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之后，我好像酣眠了许久，许久，困在一个混沌的梦。梦醒以后，眼前是散不开的红，灼热，炽烈，伴着锣鼓喧天的喜闹。天地却骤尔安静。
我扶着喜娘的手，穿过熙攘的宾客，于万千人之间过，不必睁开眼，又再一次认出他。
原来，七年也不过须臾。
我还记得，那年的冬不太冷，白鹤扑棱着羽翅，浮游在苍狗，于是绵软的云被扯开了口子，敞开最温柔的怀抱。那年的华山又落了一场雪，纷扬似絮，苍茫的天地里，有一个人向我走来。我以为，他也该是喜欢我的。
以至于此后的七年，七年。整整七年。我花了七年的光阴，走向他，原来到终了，只不过是将自己，沦为了一个笑话。可或许，还不仅于此。
阿情，他在唤我。阿情，他在贺我。我该谢他，可是，可是。
此后的所有都来的顺理成章，好在，自有喜娘提点，是不必我费多少心思的。拜过天地，才算礼成。可是，何谓礼，又，何为道呢？不过都是，命数罢了。
我淹没在喧嚣的音和冗长的静，仍是置身于梦中，可此刻，却是真真实实的安静了。透过锦绣一角，有龙凤双烛摇曳，烛火一跃，心也随着一跃。
我在等，等我的天意安排。

（六年从道，师出纯阳，一朝得缘，缘亦出自纯阳。我常信因果有应，天命注定，如今看来，确是如此，半分不虚。）
（吉服加身，迎宾客往来，总觉恍然，大有不真实之感。好在往来多是同门师兄弟，又兼有新朋旧友，知我不擅饮酒，亦未多加作难。觥筹几巡，归时仍算清明。）
（而红烛凤影，又作大梦，教我徒生恍惚。步几近人，犹觉不真切。喜秤在手，竟觉沉似千斤，笑我往日使惯长剑，却难握这一方纤长。稍有顿，声温，似询。）阿情？
（心有波澜，稳了气息，方以喜秤掀盖，得她芙蓉面，一时惊绝。红妆为嫁，见惯了阿情往日冰雪模样，头一回见她红衣艳妆，自是别有娇态。何其有幸，由我得见。）
上一回见你，还是去岁你归纯阳的时候，却不想，还会有今日光景。
（我识她六年有余，四载光阴成梭，看着她长大，而后她入金陵，一别又是两年。自她去岁归纯阳小住一月，再无相见。谁知，天意安排如此，再见成缘，成师门一桩美谈。）
（可新婚之夜，谈论这些未免不妥。许是我生性木讷，又不知如何言说，才又笑了一笑。）这个时候，是不是不应该说这些？

他掀起一角的艳色，如自江南而来，惊了江萍的风。喜服下绣了湘绣的裙裾微动了一动，我便在这温柔的动荡里仰起面，看清我的天意，我的注定。
我几乎就要魔障，可我分明又足够清醒。清醒到能看到烛火跳了三下，他在笑，笑的和他一样好看。
我明知道，事已至此，早已覆水难收。可我却又不由得去想一想，我想问问师父，倘若是天命，又若是师命，又为何偏偏是他？师父明知道，他明明知道。
他们这样像。
而他是这样无辜，又什么，要卷入这场不往不休的纠缠？
“十一师兄。” 贝齿微咬，终是有了三分笑意。音洌似雪，埋入炽热的绣色，终于在这昏黄的夜，叫人越发的清醒起来。分明还似旧日年岁，在纯阳时，他便不大爱说话的。
朱唇半动，曼的添。“好久不见，你的小马驹，长大了吗？”
可那末了的一句，竟是让我弯了眼。“是呀，你确实不应该说这些。”
他在不安，是青涩的紧张与无措，半分不落的在我眼底，又化成了笑。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不安，就很足够了。那么，剩下的，由我来。纤细的指端庄搭在膝头，敛平了朱色的褶皱，半垂了眼帘，抿出莺声。似笑，还娇。
“师兄不知道要说什么，那，师兄知道要做什么么？”

