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金陵以后，再没见过一场雪，能落的能似华山琼玉，轻盈无暇。兴许是为着填补那稍有瑕疵的缺憾，越发钟情于素色衣裳。
情有独钟，又或者是，偏爱，人呀，总不能免俗。在喜欢这方面，这世上，也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入藏绣庄的时候，珠帘滚动，拉长了一道纤长枯瘦的影。拣了几匹素色缎子以后却心生了迟疑，似问似询，又似暗自呢喃。
"会不会，不太好?"
初为人妇，还穿的这样素净，会不会，不太好呢？我听闻，寻常人家是有习俗的，新妇头三个月总得穿的鲜亮些，才算和满，权当是个好意头了。

武侯府的人都说，羲夫人不爱言笑，人总是幽幽的。像是为舞而生的，作舞之时万种风情，舞休歌罢便是偃旗息鼓，了无生趣。入府一月有余，遭不住侯爷指给自己那个碧草丫头锲而不舍的闹，终于头一回出了侯府门。
琼顶华盖，珠帘而掀。玉足沾地，被侍从簇拥在藏绣庄门前，未急入内，只站于门前，抬手看了看那顶上的大字，藏绣庄，竟似些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那些甚至模糊了面容的记忆，我记得那个人曾给我讲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他说金屋逾制他造不得，但会造一座琉璃堡藏他的羲娘。现在看来，当真是个不吉利的故事。我们未及长门生怨，便已是一切戛然而止。
抬步入内，对店家的招呼充耳不闻，行走在绸架间，墨色微蓝的瞳流连其间。碧草很热情的和店家攀谈起来，打听着近来的新货。难得见府外人，由着她说着几箩筐装不完的话。

稍有一顿，旋身的功夫里已是要将绸缎往回搁，却又因着上头绣的几只白鹤动了心思。我不在意这些，于是阿淮也不会，对不对？
不过是递出布匹的光景，外头好大一通动静。便挪了几寸步儿，偏过鬓去，也就是扫了一眼，依稀只瞧得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约是哪户人家的夫人，出行也是好大排场。京中的名媛夫人也曾见过数位，可隐隐的，我总觉得眼前人与众不同，同那些位夫人们，都不尽相似。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不当心又多瞧了人几眼，不防对上她的眸子，才稍有羞赧，欲寻话，却无从说起。也便是这时候，才瞧出了她不同于旁人之处。她的眸子，很是好看。
也就有了话头，曼的添上一句，“夫人似乎不像是金陵中人？”

渝人与梁人不同，眉鬓面容生的多棱角，不如梁人望之可亲。自己虽身有梁人血统，面容瞳色多有和缓，却仍终究瞧着不似同族。
手抚着雁羽轻裘披，正此时，忽有人从旁搭腔，并非碧草。抬目盈盈望，观人似哪家新妇，喜气洋洋的选着衣裳料子。微微点头，道。
“从前不是，往后只能是了。”

她的意思我明白，大约是说她嫁了金陵中哪一户大家，便再难回去了。我有心安慰，只是异域到底不比旁处，同金陵相距甚远，她又怎么能回去呢？反倒是不安慰的好，我怕呀，又惹她伤心呢。
“可是，只要你待久了就会发现，金陵也是个妙地儿，不是吗？”
回身将拣了的布匹交了店家，又同人笑，“譬如，好看的饰物衣裳多，可谓是集天下之大全了。”
“这一家布庄就很不错。”

“其实人在哪里，也并无有什么不同。”
“离开的太久了，也就没有想念了。”
娘亲虽是大渝人，我却从未见过，大渝究竟是什么模样。记忆里，只有阿娘的郁郁寡欢。她并不爱阿耶，却极疼爱我。我总觉她看着我，想着的却是旁人。后来我知晓，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后来因战离散，再与他们父子无音讯所连。再后来，阿娘跟了阿耶，有了我。她看着我总是宠溺而哀伤，哀伤着她不知所踪的爱人，与我素未谋面的兄长。
我也曾想过完成她的遗愿，可我终究势单力薄，梁之大，难可寻。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她。
“弄丢了的东西，还找得回吗？”

"是么？" 也未有反驳，只是含笑略略点头，"可我却觉着，离开的时日越久，想念也与日俱增呢。"
此话一出，又怕勾起她思乡之心，暗自有些悔意，又抿了抿唇。"不过，能够随遇而安也是件好事。"
有时候忘记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坏的是陷在无边求而不可得的念想里，如坠深渊。
弄丢了的东西，还找得回吗？"我不知道 ，或许哪一天，它就自己回来了呢？"
"人都是一样的，不停的丢失不停的寻找。" 顿了一顿，"倒不如，珍惜眼前拥有的东西呢？"
因为，说不定现下拥有的，就是来日我们想要找回的遗失呢？

“想念，实是无用。”
我不想旧乡，未惧流离。瑄郎的离开像一个梦，每每梦醒时的难过是真的，但但白日出，暗夜尽，终需凭借着自己。也许从前我妄图有他护我一世，从开始便是错的。
眼前人似活的顺遂，是那样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人。轻呵一口气，羽袍上的翎毛上下浮动，像一场波浪。
“素未谋面的人，又怎么能奢望他忽地便出现了？”
摊开手，复又握紧。细细道。
“可惜，我也不晓得我现在拥有什么。”

弯了弯好看的眉，轻描淡写的为她末句作添，"确实无用，可却无法避免。"
我只记得我来自扬州，年幼时的记忆有和暖的春，温柔的细雨，老船夫支了长篙，上头有孩子唱着不成调的童谣。我想念扬州。再后来，华山看雪十余载，到如今，我又想念华山的雪。人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贪心不足，越是离开了什么，越是想要什么。所以才有了这两字，想念。
"素未谋面的人，怎么不能忽然出现呢？" 添了几分笑，睨她一眼，"我与夫人先前也算是素未谋面，现下，不就忽的遇上了?"
人世间，都是讲究一个缘字的。
拥有这两个字，听起来极为真切，细想来却又很虚妄。爱而占之，是拥有，可拥有的，却不一定是心之所向的。
"大抵是，你还没有失去也不愿失去的东西吧。"

“是么……”
漠然。活着真累啊，可我却也还并不想死。对方很是乐天，似乎在她眼里，春花秋月，皆是可喜。然而在我眼中，世间诸景，不过必须存在，既无感伤，亦无欢喜。她的话且可算是安慰，却犹是摇了摇头。
“我们素未谋面，我也并未想着要寻你。”
素手抚上心口，她真真切切的疼过，仍是如今跳跃着。我终究不是梁人的女子，做不来一身横死殉所慕。
“也疼过痛过，却无法。你说的有没有，我不知从前有没有，也不知往后有没有，大抵，是麻木了。”

“但愿会有那一日吧……”
对方年龄显见也并不大，却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可见粱人的女子，和我们当真不同。也许是因为母亲，即便我成长在大梁的土地上，也总没有什么同是梁国子民的感觉。
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
“你看着还很小，说话，却似老和尚。”
梁人的女子在外似是该先报夫家名号，思了思，也觉无甚可藏掖，道。
：武侯府萧虞氏，陈夫人得空，可入府坐坐。
那边的碧草已叫人装车了大包小包，侯府无主母，侯爷也少有诸多管束，终归不好久而不回，别过陈夫人，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