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渐渐清晰了，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由远及近地奏响一支招魂曲，将黑暗中的茫然一点点驱散干净。
“醒了？”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即使还未完全清醒，万年竹也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荒。”
万年竹道出主人的名字，只觉喉间一阵干涩，但声音出口还是原来的清脆自然。大概是刚刚睡醒的缘故，他没有再多想，循声望向坐在身旁的荒。视野中似是布满了水气，那人的面孔有些模糊看不太清，不过依稀可见气色较往日好上许多。
“该起来了，今天有退治。”荒说着，伸过手指抚上万年竹的脸庞。
指尖很凉，异于荒温暖的气色，让万年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握住荒的手，尽管体性偏寒的竹妖并没有比荒暖上多少。
万年竹应声坐起身，紧跟着一阵晕眩身子歪了一下。
“怎么了？”握住的手紧了紧。
莫不是最近太过安逸，连身体都变懒了，明明刚刚睡醒万年竹居然觉得全身乏累。他摇摇头：“大概是没有睡好，不要紧。”自己身上哪里都没有问题，他可不想让荒平白无故地担心。
荒没有多问，等着万年竹整好衣容，和他一起出门。
两人赶到时前院已聚集了不少妖怪，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让平时空旷的院子拥挤起来。嘈杂的环境令万年竹直皱眉头，他倚靠上离荒不远的樱花树，将身形隐匿在树荫之下，滤过众妖的交谈声听阴阳师交代此次的任务。然而这些声音都逐渐缥缈了，飘乎的目光最后聚焦在那个身影上。
荒和平时一样，站在离阴阳师不远的位置，一打眼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却可以观察到人群的每个角落。此时此刻他正微锁着眉宇，思考阴阳师道出的每一句信息，完全没有注意到樱花树下投来的目光。
仿佛世界真的安静了，只剩下雨幕下的侧脸，笼罩在溅起的雨花里。
直到那人的呼唤传进耳朵，万年竹才惊醒过来，发现除了海上的妖物与幻术，自己好像什么信息都没有记住，刚刚阴阳师说过的话全都被他拆开笔画，拉直弯曲，叠摹在荒眼眉鼻梁的轮廓上。
这简直糟糕，万年竹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耽于美色的一天，一觉醒来自己似乎都不是自己了。他颇为心虚地避开靠上前的罪魁祸首询问的视线。
没有想象中的询问，荒只是揽过万年竹的肩膀。
“出发了。”

可他又怎么会松手。
万年竹张开眼，入眼的不是海水，而是狂风掠过的白沙与山岩。
荒的话，纵使被海怪戳个窟窿也不会松手扔下自己吧，留意到自己的异常定然会极力拦下自己，也不会对此一句都不过问，放任自己出行吧。
虽然他一直一直希望荒是如此，但荒从来都不会顺他的心意，这一切的一切，都像雨中本该雨水交错却毫无湿痕的侧脸，像本该载满式神却空无一人的船只，异常又违合，而幻术蒙骗了他疲惫的大脑，让他选择了无视。
但是总有骗不了他的，越是要满足他的心意，越容易出错。
万年竹张开口，不大的力道却仍扯痛了唇上干裂的破口。
“荒……”
干涩的喉间挤出声音，不再是幻境中的清脆自然，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难听。
他感觉到腰间的臂膀收紧了，背后的胸膛紧贴上来，隔着布满血污的衣料传来强有力的心跳，鼓动着那人的心情。
“阿竹……”
两个颤抖的音节，实实地敲打在万年竹的心头。
他扬面，看到荒的面孔，比往日都要苍白，可搂紧自己的怀抱却是温暖的。
不是幻境中冰冷的幻象，这是真正的荒。
万年竹心里泛起一阵欣喜，跟着便是恼怒：“你怎么过来了？”
破除了幻术他便记起了事情的原委，安倍晴明叮嘱的每一句话都浮现在他脑海。他们和众式神出海退治，对付一只名为蜃气楼的妖物，那妖会喷吐蜃气，施展幻术，捕捉活物困进它背上的城池。
