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一度的崂山道门拜师大会又要开始了，在凡间被游方真人点化过的弟子，开始认祖归宗。只要过了崂山的山门，便是半个神仙，因此拜师大会也叫升仙大会。作为修仙界的盛会，崂山狭窄的山路上，车如鸡栖马如狗。
每到了这个时候，崂山村的家家户户便开始忙碌起来——家里房子多的，要收拾出来当旅馆。家里养些鸡鸭猪羊的，便赶紧杀掉开饭庄。木匠开始雕刻崂山历代祖师的小雕像，铁匠开始仿制当代真人的法器，就连乞丐都开始支起摊子，倒卖各种小道消息……
春寒料峭的时节，这个崂山脚下的小村庄，显得格外忙碌。

　　崂山村村头，崂山门门下，有间茅草屋，紧挨着那块天下闻名的“清静无为”牌坊——在崂山最好的位置，有着崂山村最破的屋子。此时节，阳光透过茅草屋顶，肆意的洒落进来，落在长满苔藓和青草的屋内，像是在地上撒了一把碎金，王七抱着一床破被褥，缩在阴暗的墙角里。在这场全民的狂欢中，他和他的小屋显得宁静而孤独。
窗外热络得很，春光也明媚，王七颤抖着拉开蒙在脸上的被子，用力的伸出头去看，可硕大的脑袋刚探出窗棂，就如同碰见了雄黄的蛇，迅速的缩了回去，窗外正是村长的侄子小李，站在牌坊下迎来送往，十年前与王七一同遇见老神仙，不同的是王七去了升仙大会，他没去，所以散尽家财的王七成了笑柄，他还是村长的侄子。
王七躲着窗户缝看他，十年了，小李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叫他老李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一天书没读过，但今天，在阳光底下，小李显得知书而达理。
“王大仙儿，升仙大会可又开始了，你这回可得让我们好好开开眼啊！哈哈哈哈！”突然门外传来这么一句，吓得王七一哆嗦，是崂山村的泼皮们。
王七叹了口气，这般躲，五年一度的噩梦，还是如期而至地，顺着门缝传进了他的脑子。
只是恶毒的嘲笑来临之后，王七反而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受，抹了抹鼻子，把被子再拉高一些，让那些浮夸的笑声慢慢沉寂下去，而后有拉扯门环和踹门的声音，王七干脆翻过身去，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睡着了，可惜，门外的人是看不见的……许是感到了无趣，后来连踹门声也变得零星，嘲笑与附和也随着脚步远去，可王七还是没有睁开眼。

　　王七死的消息，传得很快，村子就那么大，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见响。但谁也没当回事——“不是俺们不仁义……实在是……实在是这小犊子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王七唯一的朋友袁大头，打算把他装殓起来，可木匠怎么也不愿意打这口棺材，毕竟打一个最粗糙的“狗碰头”最少也得一天的功夫，一天能做多少个“祖师爷”呀，等到拜师大会开始的时候，这可都是钱！
什么人找什么朋友，袁大头不会说话，也没钱，但哭灵的出身就是会磕头，于是他就一个头一个头的磕，硕大的头撞在木料上“咚咚”得响，木匠没辙了：“这样吧，等这大会一过，我就做，不要钱。”袁大头知道话到这就是头了，于是啥也不说，站起身来，鞠了一个到地的深躬。磕头的时候木匠没觉得什么，反倒是这一躬让木匠的心里发了虚，赶忙闪身躲开。
崂山村口有条小溪，这溪没个常用名，雨季涨了水，就叫崂河，旱季没了水，就没了名字。
这个时节崂山雪化，溪水从崂山奔流而来，溪水就快有名字了。
这个时节春光乍泄，寒气从地底消散而去，等到大会结束，王七也就快臭了。
虽然王七活着的时候也不香，无论是人还是名声。但袁大头还是拿一领好点的苇席把他卷起来，用板车拉到溪边洗洗，袁大头把王七立在水里，溪水冲刷着白瘦的尸体，袁大头一边抹擦一边笑：“**哩，还挺白净。”笑着笑着，袁大头不知怎么得，就觉得有些难受，但还是努力地咧开嘴：“这是上游，老是欺负你的那些杂碎，喜欢在下游打水，哈哈哈哈……”
“唉……你怎么死了呢……”
“你不是说老道士说你有慧根的么，他们不信，我信……”
“我也不信……”
“都怪那个该死的老道士……”袁大头一边絮叨一边把冰凉的水捧起来，倒在死尸身上，死尸硬得像冬天最后一块没化开的冰，手指勾勾着，似乎指向巍峨的崂山。
袁大头看见就哭了，和平时哭别人的爹妈不一样，那时眼泪流的也勤快，嚎的也大声，这会儿，他没眼泪也没出声，但是袁大头自己知道，他哭了。

