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楹上回生芃芃的时候是腊月，我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唯恐她在月子里头着了凉落下病根，此番诞下双生，偏又是个六月，热的让人难熬，也不敢开窗开门，生怕一时不慎给阿楹吹了风。
好在舒隽允我出宫在公主府小住些时日，能放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看顾着，总归要放心些不是。
趁着晌午阿楹小睡的工夫——如今已是产后一旬，她夜里腰背酸痛的睡不着觉，眼下难得能眯一小会——瞧一眼小摇床里两个宝宝也睡得香甜，低声跟外间的侍女叮嘱一二，方才轻手轻脚的出了门，一边吩咐着随行而来的侍从回宫给舒隽道声安好，往后厨去瞧瞧骨蹄汤炖的如何了。

（ 我仿佛又死了一回，被疼痛折磨至昏厥，而后又苏醒，反反复复后，方才听见耳畔产婆欣喜地声音——恭喜殿下，是对双胞胎女儿。 ）
（ 往后的日子里，我都过得浑浑噩噩，麻木又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新生而喜悦。谢君璧将一双女儿拥入怀里时感慨的几乎落泪；娘亲逗弄着襁褓中的孩童，笑弯了眼。谢崔氏、崔尚书、临晗、徐夫人、暮栀……等等云云，他们都发自内心的喜欢这对女儿。 ）
（ 从午睡中醒来，睁开眼时，四下寂静无声，只余孩童在摇篮里睡着时均匀的呼吸。踩着绣鞋落地，缓缓踱步至摇篮边。素手纤纤，触及孩童沉睡的脸。 ）
（ 这一个是杳杳，她白净极了，浓密又纤长的羽睫与她父亲极其相似，睁开眼时就更像了。 ）
（ 手缓缓移动至婴孩稚嫩的脖颈，颤抖着，眼角有泪珠淌落，随即闭上了眼，一点点的用力。 ）

灶上骨蹄汤熬的香浓极了，还按着我的吩咐放了几样滋补去恶露的药材，产后补养再合适不过，盛了一盅，未假他人之手，自端着往阿楹卧房走去。
沿着回廊缓步前行，庭中绿树如荫，六月的明媚日光洒落成斑驳碎金，风一过，簌簌作响，连带着光影都摇曳，蝉鸣顿了一阵，随即又此起彼伏的响起来，生机勃勃的。
我总觉得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在慢慢好转，芃芃在阿桓身边长的很好，大家都很喜欢，眼下阿楹又诞下双生，公主府与谢家均是一派喜气洋洋，柔软的小生命嫩芽似的扎根进人心里，我总觉得，旧的阴霾伤痕，会有磨平的一日。
守在外屋的是打小陪在阿楹身边的春棠，听着我脚步声便开了门，唇畔噙着笑，正问她这会工夫你们殿下睡的可还安稳，就听着内间传来婴儿啼哭声，约摸是睡醒了。
春棠在前头给我推开门，将将跨进门去，甫一瞧见屋里场景，端在手上的汤盅“哗”一声摔碎在地上，身形一晃，还是春棠反应快些，这就冲上前去试图拉开阿楹掐在孩子脖子上的手，不知是不敢使劲还是拗不过阿楹力气，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听到她带着哭腔喊着求您放手啊殿下。

（ 我似是陷入一片混沌里，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雾，也听不见手中孩童稚嫩的啼哭声。一阵狂风袭来，吹散了重重叠叠的雾。眼前是雁门关外的黄沙漫漫，昏黄浑浊的天空下，布满了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远远的，我看见那个手执长枪，一身铮铮铁骨的将军。万箭穿心，他依然挺立于沙场。 ）
（ 我拼了命的想往他那边跑，却始终只能在原地踏步。场面一转，便是素白的国公府，白幔被瑟瑟的秋风吹起，冰凉的雨打在脸庞，棺柩里他安安静静的躺着，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
（ 而后，我便落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似是永夜一般的黑暗。耳边，春棠的声音闯进来，她温热的手覆盖在皓腕。睁开眼，朝她斥道。 ）
“ 出去！ ”

这些天，她听话，不声不响，我只当她是累了，我以为她是喜欢这两个孩子的，——这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瞧见屋里那一幕时简直是肝胆俱裂，扶着门框才站稳了身形，细白五指用力之大指尖几乎泛起青白，她似乎回过神来，放松了手上力道，可也还不曾放开掐在孩子脖子上的手，还呵斥春棠撵她出去。裙摆微动，绣鞋踩过一地狼狈碎瓷。
“那我呢，是不是我也得出去？还是要娘给你把另一个也抱过来，你好一块掐死？！”
孩童的尖锐啼哭一刻不停的响着，引的原本无知无觉躺在一旁酣睡的霈霈也哭了起来，还夹杂着春棠断断续续的啜泣。

