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他时，只有十六岁。
几大诸侯国割据一方，战乱频繁，生灵涂炭。我随师父念端居于镜湖医庄，不问世事，只救死扶伤。
那是寻常的一个夏夜，劳碌了一天，到下半夜才有时间喘口气。虽然劳累，我却没有睡意，索性在镜湖畔走走。皓月千里，湖畔草木葱茏，也许镜湖是这民不聊生的世界里最后一方平静。
万籁俱寂，偏偏有桨声打破了这平静，一叶小舟自月下而来，是医庄常驻在外的弟子。月色清亮，他瞧见了我，神色匆忙地停舟登岸，自船上扶下来一位重伤的少年，一身白衣被血染的通透。
这人伤势很重，几名弟子将他抬进室内，褪去衣衫，虽然伤口已经做过简单处理，但仍然无济于事。我几乎忙了三天三夜，才将他从鬼门关勉强拉了回来。问清缘由，才知是医庄在外的弟子不慎惹了祸事，这位少年拔剑相助，偏偏那人阴险狡诈，这少年虽勉强护住众人，自己也身负重伤。
好容易忙完，抬头看他，之前满是血污的脸被清洗的干净。难得好看的一张脸，虽然憔悴苍白，但棱角分明，青涩的一个少年。也许是因为难受，始终眉头紧皱。
感念他这份恩情，药庄上下尽心竭力。第七日时，我在廊下晾晒草药，蓦然有人走来，遮了大半阳光，我抬头，清瘦的少年郑重行礼，“在下盖聂，多谢端木姑娘相救。”
我有些惊讶，这般沉重伤势，这人第七日竟然就敢下床行走。随即想起他那练家子的身体，不禁莞尔，是自己多虑了。抬头看他，之前在病床的憔悴容颜有了些许神色，是一张稚嫩青涩的脸，有一双深邃的眸子。
我起身道：“你是医庄的恩人，不必多礼。伤势未愈，还是静养为好。”他又道了声谢，回到自己房间。
下午给他换药，进屋时，他正在闭目打坐，我道：“你把上衣除了，我给你换药。”
他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我常年累月给人疗伤看病，这点男女之防从未放在心上。偏偏他有些反应，我宽慰道：“这在药庄是常事，你不必拘礼。你的伤势很重，我亲自换药才放心。”
他闻言，自己除了上衣，露出精瘦的身体。我在他旁边坐下，帮他摘除纱布，替他上药。这是他清醒后我第一次帮他换药，这距离有些近，他似乎有些慌张，我垂眸，瞧见他耳尖都有些泛红，右手紧张的握紧了手中剑。
这人视剑如命，即便在昏迷不醒时，也不曾放下自己的手中剑。因为要给他脱衣换药，还是药庄蛮力大的弟子好容易才从他手下夺下。
这些江湖剑客，无一不以剑为命。却不知剑刃锋利，能伤人，亦能伤己。
收了思绪，我给他换药，他伤势很重，有几处几乎致命。在给他上药时，难免与他有肌肤之亲，他越发紧张，手中剑握的更紧。他胳膊上也有伤势，因为用力，伤口崩开，渐渐溢出血渍。
我有些无奈，虽然不爱与人说话，此时为了缓和他的紧张，只得开口道：“你不必紧张。”
他瞧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心虚的转过头。
我强行找话题道：“瞧你身形，你武功不错。只是江湖中人心莫测，你初涉江湖，万事小心。若非被人暗算，你也不会有这般重的伤势。这次幸运，下次就不一定了。”
他道：“多谢姑娘。”然后，就没了话语。
室内气氛倏然静止，这人沉默寡言，我也不好再接下去。满室静寂，只有给他换药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药碗在床头，溢出袅袅药香。
如此又过了几日，他伤势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另有男弟子给他换药，我忍不住舒了口气，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病人。偏偏在他面前，我竟然有一丝紧张。好容易摆脱他，垂时，却忍不住想起贴近他时他那一点泛红的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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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气多变，上午时阳光灿烂，下午毫无征兆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药庄都在慌忙往屋里收药。我同别人一样冒着雨往屋子里运药，突然头顶的雨水被遮住，沉重的药箱被人接了去，手里被人塞了一把伞。
竟然是他，虽然他身形很快，但雨水很大，他又重伤初愈，我急忙追了上去，给他撑伞。这人这样不知爱惜自己，伤口若被感染发炎，只怕又要难受几日。
这场雨下的措手不及，众人手忙脚乱将在外的药材送进室内，我去清点，他抱剑倚在门口，身后是大雨如幕。
清点完药材，我拿了医书在廊下研读，他在我身边，调息打坐。大雨如注，没个停歇，偏偏檐下落雨又滴滴答答，声声入耳，情不自禁的有些心烦意乱。