　　王七的尸体就摆在山门当间，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乌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拜山的弟子贺喜的掌门，都聚了上来，袁大头就蹲在旁边也不闹腾，也不吱声，就是蹲着，偶尔掏出旱烟袋来抽两口，他不会抽，总咳。
“老袁，你这是做什么”老李赶紧跑过来，语气很紧张，也很着急。
袁大头头没也抬，继续抽着烟袋。
“这么多的真人来来去去，耽误人家的大事，咱担待不起啊……”
袁大头还是没抬头。
“袁大头！把尸体抬走！”小李着急了，可他是一个人，袁大头不怕他。
等小李的叔叔，村长老老李来就不是一个人，带着二十多口人过来，他走在前面，灰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看也不看袁大头，抬着尸体就走——“把我王七兄弟入殓了，钱我出了！”
“谁敢！”懦弱一辈子袁大头大吼一声，举着旱烟杆拦在人前。
村里的人像是看到了母猪上树，抬尸体的那几位根本就没停下脚步，连绕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要撞过去，还是老老李把手一扬，示意停下。
“想干啥？”老老李面无表情，灰白的头发根根妥帖的贴在头皮上。
“把王七还我！”袁大头吼了一声
“你是王七的老子？”
袁大头一愣。
“你是王七儿子？”
袁大头挠了挠头嘟囔一句“我是他朋友……”
“哦，你是他朋友，是朋友就该葬了他，你拿他的尸体摆在这讹钱，王七兄弟倒交了个好朋友！”
“不是讹钱，不是讹钱……”袁大头拼命地摆手。
“那你干嘛？”老老李还是面无表情，头发也纹丝不动。
“我，我要个公道，替我兄弟要个公道！”袁大头说完了这话，腰突然直起来了，看着人群中雪白的王七，再看着阴冷的老老李，袁大头觉得浑身暖和了一点。
老老李不说话了，手一挥，四个大汉抬起王七就走，袁大头一把撅折了烟袋杆，尖锐的木头茬子一下顶在老老李的咽喉上:“都别动！我看你们谁敢动！”
老老李一丝不苟的发型有些散了，高举着手，还是面无表情，只是这一次他想听完袁大头的话，可惜袁大头从头到尾就这一句:“都别动！”两拨人就僵在这儿了。
围观的有村里的人，还有来拜师的弟子，以及各个修仙门派前来祝贺的人，他们大多微笑着，无论是村长教训袁大头还是袁大头挟持村长，他们始终微笑着，有一个年轻弟子刚想上前就被一个年长的门人制止:“修仙，就是要和凡尘断绝关系，凡人之事不可插手！切记切记！”那弟子一鞠躬:“是，师兄，我记下了。”

　　僵持久了，崂山上便下来人了，年岁不大，白衣高冠，飘飘而来，如同一只雏鹤:“乡亲们有话好说。”细长的眉眼轻轻撇向袁大头，袁大头只觉得浑身一凉，冷极了。他听到人群中有人惊呼，手里半截烟杆似乎重了许多，他低头一看，断开的木头茬子上竟然长出了枝桠，枝桠上还结出了一朵小花，这杆从他爷爷手里传下来的木头，活了！
老老李看见那朵花，面无表情的脸也突然绽开了花，高举的双手垂下，对远处年轻的道士抱了抱拳：“小老儿多谢真人，村子里的这点事，让诸位真人见笑了。”
年轻的道士单手立掌还礼：“李村长见外了，都是乡里乡亲，鄙派召开大会，还有劳诸位乡亲帮忙款待各路宾朋。”
老老李微笑点头，也不看袁大头，背着身慢条斯理的说道：“袁兄弟，真人都下山了，还不把你这兵器收起来？想要多少钱，咱回去说，能给得起，我绝不亏待你。”
“不！”袁大头哆嗦着，看着这位年轻的神仙，又看了看村长，再环伺周围，袁大头就觉得天旋地转，只有王七那白惨惨的尸体，还在那里半悬空，不挨着天，也不着地。手里的半截烟袋杆越来越沉，最初的枝桠，已经在仙人愠怒的脸色中变成了一株大树，袁大头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他抬不起树。
袁大头手一松，一头撞到了树上，作为一个哭灵的，他给人磕过无数次头，活人、死人、穷人、富人，他从来不觉得丢人，唯独这一次，双膝朝地袁大头就知道自己不能活了，他努力地用双手撑住地，让自己歪坐在树下，血从头上像崂山溪水涨潮一样，哗哗的往下流，那年轻的真人想上前，袁大头使劲全身最后的力气，冲着仙人狠狠地吐出一口痰，仙人停住了，袁大头的呼吸也停住了。

　　袁大头的丧事是崂山山门给办的，在袁大头烟袋杆上种树的年轻真人在祖师灵堂跪了一夜，初春的夜凉的很，村里的乡亲们担心小真人的身体，托老老李给带了好些棉被，万籁俱寂的夜里小真人坐在棉被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一个个祖师的雕像：“咦，怎么都是一个模样。”
王七的尸首被抬了回去，一直也没人管，直到升仙大会结束，木匠信守诺言打了个薄皮棺材，给装殓了，倒是头七的时候，有人烧了回纸，是谁没人知道，有人说看见过，背影看上去像小李，小李乐呵呵的，学着袁大头的样子对着说话的人“呸”了一口，惹得大家伙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小李做了个梦，梦见他和王七碰见仙人点化时的情景，老仙人仙风道骨，拿着一把拂尘笑吟吟地看着两个年轻人，王七从怀里掏出从山上摘下的野果，双手捧着递给仙人，老仙人笑了笑没有接，小李则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在老仙人转身离去之际，王七问：“仙人爷爷，您看我们有没有慧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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