“ 她们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和珉之的孩子！ ”
（ 尤其是她——这个名叫谢杳杳的孩子，此刻她睁开眼，眸里包含着泪水，那双眼与她的父亲谢君璧像极了。她的存在，就是在逼我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与别人有了孩子，与除珉之以外的人有了孩子。 ）
（ 两个孩子交错着的哭声在耳边不断放大，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用尽全力将我拉入冰冷又黑暗的深渊里。 ）
“ 我只答应谢君璧，平平安安的把她们生下来。 ”

她冲我吼得歇斯底里，我以为已经被深埋在过去的薛珉之的名字再度被提及，指尖止不住的颤，不知是气是悲。
她说只答应平平安安把她们生下来，我知道我该质问她还知道这一双孩子是她生下来的？质问她这一双小生命只因为父亲不是薛珉之就该被抹杀？
可我没办法，没法对着她说出诸如“虎毒不食子”之类的指摘之语，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心里永远柔软心善的阿楹。
用力闭了闭眼，仰头有一串泪珠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
“好，很好，我答应你爹爹，好好照顾你们母女...既然这样，你不如把我也掐死算了。反正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打算让芃芃认薛珉之这个父亲。”

“ 她不需要认，只要我记得就够了，芃芃是珉之的女儿，是我与珉之的女儿！ ”
（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这一句话，而后像是被抽空一般，顺着摇篮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又狼狈至极，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光鲜亮丽。 ）
“ 这两个……是我和谢君璧的女儿…谢家的女儿… ”
（ 生她们时，我耗费了更多的力气，也忍受了更多的苦痛挣扎，期间昏厥好几次，然后又在撕裂一般的疼痛中醒来。 ）
（ 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淌，打湿了衣襟，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

她瘫坐在地，我简直无法想象，我跟舒隽从小疼宠起来的女儿，居然也会露出这种无助而绝望的深情，立于原处，缓缓将被指甲掐破掌心的手掩回袖底，伴着略带沙哑，却吐字清晰的言语，一点点收拾好狼狈心情。
“你可以不喜欢她们，不看她们、不管她们、不养她们，甚至不认她们，但你不能剥夺她们活下去的权利。”
顿了顿，扭头吩咐身后两人，绷紧的下颌勾勒出不同于往日的锋利，眼底是几乎要漫出来的悲伤。
“春棠，你跟人把两个孩子抱去给驸马，回头京墨从宫里再多挑两个乳母来府上，就说我说的，以后孩子就不要抱到公主面前了。”

（ 我目送着春棠与琪娘将孩子抱出了房间，往谢君璧的书房而去，麻木地听着娘亲跟下人吩咐，仿佛这一切都与我毫无干系。 ）
“ 生下她们，我就再也无法认回芃芃了。 ”
（ 哪怕我嘴上说着不要让芃芃兄妹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我却在心底深处隐隐期盼着芃芃和怀蔚能与我相认，听她唤我一句娘亲。 ）
“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刚出生就离开了我！她现在已经长到一岁半了！可我却不能教她叫我一句娘亲！ ”

看着她，我总在想，是哪里错了呢。是让她嫁给谢二郎错了？是隐瞒了旧年纠葛，廿年来教她以平常之心对待包括薛珉之在内的一众弟妹错了？还是嘉和三年的那个雪天，我没能狠心离开就是错的。
“以前我总觉得，不管什么事，都有我跟你爹在前边给你扛着，你只需要快快乐乐的做个随心所欲的小阿楹，——或许是娘亲错了，你已经是个成人了，你是这些孩子的母亲——不论霈霈、杳杳，还是芃芃——你会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断。”
目光沉沉，话音娓娓道来，只觉心头说不出的沉重发闷，目光趋于平淡，不躲不闪的落在她脸上。
“如果你执意，没人拦得住你要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娘亲不可能没日没夜的盯着你，事实上，出宫日久，我也该回去了。”
那个四墙高高的深宫里，有我的爱人，那个为我遮风挡雨近三十年，而我想要照顾他一辈子的人，——我很想他。
手脚都在发凉，京墨从旁扶着我，搭着她的手转身缓步行至门边，拎裙正欲踏过门槛的一刻，轻声开口，不曾回头。
“你皇祖母眼下身上不太好，听说你诞下双生的消息，她高兴的多吃了半碗饭，——这一辈的孩子里，她总是多偏疼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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