（不防她有此一问，稍有一愣，才又笑了。）长大了。待天再和暖一些，我们去郊外秋猎，带它一道。
（阿情不同于寻常女子，素有英气，性又清冷，我记得她是惯爱骑射一类的。实则不止于此。对她，我自以为了解诸多，较之于道法更为深悟。）
（我尚记得，与她幼时初见，是在纯阳山麓。仿佛也不过是昨日光景。原来六载光阴，她的一颦一笑，早已皆入我目。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喜恶与否，俱入我心。而时至今日，她终于成为我的，算不算是天意成全？）
我不知道。（稍显歉然，又生了笑。）阿情，你知道，我生性木讷些，原是不大会说什么动人的话。
（顿了一顿。）只一点，我该让你知晓。
（观人娇面，多少都是不够。而待她，我从来只有一心欢喜。目清明，语亦真切十分。）我娶你，并非是因为师命使然。阿情，还记得吗，那年华山的雪落的很大，你在山麓迷了归途。我下山去接你，你就躲在树后头，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那时，我就想你是我的。而到如今，你终于是我的。）

我窥见风偷溜而入，将红绡卷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而月色缱绻，还将他的面目映的清朗。
华山，白雪，迷途与归人。记忆被他逐寸掀起，揭开最轻薄又沉重的面纱。这样残忍却又温柔。
我几乎就要窒息。却终于，将所有的惊讶与悸动压下，埋在最深的夜。声却颤了一颤。"是.....你?"
怎么会，怎么会。
原来，是阿淮，而非阿怀。一场华山雪，赠出的数年光阴，原来，都是一场错果。可明明，那一刻的心动是那么真实，可明明，那以后，我爱另一个他的七年也是真的。怎么会?
我终于相信，一切都是因果，谁都逃不脱。兜兜转转，到最后，原来还是他。
忽的就笑了，"阿淮。"
"够动人了，你说的这些，够动人了。余生这样长，你慢慢学，慢慢说，我慢慢听。" 风停了，烛火也不跳了。我仰着面，看他，而他在看我。 "好不好?"

（虽不明她意，却仍是应她。）是，是我。
（因性讷懵懂，不曾留意她面色神色异常，抬目时只窥见一个笑，胜我所见春秋与山河。原来所谓天意注定，不过是她越过了几年时光，自华山山麓，走至今日月光。）
好。（笑应下，又添。）往后你说什么都是好，我一概应下。
（依礼该饮合卺酒，合卺礼成，才算一桩天定美满。喜娘所嘱不曾忘却，遂递酒杯予她，烛下共饮，成全一段佳话。）
（饮毕，又有踌躇。接下来的事喜娘不曾有授，我亦不知如何为之。然后，该做什么？）

我将春秋酿作酒一杯，今夜的月色，盈盈一洒，都匀在了里头。
我以为，是冤，却原来，是缘。
我想，我大抵是与他错失了太多前尘，可是好在，剩下的日子这样长，还来得及将不可追回得时光填满。好在，他的眉目足够温柔，能敛去我一生清冷。
好在，半生缘劫，终成欢喜。
指端过盏的时候渗有凉意，他为我收了杯，渡几分暖意，又是这样真切。
"阿淮，" 便又唤他，在这绵长的一声里，我放下曾执着过的天与地，从此以往，只想做他的妻。
"那，" 稍扬了指，停在凤冠的珠翠一角，含了笑，问他，还似羞怯，"可以帮我摘了它么？"
过去的时光漫长，覆水难收。可我似乎已经笃定，我会尝试着去爱他，在剩下的深远岁月。

（方知凤冠未移，是我疏忽，让她劳累许久。一笑，似有歉然。又关切询。）沉不沉？
（伸手为她去冠，力道缓而轻，是怕弄疼了她。总归是笨拙，半晌方止，抬目时恰对上她眸，竟难读她莫名笑意。也随之落了笑。）笑什么？
（去冠后相顾无言，是夜深沉，唯烛昏黄，隐揭一段风月秘事。月知，风知，唯我不知。顿顿，似询。）阿情，困了吗。
（大约，又说错了话。）

红烛成双，喜服也曼妙的逶迤开来，便在他面前，亭亭成了一枝芙蓉。
仅此一次，只在他面前，不做冰雪，为人间芙蓉花。
"确实，该困了。" 稍垂了眼睑，飞霞扑面，难得的小女儿娇态。似嗔还笑，"这才是第一夜，夫君就不知如何才好了，那，往后的千千万万夜，又要怎么度过呢？"
微仰了几寸目，朱角半弯，"我笑——"
"笑夫君生的好看，" 眉眼弯弯，声似冽泉，话也半真半假。
"人畜无害的模样，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