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门的肃杀已经褪去，寒刃相抵时的冰冷仿佛刻进了骨子里。大监在前引路，手里的油灯照亮了天牢灰暗的路。一身玄色衣袍，似是要将自己隐于这无尽的黑暗之中。
在尽头的牢房门口停下，抬头朝里面看去。卸下那日的一身戎装，此刻的他落魄得如同街头行乞的庶民。
深邃的眸里隐隐约约带着笑，却冷漠得如同覆盖了一层薄冰，轻描淡写的开口。
“ 李景昀，服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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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知道，刑部大牢居然会这样冷。刑部大牢为防犯人越狱逃窜，牢房皆以青石砌成，尤其是我这种十恶不赦的罪人，更是被扔到了牢狱深处。我每天靠着牢中唯一的窗台判断着日月的变化，数着自己死亡的到来。）
（想起那日重玄门，我身穿铠甲后面跟着一群突厥士兵，向正在登基的李临暄发难。可是我终究是不如他，他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只等我往里跳。当洛宣怀带兵出现时，我终于知道，老虎的孩子一直是老虎，就算他平时像猫，也不能把他当猫来看待。）
（从冗长的巷道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点点火光向我而来。眯了眯眼看清面前的人——李临暄，他身穿墨龙玄袍站在牢门边，与身穿囚服披头散发的我形成了鲜明对比。）
成王败寇，有什么服不服的。

“ 呵…… ”
一声冷笑从唇畔溢出，墨潭似的眸里满是讥诮与嘲讽。
“ 成王败寇？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几个字？你以为你不过是在夺储之路上败下阵来的皇子吗？你错了，李景昀。你是大唐的耻辱，是父皇的耻辱，也是悉心教导你成人成才的皇祖母的耻辱！ ”
倘若，他只是觊觎这天子之位，想以己之力赌一把，我敬重他，他并非世人眼中不中用的皇长子；可他却是通敌叛国，亲手将残害大唐黎民的敌寇引入雁门关，亲手摧毁了珉之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和平安康。
“ 想想那位老人家吧，她慈眉善目的教导你长大，在你冠礼时亲自给你赐字，给你做长寿面。而你，却试图勾结敌寇，亲手毁了她最眷恋的山河故人。 ”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视线从始到终都不曾从他身上挪开半分，注视着这个狼狈又落魄的庶人。
“ 真是个大孝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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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是耻辱，百年以后大家提起绥猷朝的李景昀也会啐一声，李景昀是个卖【和谐】国【和谐】贼，他亲手打开了故土的大门，引得虎狼之军入侵大唐山河。）
（闭眼间想起那个慈爱的老人，她曾亲自教我写字，也曾亲自给我穿衣，在我想念母妃的时候抱着我哄我入睡，也曾悉心教导我为人之道。还记得我行冠礼那日她亲赐字清安给我，希望我一生清平安宁。眼边划过一丝泪滴，在黑暗中缓缓滚落——当我选择和突厥人合作那天起，我就辜负了皇奶奶对我的期望。）
我真后悔当时刺客那一箭没有射准些。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就是从李临暄受伤那日开始。权欲的利刃划破我清高的面孔露出贪欲的狰狞。当时的我怨恨过，皇奶奶愿我一生清平安宁，却从未有过让我登上皇位的想念。李临暄自出生就是嫡子，父皇疼爱秦先生也对他赞赏有加，为什么我不能？我想与他兄友弟恭，他却从来对我不假辞色。）

“ 那你就不该假手于人，你应该亲自动手。 ”
昏黄幽深的巷子里，大监提着的油灯映出自己此刻冷若冰霜的脸，将这一切说得轻描淡写。来自深渊的风吹起了衣袍，发出呼呼的响声，修长的手压住宽广的袖，不徐不疾而言。
“ 届时东宫太子命丧百兽园，该立新储了。依父皇对霍氏的疼爱程度，你和李承昭相比，胜算几许？ ”
如同一个局外人，冷静而淡然的与他分析形势。他当真以为自己这个皇长子有多重的分量么？与他母妃一样，卑贱如蝼蚁。
“ 你可知他为何叫承昭？父皇龙潜时期，曾有封号景昭，承昭承昭，寓意何谓，再明显不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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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临暄，你不就是投了个好点的胎，进了薛皇后的肚子么？论教养学识，我哪点比你差？
（因我的母妃是薛皇后的丫鬟，在薛皇后嫁进郡王府几天就爬了父皇的床，他就从未正眼看过我。在他的眼里，我永远都是蝼蚁般的存在。每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所以我要走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让他们对我俯首称臣。
）
满门风光的薛氏呦，可惜了，薛国公唯一的儿子却殉了国，连个后人都没有。薛家家势显赫又如何？没有继承人薛家还能风光几时？
李承昭也不过是进了霍氏的肚子才得了个承昭的名，他不照样是我教出来的？

