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值夜晚，阁楼那头，歌舞升平，一手搭在窗檐上，枕着头，遥遥相望对面的戏台子。兰哥儿的花旦扮相俊俏极了，迷倒了这金陵一大票的豪门贵妇、千金小姐——颇有几分荀老板的风采。 ）
（ 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玉娘进屋，点燃了一支檀香。取一朵打了霜的梅花搁进茶汤里，不出一会儿，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 ）
“ 玉娘，人还没到吗？ ”
（ 前两天与叶二少爷有约，谁知他妹妹三小姐也来了，不曾有什么失态之举，却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
（ 今日一早，拜帖又至。 ）

【台上正唱着《四郎探母》里《坐宫》一折，铁镜公主唱着“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就不得团圆。”一字一珠，遏云绕梁。目光往对面一递，见那小子年纪不大，但扮相极美，基本功也扎实，想来以后能成角儿的。】
【约好的美人此刻半伏在窗沿上，暖融融的灯光勾勒着那螓首纤腰，自光洁的额至修长的腿拉出一条柔美的曲线，不甚端庄的坐姿伏出一种慵媚的美。】
【走上前颔首致意。】
玉老板，久等了。

（ 螓首峨眉，明眸善睐，不盈一握的腰肢倚着窗檐，楼下的《四郎探母》余音绕梁，羊皮底的高跟鞋踩在台阶上，清脆而缓慢。 ）
（ 在她颔首微笑时迅速起身，身上还披着粉色的练功服，雪白的长衣袖垂落在地。青丝的挽起被一根钗定住，留有几根残余随风而摆。 ）
（ 未施粉黛，丹凤眼上挑时却自带几分柔媚的弧度。 ）
“ 您客气了。 ”
（ 让人斟茶，邀她入座，黄莺似的柔软语调响起。 ）
“ 该称呼您叶副处长，还是温大少奶奶？ ”

您随意。
【下班后先回家换了一袭长及脚面的绀碧色旗袍前来赴约。我与二哥一母同胞，相貌也颇为相似。他如同骄阳般的英气，到我这儿则便成了具有压迫性的明艳。工作时穿着军装，平日里多选择沉稳端庄的衣着，以免人前印象过于轻浮。】
【与她一同落座，目光在她随性柔媚的装扮上一转，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意——方才她那一回头，即便身为女子，更非初见，都觉惊艳非常。】
前两日一晤，玉老板一场《贵妃醉酒》可谓珠圆玉润、声动梁尘。可惜外子与小女家中相候，故而未及深谈，引以为憾。

“ 温大少爷是位难得的知音。 ”
（ 褪去戏袍，露出一抹香肩，桃粉色的抹胸衬得肌肤白皙无瑕，胸前那一抹高耸更是格外诱人。寻出蓝绿色的旗袍慢慢穿上，不紧不慢的扣上纽扣，对镜打理着衣衫。 ）
“ 叶副处长见谅，奴家稍后还有一个局。 ”
（ 对着铜镜，取了脂粉敷上面颊，精致的面庞点了上桃花妆。抿了口红，唇角上扬时，丹凤眼的弧度格外魅惑动人。上完妆，对上来者雍容尔雅的气场，笑靥如花。 ）
“ 叶副处长也该是位知音，如令兄一般。 ”

【少见有人在待客时更衣理妆。双腿交叠，一手撑着额，也不恼，红唇含着笑，耐心看着这位名伶不紧不慢的动作——犹如在瞧一幅会动的仕女图。】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原没觉得是这般美的事。十里秦淮的媚，想来玉老板独占八分，其余伶人共分其余两分。
【倾身为她斟了杯茶，她款款走来落座，丹凤眼里似藏着小勾子，低眉抬眼间俱是风情。】
无论家兄抑或外子，皆把玉老板誉为奇女子，我未曾见过他二人这般异口同声地称赞一位女郎。家兄对玉老板多有叨扰，我是知道的；令我好奇的是，如玉老板般千金难求一曲的名伶，竟不收一文，单独为外子唱了一场《贵妃醉酒》。

“ 叶副处长。 ”
（ 拢了拢盘好的发髻，打量着这支昨天才从老凤祥送来了的簪子。玉簪螺髻，身段玲珑有致，红唇凤目，软软的江南语调往人耳边一递。 ）
“ 即便是夫妻，彼此之间也该有些距离。这是奴家与温大少爷之间的秘密，不能与外人道。 ”
（ 温大少爷是我见过的除了师父以外最善良温柔的人，他替我照顾着恒弟，培养他日渐长大，衣食无忧。我本欲以身相许，奈何他心有所属，不肯答应。 ）
（ 便以一曲《贵妃醉酒》聊表心意，谁知竟给他惹出一桩桃花债。 ）

玉老板莫急，我今儿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听着她颇含戒备、滴水不漏的回答，灯下色泽明润的红唇一弯，勾出个轻柔的笑意。与如故深谈与自己一番调查之下，自是知他们间光风霁月。若是真有点什么，这秦淮河畔怕是容不下她。】
外子一诺千金，想来他曾答应玉老板些什么，我问起他与你间有何交情，他什么也没说。
【戏台上的《坐宫》近了尾声，最后一声京胡落下，满座彩声如雷震。十指交错置于膝上，不紧不慢道】
只是忽然想起，我在圣慈孤儿院里资助了一个半大孩子，十分巧，也是从苏州来的，叫玉恒，冒昧问一句，他可是玉老板的什么人？

