瞎了你的眼睛，敢这样与我说话！
（我有这丁点儿的意气，也为愠怒烧灼，天灰扑扑，池蓝汪汪，不见鸟或者鱼，——什么都瑟缩了，显出派莫名空旷的景象。他不跪，好一身铮铮傲骨，这便是我养出来的儿子。我牵着嘴角，一点点笑，越来越深，越来越重，笑却不见得有多快活，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白狼。）
我与你什么承诺，我竟然不晓得。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也不怒，反倒笑，像小时候，教书先生抡板子打手心，自己也这个德行，疼的抽气，也得喊人家用点力气，如今就这么打量他，偏生要惹得他满目如炬，一把火把自己烧了个骨头渣子都不剩才解气似的。】老子不要脸面，我还要它作甚，你不记着些什么，我自然可以不记着有你这么个爹。
【这一掌真是捆狠了力，血泛着腥腻，湿气，涌在自己口中，是茫茫的血雾，以口为刃，就着这么点儿血，割开了我们俩，开弓没有回头箭，谁不懂这个道理。】
【话里头有那么点儿剑走偏锋的意味，没想过回头，服个软也就罢了，权当是小子无意，可偏偏自己每句话每个字，都是迫不及待脱口而出，笑的嘴角发酸，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捆的，还真是自己笑的。】
看不惯你就打死我。

打死你？说得轻巧容易，你既不认我这个爹，我又凭什么，为什么，值什么要打死你？你可比我强得多了！
（我眯着眼，连连点头，与他称是。）
丰生，（这两个字，真是咬得慢之又慢，缓之更缓，深深吐纳一口气，挑起眉来。）我扪心自问，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教你心中如此怨恨，——我不知自己哪里对不起你。

想来如今你也不需有我这个儿子。【见他再无抬手的意思，自己将嘴边擦了又擦，确保血渍都握在手里，这才准备要走，他是我的老子，不可否认，骂天怼地，他还是自己的老子，说什么做什么，真打死自己——也不能还手的老子。】白白丢了你的面子。
【正准备从他身边绕过去，闻话，耸耸肩。】
别——！您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教我的，说我的，平日里不屑的，不还是趟过去一脚，升官加爵风风光光，可见有些话不见得要听，说的平白都是唬人的。

慢着。
（我原想扬手拦他的肩，但他最末一句，叫我实在地无法伸出手来，——我看着他，侧脸，谁也不能否认，他与我很有那么点儿相像的意味，——他怨恨我什么？怨恨我投身官场，把自己锁进一身补服里头，辜负了他的幻想？）
（我锁着眉，细细琢磨，忽地笑了，——若是当年的我，逢着我的阿玛这样，我也是怪生气的。）
轮不到你教训我。（说得一字一顿，慢慢悠悠的。）我不唬你，你也别自己唬了自己。

谁敢教训您。【不知道是假赌气，还是真失望，抬手将他拦来的胳膊一拍，声发沉，又闷，脸上没半点儿自省，平日里我确实是敬他，可如今老虎屈着尾巴，藏着牙，自己都收了爪子，谁还怕他。】劳您借过。
【没得说，没得聊，背对着他，突然就这么一撞肩头，骨头里恨不得长跟刺似的，就直接越过去，背对着他，这才微微张了嘴巴，疼的发麻，也没什么大毛病，没那么讲究，揍这一回，也权当是自己找没趣，认得倒霉，便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不知他听没听见，也不管他听没听见，我应该叹口气或者啐上一声，带点儿倨傲不屑，自知他的放肆无礼全部出自于我。）
（有点儿尴尬，纵我自认，属于极擅随机应变的那一种人，我没后退，因此他直愣愣地和我撞了一下，——差点儿把我的笑撞散了。）
（他的不满如此赫然，令我不禁有些糊涂，——或许他是对的，但现在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