医书是读不下去了，索性阖起，托着腮在檐下听雨，镜湖波光潋滟，远处山峦起伏。偶尔目光流转，是他安静的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伤势渐渐好转，待能够挥剑时，他便早上练剑，然后帮医庄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他性子冷清，话也不多，但别人问他时，他也会回答。我便这样从旁人的嘴里，零零散散的稍微了解了他。
这样一个人，竟然师出鬼谷。那个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鬼谷。
鬼谷出身的孙膑，庞涓，苏秦，张仪，每一个都是左右天下大势，影响时代朝局的人。
这个少年，偏偏也是鬼谷出身，他此番下山，会给天下带来怎么的变动呢？我不知道，侧过头看他，他正抱着剑，面色无悲无喜，望着镜湖，那一处湖面，开着大片的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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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害羞啊少年情怀甚是美好

这消息不胫而走，连师父念端也惊动了，她特意寻了盖聂问话。从师父的房间出来后，我瞧见他面色不好，便问道：“怎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沉思不语。我知他不善言辞，也不想勉强，便自己捧了医书去一边研读。我父母在战火中去世，由师父念端抚养长大，她教我治病疗伤，悬壶济世，对我给予极大期望，我并不想让她失望。
院内的师妹师弟们来往穿梭，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和我年纪差不多，却远比我活泼。我是追随师父最久的弟子，见惯了生老病死，命运无常，我无法像这些同龄人一般天真无邪，却可以像师父那样，挑起重担，给他们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欢笑的地方。
将一卷晦涩药方背下，在心里默默琢磨，不觉间已是黄昏。远处人家燃起袅袅炊烟，我见过烽火连天，人间炼狱。在这动荡乱世，镜湖的宁静，显得格外不真实。
若没有战火，我会怎么样呢？大概像天下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被父母娇惯着长大，在十五六岁这个豆蔻年龄，寻个良人，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虽然明知道自己如今处境，远比绝大多数战火中丧命的人好太多，但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就像镜湖，我虽爱它澄明如镜，但若风雨起，一池风波，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明知感伤无用，还是有些唏嘘。感伤完，将精力重新放回药书上，我阖眸，正将书上病症与见过的病人相对照，鼻尖却嗅到了香味。
睁开眼，是盖聂，他手中端着的盘子盛着两只包子。
我有些惊诧，问道：“给我的？”他点了点头，将包子递给我，“端木姑娘，你尝尝？”
虽然他掩饰的很好，看不出来情绪，但仔细看眼底眉梢，还是能瞧出一丝紧张与期待。
尝了口包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剑客，居然能做出这么美味的包子。我将一个包子吃完，眼角余光瞥过去，他正在看我，他有些局促不安，却死活不肯开口。我有心逗他，便故意不说话，任由他紧张的打量我。再突然扭头看他，他急忙转头，避开我的视线。
我故意板起脸问道：“你很怕我？”
他急忙解释：“不是。”
瞧着他紧张的样子，颇为好玩，我一时有些玩性大发，没了平时端庄持重的模样，问道：“那你怎么不敢看我？”
“在下……在下没有。”他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抬起头和我对视一眼，再匆匆扭过头，留给我一个侧脸，再去看他耳尖，果然已经隐隐泛红。
果然是刚下山的少年，经不起调戏。我知道欺负他有些狠，便不再逗他，将另一个包子吃完，虽然与第一个包子一样，我却吃出了不一样的滋味。自喉咙咽下的这个包子，有欢喜的味道。
我对他道：“多谢，包子很好吃。”
他背对着我极轻极轻地松了口气，我心里有些好笑，便问道：“怎么想起来做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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