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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哥!”
霍正逃脱的时候,无情沉默着看他一眼,只俯下身去捡那几枚落在地上的柳叶刀。
不该是这样的。
地上的暗器已经被白衣青年收起来了。柳叶刀用的是上好的材料,即使被霍家的铁蒺藜碰得豁了口,依然闪着银白的光,被太阳一照晃得人眼花。
无情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柳叶刀的刀锋。他身为神侯府公子,自小金贵,又好穿白衣,雪白衣袖连着他的双手都似乎只是一色的白,还有刀刃的闪光,实在是耀眼炫目得很。
这白光映在铁手眼里,只刺得他的眼中也泛起酸痛来。
很少有人用了暗器还要回收。一是早已损坏,二则成本普遍过低,拿回去也没有必要。
无情自然也不会刻意去寻找自己那一堆暗器——银针、钢棱、青钱、铁丸,诸如此类的凶器在他轮椅袖中甚至发间比比皆是,无谓多此一举。
然而青年还是捡起了已经破损的柳叶刀,上面细小的尘土沾上他的指尖,又落在素白锦衣上,印出几点难以察觉的淡褐痕迹。
很多时候扔出去的东西,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正如离了弦的箭,已经飞到半空,要它停下来甚至飞回去,是绝无道理的。
那一片似雪的莹白中有些微的嫣红抖动着,是绕在纤巧刀柄上的红绸。
铁手仍自呆愣着,无情也没和他说话,只是将小刀收入袖里,双手用力推动了轮椅。
有脚步声跟上来,响在耳侧。无情便只是垂下眼。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似乎他始终不乐意,与那人对上一眼。
破庙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响,轮毂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圈,但一声比一声慢;
铁手在难过之中,突然又有些担忧。
无情年纪比他要小,却做了他师兄。虽然到底也差不了几岁,但在他面前总有些大师兄的威仪与气势,什么事都要自己担,从不想叫别人帮忙。
幸而金银剑的身影已在眼前。
两个剑童到底是无情教出来的,虽是年仅十二一团孩气,简略说了几句追捕进展,见气氛不对,于是都心照不宣地缄默不言。
雪白衣袖中,有暗红温热的液体渗出,浸透刀柄缠绕的红绸。
02
就算知道真相,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并没说过要和他计。”无情偏过头去,并不看他,“但目前最重要的,是捉住霍正。”
“你还是放不下霍家对成家所做的这一切?”
铁手这句话问得太急切。话若太急,脱口而出,容易无意伤人。
“在人情上,霍正的确是情有可原。但法理上却不是。”
无情自幼博览群书,出口成章,应付此等质疑不在话下。只是一通解释下来语气生硬,毫无感情。语句还算通畅,却偏偏生出些艰涩之意来,追命在一旁听了直皱眉。
霍正杀人一案,由神捕司负责缉捕。事隔多日,未有所获。我今日就专程来看看有何进展!
相爷之所以如此紧张,无非也是私心。
无情换下白衣身着捕快服。语气依旧不咸不淡,甚至还有几分随意。
全国上下这么多案件,看来相爷会相当忙碌。
追命也帮腔道。
大胆!
不得无礼!你们还不快向相爷赔罪。
一个多有得罪,一个有怪勿怪,打发走了蔡京,便立即出发继续缉拿霍正。
“无谓胡思乱想。”无情目光灼灼,似是特意提醒他。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找到霍正的下落。”
其实不必如此。他这师兄有一副极佳的皮囊,尤其是那双眼,明如秋水皎若星辰,急怒敛容时又仿似紫电清霜,刃带霜雪,寒凉彻骨。
刚刚那飞掠过的一眼,看得他有片刻的失神。
像春日落于桃树的光华,冉冉灼灼,不可方物。
年少则知慕少艾,人之常情而已。
03
无情的信任太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索性找个借口出了门,落荒而逃。
只不过,他最终还是辜负了这份信任。
“霍正始终是他大哥。”无情眼也不眨,平淡地朝众人阐述计划。
“我不肯定他是否会出手。”
你们记着,一会出手,尽量不要伤及霍正性命。
你别和我说,是你放走了他!
对不住。不准追!