悲悯，几乎是用一种看待可怜又可恨的愚者的目光来看他——这副模样，与宫人口中他母妃失心疯起来一模一样。
“ 至少，我与李承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腌臜事。 ”
珉之的死不会再如同当年那般带给我无尽的痛苦与悲怆，我也早就学会了将这一切埋藏在心底。而从他口中道出珉之的事迹却恶心得让我想作呕。
“ 李景昀，看在你人之将死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
垂眸拂去玄色衣衫上的褶皱，不咸不淡的开口。所有的情绪都压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语调平稳而低沉。
“ 珉之有后，薛家也有后。薛珉之的亲儿子，薛国公的嫡孙。薛家的风光与荣耀是你这个卑贱庶人永远也想象不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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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珉之有后，薛家有后人。）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脸上划过两种不同的表情：疑惑，薛珉之尚未成亲，哪来的亲儿子；释然，阿楹姐姐爱他至深，虽然受到薛氏和父皇的阻碍，怕还是偷偷为他诞下麟儿。真好啊，我到了死，还不曾有过孩子。也幸好我没有孩子，此般境地，他若是出生了，随着我也是受罪。）
（双手背于身后不去看他，只观那狭小窗外的一轮明月。）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不知道被我送到岳父家的明月可还好，依着李临暄的性子，怕是已经被抓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位是疼爱我教导我的皇祖母，另一位就是我的结发妻子何皎皎。直到我被擒前夕，她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何其无辜，何其悲痛。墨眸紧闭，终成一声叹息。）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 终于问到重点了？ ”
我总觉得，从牢房那一扇狭小的窗柩投射下来的月光格外清冷，被它映照着的人也是如此。
“ 先将罪妇李何氏押解至城门，与绥猷朝一众皇嗣一起，亲眼看着你被五马分尸。 ”
语气轻盈得如同在与他讨论今晚的月色真不错，而非这般令人触目惊心的话题。
“ 至于她——还有她背后的何氏，以及你母亲苏氏的族人。九族以内男子发配边疆为奴，女子统统充官妓。 ”
眉峰冷峻，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个困在牢笼里等待着死亡宣判的千古罪人。
“ 你可真是个好夫君、好儿子、好女婿啊，亲手将自己深爱的女人变成人人可以占有的官妓，何氏与苏氏九族以内近七十余口人都因你沦为阶下囚，永远也翻不了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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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明月收监，押解至城门，与绥猷朝众皇嗣一起看我被五马分尸。他仿佛不是在说对我的处置结果，而是在与我说今夜的月色真美。我知道他要斩草除根，没想到会做的如此决绝。）
（母妃亲族我一点都不疼惜。那群贪得无厌的亲族，自知道母妃做了宫妃又有了皇子，便上京前来认亲。本来想是亲戚拉一把，他们却变本加厉。但是明月的家人却是受我连累。我知道向李临暄求饶，一点用都没有——他不可能放过他们，反而会因我的求情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惩处何氏苏氏两族七十余人，既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又能震慑那些不服你的皇嗣大臣，李临暄，你比我想象中要狠得多。
（在我看来，父皇是仁君，以仁慈治天下，但是过于仁慈却助长了一些官员皇嗣的嚣张气焰；李临暄却是杀伐果断，对待敌人从不手软。可是明月啊，我此生最爱的姑娘，愿你下辈子遇到一个风清朗月的男子，许你一世长安。）
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尤其是苏氏族人。

“ 不是我比你想象中要狠，而是愚昧无知限制了你的想象。我可不管你在乎或者不在乎，你只需要知道当你被撕裂时，那个你不惜惊动皇祖母也要娶回家的女人就在城墙上看着，她不能眨眼，因为我会叫人把她的眼睛绷得大大的。 ”
突然发现自己喜欢极了这种居高临下的俯瞰，这种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快感。这皇城之中的人很快便会忘记那段触目惊心的过往，可我不会，若非我早有觉察，只怕今日便是我沦为阶下囚，待他宣判。
“ 再然后，那些流连秦楼楚馆的官员，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头子，会把她搂在怀里，压在身下，不怀好意的笑着说一句，唷，这不是堂堂襄崇郡王妃么？ ”
冰凉的指尖触及牢门上的木纹，死死的盯着暗处那个始终淡然沉稳的男人。
“ 她堂堂殿中省司正，本可以有步步高升，统领女官的可能，结果被你亲手斩断，只能做一个承欢于各种官员身下的官妓。呵——李景昀，你的爱可真别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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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何氏入府后多年未为我诞下一男半女，若不是当年惊动了皇祖母才将她娶进门，我早就休了她了。
（若是被李临暄知道明月是我的逆鳞，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情。这么多年我自觉了解他，却又不了解他。他与李临晗是为双生，却性子完全相反，李临晗其人单纯不谐世事，李临暄却十成十的遗传了薛氏的狠厉。）
（他此刻来看我不过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看一个失败者，他想从我这里得到成功的喜悦，我偏不给他。）
以后倒也省了给她灌红花了，不生孩子的女人和不下蛋的母鸡一样没用。

“ 李景昀，你是不是觉得你把话说绝了，就对她有好处？是不是还在因自己此时此刻的男儿气概而沾沾自喜？ ”
他和我还真不一样，如果他足够狠绝，怎么会与李何氏恩爱有加这么多年，事到如今才说她不曾生育，要休了她。
“ 我真该庆幸你以后不在国子监任职了，不然得误了多少子弟。 ”
禁不住笑出声来，冷笑在悠长漆黑的暗巷里回荡，仿佛自己刚刚说了个十分有趣的笑话。
“ 你就继续嘴硬吧，反正你心里的愧疚自责与经历惨败的悲痛不出今晚，就会把你杀死在这囚笼之中。 ”
自古走向王位的路，都是由鲜血洗礼出来的，他李景昀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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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绥猷八年我辞别国子监，我就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国子监的先生了。我开始变得有了贪欲，有了想要上位的欲望——我其实与我的母妃没有区别。我们一样的贪婪一样的想要这世上最好的，即使我被皇祖母教养膝下，也改变不了存在骨血中的命。）
（我听着他的步伐渐渐远去，冷笑在这个阴凉的牢狱中更觉是寒意阵阵。我依然对着那个小窗望着外面清冷的明月——李临暄说的没错，只此一夜我就会被自己的愧疚自责与悲痛折磨致死。）
（李景昀你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