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按:本文是《经济解释》卷四《制度的选择》第七章《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第一节。)
感谢老师阿尔钦。主要是他的教诲与影响,在经济学上我集中于解释行为或现象那方面。屈指一算,那刚好是五十年前开始的了。专注于解释现象之前,在研究院的两年中,我花了几个月时间研读福利经济,知道是浪费时间的无聊玩意。更多的时间是用于学习技术。从考试成绩那方面看,我的「技术」冠于同窗,但除了写《佃农理论》及两三篇文章,这些苦学而得的技术后来很少用:认为不需要用,或懒得用。
施蒂格勒胡说八道
在美国任教职时,我有一位天赋很高的学生,被施蒂格勒赏识,邀他到芝加哥大学去,希望该学生能多学数。此子问施蒂格勒:「数学于经济真的是那么重要吗?」施大师回应:「只有蠢人才会这样问!不用数学而还能站得住脚的经济学者只有科斯、阿尔钦、张五常这三位,你认为自己可以挤进去吗?」胡说!我不认为施兄本人的数学怎么样,更不认为他的老师奈特的数学怎么样,而当年他高举的两位芝大首要人物——科斯与戴维德——从来没有用数。我们不需要提到施蒂格勒永远跪下来的斯密了。
不要误会,我不是鼓励同学不要学数。今天,一些值得读的经济学文章,某些不懂数学的人读不懂。另一方面,某些问题某些人不用数推不出答案。数学于经济的重要性显然是因人而异的。阿尔钦懂数——我见过他有一篇没有发表的满是几何图表与方程式的文章——但他发表的文章差不多全不用数。我的另一位老师——赫舒拉发——很喜欢用数。赫师多次对外人说我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我也从来不否认他教我很多,这使当年西雅图华大的同事啧啧称奇:怎么赫舒拉发可以教出我这个少用数的学生呢?
巴泽尔猜错我的思考方法
奇怪,赫师与阿师从来没有叫我学数。一九六九年到了华大,初出道,本想多学一点数学了,但同事巴泽尔和麦基皆认为我不要学。他俩的观点一致:既然不用数我可以想得那么过瘾,创意予取予携,转用方程式我可能改变了他们认为是难得一见的思考方法。巴泽尔曾经在文章中说我的思想方法既有系统,也可来去自如。其实不是。我是胡思乱想,但想得快,碰到有趣的就停下来多想一下,如是者一点一点有趣或有关的累积,堆堆砌砌,过了一些时日一个题材的整幅画面就浮现出来了。一幅往往要砌长时日,多幅画面这里砌一下那里砌一下,久不久会有一幅完整的浮现出来。十三年前写三卷本的《经济解释》与四年前再写今天的四卷本,我是刻意地等待很长的时日,有了多幅画面,才一起组合处理。
是的,胡乱的思想,这里一滴那里一点,初时溃不成军,仿佛一片一片的叶子在水上飘浮,但不要管,继续想下去,过了一些时日好一部分的叶子会自动消失,余下来的会在飘浮中凝聚,再想下去凝聚的面积会扩大,跟着自己有点冲动,要动笔把一个题材的整体写下来。我写《公司的合约本质》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累积了十三年,其间当然还有好些其他题材的叶子或浮或沉地变动,哪一组先凝聚到自己感到冲动的就先写哪一篇。有时我会让多组飘浮着的叶子凝聚,画面变得庞大,动起笔来很困难。好比事隔十年从头再写这卷《制度的选择》,我集中思想与动笔用了整整十八个月,章与章之间有时要休息数十天,写到《国家理论》那一章累得考虑放弃,最后还是天助我也。
很明显,上述的思考方法不应该用数学方程式从事——强而用之不是不可以,但不可能想得像自己胡思乱想那么快,变化更不可能有胡思乱想那么多。关键是想者要很客观,取与舍要知所适从,有些自己想了很久、认为是精彩的论点,在合并不起来的情况下要割爱。
经验上,好些得到满意答案的问题是可以用数学再证实的。初出道时我喜欢久不久这样做,但后来懒得再用数证,认为是多此一举。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想通了的问题数学会证为错。数学证为对是逻辑对,但逻辑对内容不一定对。我认识一些行内朋友说不用数他们不能想经济问题,那是人各有法,但我知道行内数学天赋最高的阿罗,初想时不用数。
从物理学惹来的祸
