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圣旨降下来时，有人给我送了道荷叶虾仁小馄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猜他是想我死。——我讨厌在虾仁里加茶，鲜苦交织，好像脱光了的女人下一秒跟着苦行僧剃度一样莫名其妙，而这馄饨外层的薄衣，则更为它添上了一道诡谲的飘逸，——脱光了要在我舌尖上床的女人下一秒跟着苦行僧剃度出家，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居心叵测，简直浪费春光，我往黄鹤楼来，就是为了问这厨子，你怎么忍心，让软弹鲜嫩的虾仁蒙受这样的苦难。）

我坐在桌边，窗外是小雨未成的天地之间，柳底如絮的雾。
四方桌是嵌了湘妃竹的老榆木，雨前茶沸，馄饨从女校书拈香指下偷得精魄，翻滚着落入殷勤鼎镬，与提味的香辛料共舞一遭，再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盛到净白瓷的小碗里头，说不出的金贵。
我与这错付的温柔面面相觑，清汤里一钱香油，一撮儿葱花，馄饨在他的坚持下是一样一半。一双木筷捉龙捕凤，把荷叶馅儿的准确的挑出来，喂给一旁揣手趴着的长毛蓬松的大白猫。
当我和大白猫默契地一起打起今天第不知道第十几个哈欠，门口竹帘一动，进来一人，面色说不上好，神色更说不上佳，直觉使我觉得，他或许所来是为一物。
“荷叶——虾仁馄饨？”
二楼栏杆遥望向下，我如是问他时，大白猫翻过身，在桌上打了个滚，似是赞同地喵了一声。

（雨含羞来得迟了，只遣这渺茫的雾气做婢开路，在四九的一隅绕着楼台们起落恍惚，人一落轿，先为它濛蒙然吻了一脸，水汽是不讲理的无赖东西。）
（全怪它，扼住了我的坏脾气，冥冥中免了黄鹤楼惨遭破门的厄运。我袖着手，任那小二弯腰为我打帘，并不打算赏，也不打算谢，多的一句客套也无。）
是——你？（先看那只白猫，再逡巡来看她。）你是什么居心？（我自认身为老饕，有这个资本挑剔，然这店中乖觉可爱的小小狸奴，又一次扼住了我的脾气。）这东西猫都不吃。

（雾恹恹地拨拉着与云游戏，将光揾暖，自楼阁外闲落落撒进屋中，——太阳不挑食，能将万物兼容并蓄，我不能，我是世间少有的挑剔鬼。）
真的很难吃。（我很严肃，认真，抱着胳膊看他走下楼来，视线上下地走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只猫上。）这让人很生气，但我愿意等。（我发誓并不是为了这只猫的缘故，但我已情不自禁地向那只雪团走去。）这是你的猫，还是他的猫？（我能摸***，就一下，我用眼神问它。）

“我的。”
猫不是我养在家里的，但是我天生地养小鱼干喂熟在街口的，古人说一饭之恩可为爸爸，所以就算是我的崽儿。
我把猫放到桌上，大白不愧是十八里铺的王者，落地就是正襟危坐的架势，矜持而高贵的表示摸摸是可以的，摸摸头，摸摸下巴都可以。
我抱臂站在一边，拿起手壶啜一口半温的茶。
“京城的馄饨哪家好？”

（那只猫往桌上一赖，显出副大爷的架势，我对此很是欣赏，不免将它的头来回撸了十几二十下，以此作为欣赏程度之深的由衷表达。）
这一家，最好也最不好。（撸完才肯开口，认真撸，是对这大爷的应有尊重。我为着猫失了戾气，认真想了一圈，下结论道。）虾仁最不好，鸭子的又很好，——这厨子可能是个疯子，也可能是个傻子，疯子和傻子做事都有种痴气，好坏都是极致。（说到这儿，撸撸猫的尾。）也有一般好的，稳定发挥，你想听吗

他说痴气，我觉得他说的很对，若不疯不魔，那也太稀松平常，甚而寡而无味。
“稳定发挥的，大栅栏门口的早点铺，樱桃斜街小月仙的水准勉强也算一个吧。”
这边落盏，掀了唇角，接上了他的话。我好似踏过京城风月，阳春白雪，又分明将身一跃，却做个红尘俗客，下里巴人。
“鸭子的我吃过了，很不错，所以今天我带了一只过来。”
对于鸭子的来历进行了善意的模糊，至于什刹海风波一类的事情只在言语之中轻描淡写地问了问。
“什刹海那头还好吗？”

除了大栅栏的王老头，樱桃斜的小月仙，帽儿胡同的老马家也很不坏，他是回民，菜肉都干净，只消你不介意牛羊味膻，就可算是一绝。（能连报出两个，已很算是食家，我会意，为他连连点头，撸得那猫连连呼噜。）你带了一只？（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什刹海温都家的老头子，昨天和我哭丧，（我的眼，较之先前，厉了那么不易觉察的几分。）说他丢了一只鸭。

“哦是吗？”
狡猾的猫在桌子上卖乖，好像企图再骗一碗馄饨的样子，我怀疑它也是百十胡同走街串巷的行骗行家，看破不说破。
听他提起温都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觉地往袖子里摸了摸，柳叶刀心虚的滑到手中，薄如蝉翼的白刃翻跃指尖，任我随意把玩。
“你不要想太多了，开春了南方暖了，他那个鸭子可能看上哪只大雁，一起飞走了嘛。”

（她袖中的刀光很亮，我的眼瞬了一瞬。）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不到鸭子却是知心人。（我怀着那吃鸭子的私心，没有点破。）你这把刀很好。
（我握住猫的小爪，捏了捏。）我没见过男孩儿使柳叶，——芙蓉如面柳如眉，常人用来，未免显得女气。（但他很合宜，不卑不亢不惊不喜，这刀仿佛是为他生的。）董鄂云麒，敢问阁下大名？

我的长刀是九华山人锻的长刀，柳叶是高炉金鼎的四把火后，淬刀星火中迸裂的一翼蝉片，山人说，它与我有缘，就做成柳叶送我。
我抚过它的纹路，将它托在摊开的掌心上，坦荡地接受他的目光。
“你不要看它薄如蝉翼的样子，世间有长刀短刀，太极刀，环首刀，但是刀只是刀而已，人也只有两种，会用的人，和不会用的人。”
一边手提起小炉，雨前的茶香已浸透了透过竹帘的香雾，在净白瓷的圆盏里为他一注。
“叶玉郎。”

我有过很多把刀，但它们现今都已不在我的手上，——刀也是很妙的礼物，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但我只有一把匕首。（我说着，放过那只猫儿，接过他的刀看。）用来杀鸭是会用，用来杀人也是会用，刀可以杀鸭也可以杀人，可以分鸭的尸也可以分人的尸，——玉郎，（把刀还他，伸手去撸猫头。）都匀毛尖，（闻香颔首）茶很不错。

“杀鸭子的话，杀人刀不一定顺手，但是鸭肉馄饨是好的。”
说话间回头，向厨房看了看，亦不知剁肉的声音是否已经停了。
“下一次，如果有机会的话，我送你一把刀。”
与他对盏，闲春午渐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