（ 言及此处，便再也无法同她打太极式的周旋了，玉恒是我弟弟，当年我与他在苏州走散，至此音讯全无。直到前年误打误撞的进入了城郊的圣慈孤儿院，有个模样轮廓与恒弟极为相似的半大少年唤我姐姐。 ）
（ 端起茶杯，不紧不慢的抿下一口，仪态一如方才，只是少了几分台前耀眼夺目的光彩。 ）
“ 玉恒是舍弟，承蒙温大少爷收留，叶副处长照料，不甚感激。 ”

原是如此。
【最后一块拼图寻着了，一切都能说通。我不曾疑如故不忠，他在生意场上来往的人那么多，我要一个个夫人小姐地怀疑过去，这一年到头也不用干别的了。知小玉仙待如故与众不同，心下不爽，回家与如故使了小性儿不提，事后心思多放在小玉仙态度的不同寻常处——事出反常必有因，工作习惯使然，我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尤其是在如今敏感又紧张的时期。】
【小玉仙的来历身份不难打听，苏州人氏，祖上阔过，玉这个姓氏也不常见，一来二去，便联想到孤儿院的玉恒身上。正在窜身高的孩子，竹子一样的身材，清俊的面容，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多早早懂得察言观色，玉恒每每看过来的目光中透着全然的信任，与羞于袒露的欢喜讨好，是个至今心思如同白纸般纯挚的男孩子。】
今日前来，不过是与玉老板确认这件事，没有要以此为筹码与玉老板谈点别事的意思。令弟天资很高，先生们都对他赞不绝口，日后出人头地不成问题。玉老板，恭喜了。
【叶家的传统，资助失怙的天才孩子，算是一笔人才投资，以便日后拓展叶家的关系网。初建圣慈孤儿院那年，玉恒便被收容进来了，水平与天赋在一众懵懂的孤儿中可谓鹤立鸡群，便把他认作了父亲的养子，让他唤我一声“三姊”。】

（ 叶家是什么来头，自前倾覆灭后一支崛起于金陵城的玄甲铁骑，党国目前最倚重的军队之一，叶家老爷子身居武汉军分区总司令，其子女亦是手握一方命脉。恒弟得她赞许一声，我竟不知该欣喜还是该忧心。 ）
（ 敛裙作揖，声音轻缓而细腻，似是初春夜里柔软的风，窗外的人夹竹桃开了几簇花骨朵儿，待到年后，便该展露新颜。 ）
“ 蒙叶副处长不弃，玉真代弟恒感激不尽，只可惜舍弟天资愚钝，不堪重负。家慈在世时唯愿其安稳度日，健康喜乐，不求富贵。 ”

玉老板，若如今是治世，玉恒安贫乐道，当个教书先生亦可安安稳稳挣得三餐……
【闻弦音而知雅意，叶家在马背刀锋上打下家业，如今亦凭枪杆子开疆拓土，能理解，人姐姐生怕自家弟弟被人当杆枪使，白白丧了性命。】
然而如今是乱世，军阀未除，群狼环伺，越往上走，资源越多，活下来的机会也就越大。
【无论何时，人才难得，数年心血浇灌，方换得他如今头角峥嵘，又满心信赖地唤我一声三姊，不出意外，日后定能与叶家齐心，有一番作为的。】
再说，我虽资助他拜师求学，但一未让他改姓，二未让他签卖身契，叶家惜才，不想让一株好苗子因为经济上的缘故被拦下仕途之外。成年后，若他只愿做个小市民，我也不会阻拦，全凭他自己做决定。
【才气能被培养，思想当然也能。如今国家荏弱，但凡有一丝血性的青年人，皆愿为国效力，振兴华夏。几年后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又如何肯安稳度日。】

“ 事到如今，奴家也没什么可瞒的。玉家数十年来子嗣稀薄，到了奴家这一辈难得舍弟一子，家严家慈珍爱非常。 ”
（ 双膝跪地，长袖合拢交叠于腿前，弯下腰时眉眼间流露出难得的温顺柔和。都道是梨园的小玉仙心高气傲，从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知那些人见了此番场景作何感想。 ）
“ 奴家断不能让他走上这条凶险之路，还望叶副处长体谅。 ”
（ 这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保命更要紧呢，我不在意这个国家是姓汪还是姓蒋，又或者再有人揭竿起义换了姓。我不过一介流落风尘的戏子，尝些咿咿呀呀的调罢了。 ）
“ 若叶副处长肯答应，奴家身上自然也有您需要的东西作为交换。 ”

何需如此大礼。
【端起茶盏闻了闻，又浅浅抿了一口。小玉仙这儿的茶不错，信阳毛尖，香清味浓，绿色的茶汤盛在白瓷盏里煞是好看，若盛在玻璃杯里，想来茶叶沉浮舒展，茶色碧绿澄澈，又是另一种美。】
【茶盏搁放桌上，发出轻轻一声响。低眼看身侧俯首的美人。】
玉老板的意思，是想用自身，替玉恒换一个前程？
【乱世飘零人，我给他一个前程，他为叶家效力，本是双赢的局面。对于孤儿，少有比这更好的前程。我不比如故心善，亲力亲为开个孤儿院庇护一众孩子，投了心血出去，是要看到回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