在自然科学上,用得最多数学的是物理学,其他的不多用。我们不容易明白为什么作为社会科学的经济,今天用数学的频率不亚于物理。多用方程式不一定是败笔,但我认为灾难性的发展,是经济学者把物理学的「均衡」理念搬到经济学那边去。物理学的均衡是指物体的静止状态,或者是物体进入了有规律的动态,一律是可以观察到的现象。然而,经济学的均衡只是一个概念,无从观察,不是真有其事。我曾经提到,一九六九年科斯向我建议,均衡这个概念在经济学应该取缔。我回应说可以挽救,但经济学者一般不明白,经济学的均衡不是真有其事,而是指有足够局限条件的指定,因而可以推出可以被事实验证的假说;反过来,不均衡是指没有足够的局限指定,推不出可以验证的假说。科斯当时很满意我给经济学的均衡阐释。灾难还是出现了:经济学者以为他们的「均衡」是真有其事,可以见到,于是把很多的无从观察的行为术语大做文章。
我提出的从验证假说的角度看经济学的均衡源于老师阿尔钦与普鲁纳的教诲,加上自己的一些想法。至于「不能观察则无从验证」这个多年来我奉之为验证假说的座右铭,则是源于一九六二年在普鲁纳课后我跟他研讨了十多分钟得到的启发。写博士论文时很想找普老师再深入地求教这个话题,但当时他已经离开了加大,之后有几次机会他和我都安排不到时间。普鲁纳是个伟大的经济学者,可惜他的思想因为逻辑过于严谨,变得有点曲高和寡了。
瓦尔拉斯空空如也
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施蒂格勒与弗里德曼皆对我说那大名鼎鼎的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理论没有经济内容。当时我已经知道瓦氏假设交易费用是零是否决了自己的方程式,但要到好些年后我才意识到,「没有经济内容」应该是指「无从观察因而无从验证」。
一九六九年我发表《合约选择》,提出「卸责」(shirking)这个话题,发表后几个月我知道是走错了路向,但阿尔钦与德姆塞茨一九七二年发表的大名文章却以「卸责」为主题,触发了后来威廉姆森的术语创造与博弈理论的卷土重来。
斯密的忽略
我认为博弈理论今天在经济学的盛行是源于斯密的忽略。斯前辈精辟地分析了人类自私给社会带来的贡献,但忽略了人类自私给社会带来的祸害。这里的要点是我们无从以卸责、勒索或机会主义等无从观察的行为术语来推出可以验证或有机会被行为推翻的假说。我自己的选择是引进原则上可以观察到的交易费用的转变来解释人类自私给社会带来的祸害。不容易,但可以做到,因为交易费用的变动的高或低我们可以排列。处理交易费用转变的法门我思考了多年,不断地观察,今天达到了得心应手之境。同学要学不容易,但我已经把自己所知的全部写进四卷《经济解释》,同学反复地读,细心地想,多到真实世界观察,不需要花数十年会胜于我。
传统基础变化验证
世界复杂,以复杂的理论解释复杂的世界,成功机会甚微。我们要用简单的理论。然而,因为世界复杂,简单的理论要用出复杂的变化才有可为。我认为后者是不少同学认为《经济解释》难读的主要原因。我已经尽自己所能写得浅白,但毕竟从简单理论推出的变化层出不穷,同学们不习惯不容易跟进。同学们要记住,整套《经济解释》没有一处是脱离了传统经济学的基础。正如一九六七年老师阿尔钦给我的《佃农理论》的评价:「你的理论半点新意也没有,只是你能用出变化,也变得对,前人写该理论都变错了。」
从卸责、勒索、机会主义等无从观察的理念引发出来的博弈理论是说故事,一般可信,但怎可以验证呢?当年我要再找普鲁纳老师只是要再问简单的一句:「如果一个理论假说的验证含意是:甲的出现会导致乙的出现,甲与乙是否一定要真有其事,原则上可以在真实世界鉴定是存在的呢?」我自己的答案是肯定的。无从观察的行为故事可信,而我自己为了增加讨论的趣味性也偶尔说一些这类的故事。但实证科学的建立一定要基于验证,转到那边我们就要严肃起来了。经济解释的规格一律是:局限转变,行为会跟着怎样变,其中约束着二者的因与果是经济理论与概念。验证是求观察,事实的细节愈多假说的变化愈大,可靠性愈高。我们因而要多到真实世界的街头巷尾跑。
学习简单的经济理论容易,用出变化困难。经过多年的操作、选择与淘汰,我今天用的经济理论只有三个不可或缺的基础。让我略说每个基础的变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