“你是不是疯了?霍正满手鲜血,就算他是你大哥,你也不能放走他!”
其实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纵然是当初冷血要离开神捕司,无情也没说过这么重的话。
最后一句一出口,尾音已然是颤抖了。不知是否因喘鸣作崇,听来竟有些像带着压抑的哭腔。
周围的人都有点诧异,只有铁手还在与他针锋相对。
你竟然瞒着我,来埋伏我大哥?还设下机关?
立即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无情,小心!
大哥!
你为什么要杀我大哥!你知道是我大哥打伤你,令你双腿残废,所以找机会公报私仇!你胆敢说,你没恨过他!
无情任金银剑将自己扶上被石头砸中倒在一旁的轮椅上,看着铁手陡然冲过来对他拳打脚踢,突然便想到:
其实说起来,他们两家本就是世仇。
一言以蔽之,天意。
04
无情不见了。
“我们身为执法者,如果不依法办事,只会天下大乱,我希望你明白。”
假的,都是假的!
铁手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片刻后又掀了门帘走出屋中。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连环可解,流水却不能截。他由得悚然恨意将心底一点倾慕思情掩盖,只余大片空茫。
我真的不想见到你受什么痛苦。你告诉我吧。
那你也告诉我,你们到底打算用什么办法让我说出秘密。
幽暗地牢中,伤痕累累的青年如此道。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打算用什么方法,来令我说话?
无情身上仅着中衣,头发面容都脏乱不堪,但那双眼在烛火照耀下依旧漂亮得惊人。
纵使里面闪着冰冷的光,似乎格外不屑而鄙夷。
桑芷妍一惊,退了一步。
以桑芷妍的武功,她没可能杀得了少主。
但少主对她有意。
银剑!
芷妍已经改过自新。若非她救了我,我只怕已经没命。
白衣青年眼中含泪,一点一点将身前人引入局中。
弈局倾轧,输赢为要。弃车保帅李代桃僵,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胸中钝痛,腥甜隐隐漫上喉头。
决不可因儿女私情而为山止篑。
这是无情自小已习得的道理。现在是学以致用的时候了。
05
四人冒死剿灭乱臣贼子,平定内乱,勤王有功,特赏赐令牌,封为大宋御前神捕。
对不住。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住。
无情仍旧一身白衣,眼睛里清清落落,脸上神色也是寡淡,和寻常说话时候并没有什么分别。
铁手看不出他有丝毫歉意,但心里仍是一惊。他痛恨对方的坦然自若,于是便也学了无情的不动声色,说:
是世叔叫你来的?
其实我不怪你,只是……
是。
白衣青年打断他,眼底仍是平淡如常。但铁手不知凭何从这寡淡中看出了讥讽。
而他并没想到,无情接下来却整肃衣冠,预备要给他行一个大礼。
无情!你这是做什么!
拜手稽首,躬身屈膝。此等降贵纡尊的动作做起来也是流利通畅,浑然天成。
无情不是不会,只是不屑。
他们师兄弟四人,无情身为大师兄,年纪却差不多是最小的那个。身有残疾,性情偏又傲气得很,是以众人对这白衣公子的脾性多是包容体谅。
而在这件事之前,他对无情,也是纵容的多,甚至带着偏私的几分宠溺。
谁没有私心呢。
只不过,当初爱护是出于私心,此时的折损,也是出于私心。
无情双腿筋络尽断,摇摇晃晃地站不稳。铁手慌忙之中和他一同摔倒在地上,下意识也只顾护着他,无暇顾及两个人现下狼狈的处境了。
二师弟,你以为,世叔不叫我,我便不会来?
无情倒在他怀中,柔长青丝与他的发尾交缠在一起,垂落及地。他的语气难得柔和,眼睛却依旧清澈得没留一点情绪,只映着铁手的身影。
你很久没叫我师兄了。
语毕,无情撑着自己的身体,从他怀里起来。
轮椅骨碌碌地远去了,铁手依旧半躺在原地。
按常理,直呼师弟名称,于师兄是自然而然;师弟直呼师兄名称,便是目无尊长。
那无情为何又不要求追命冷血他们?
他的心已经不诚,所以正中无情下怀,而始终想不明白对方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