他分明记得他替荒挡下了蜃气楼的攻击，被中了幻术的荒误伤被蜃气楼缠住跌落的也是自己，荒不应该在这里。
“难道要我丢你在这里等死吗？”荒的语气里染上一丝怒意。那个阴阳师也是拦着他，说什么把伤养好了再过来救人，可他看着万年竹白如纸的脸色，遍体鳞伤的身体，衣服上干涸的血迹一遍又一遍被新的血液所浸湿，怕是自己再晚来一阵怀里就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吧。
万年竹措辞想要反驳他，却被一声巨响强行止住。
蜃气楼在发怒，有人闯入了它的城池，却是要带走它的城民。它怒于声色，一声怒吼震天动地，连漫天飞窜的亡灵都被震失了声音。
内脏像是被翻绞错了位，荒的脸色白了又白，而万年竹蹙起眉，竟是直接呕出一大口血来。
“阿竹！”荒又惊又怒，不顾手臂上的伤口横抱起万年竹。怀中人的目光在涣散，他耽搁不起。
“阿竹，再坚持一下！”
荒的声音飘进万年竹逐渐沉静的意识里，这人却在想着，原来自己的血还是热的，这大概是自己身上唯一和他有着相同温度的东西了。
眼前的光随着意识一起暗下了，万年竹也分不清到底是星辰遮蔽了光，还是知觉在流逝。他只想靠近这周身的温暖，投身融入。
荒扫过围拢过来的亡灵，数量之多甚至要遮住他幻境中的星光。他不知道那些表情各异的亡灵困在蜃气楼为他们建造的世界里看到了什么，他也并不在意。他拾过脚边的武士刀，想了想，又丢掉，抱紧了怀里的人，起身踏入喧嚣的狂风中。
可以毫无顾忌了，那个伪装成自己的亡灵已在自己刀下魂飞魄散，而万年竹现在就在自己怀里，还有人要窥觊他的话，那无论对方是人是妖还是鬼——
以死谢罪吧。
星辰陨落，亡灵在尖叫，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全部变成万年竹在星辰中身陨魂散。
荒咬住嘴唇，指节处的皮肤因为发力而泛白。那些红的绿的假象，用着自己熟悉的音色，欺骗他的眼睛与耳朵，企图将他一起留在这个死亡之城。可他清楚那人正躺在自己怀里，急需疗伤，若不是他一时大意，对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休想再让自己伤他一次。
荒一面突破围攻，一面留意万年竹的状况，入眼的面容神色安静，仿佛那人真的睡着了。
万年竹是要陷入沉睡的，如果不是有人在他脑海里中讲话。
他受伤了。
留在这里不好吗？在这里他不会受伤，也不会担心你不想让他忧虑的事情。
……都是假的。
假的又怎样，这里所有的一切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希望的是荒好好的，而不是在一个假象上白费我的力气。
如果他非要把自己弄伤，那我就去帮他抵挡伤害，如果他要担心我，那我就努力不让他担心。
我希望我的力量会成为他的依靠。
就像此时此刻他给予我的安心。

耳边渐渐清晰了，入耳的不是雨声，而是几声欢快的鸟鸣。
“……阿竹？”
一只手摸上他的手背，攥住，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
万年竹扭过头，看到荒的面孔，在透过窗户的阳光映衬下，轮廓到五官都是柔和的。
“荒。”嗓音多少恢复了曾经的温润，在轻薄气息的加持下显得格外温柔。
这三个音节道得肯定，荒微微弯了唇角，再开口时话语里都含了笑。
“是我。”
万年竹环视四周，屋内的摆设是清晰明了的画面，而不是由记忆构建的幻象。他笑笑，垂着眼眸不再作声，指尖拨动抚蹭荒的手背，蹭着蹭着就发现手感不对了。
指下是糙糙的纱布感。
万年竹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而荒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一时间两人都没了动作。
“……我弄的？”
隐瞒也没有用了，荒只能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万年竹的神情复杂起来，光在他的眼眸间流转，几番挣扎后他干脆闭上眼眉头一皱，愤愤道：“那就两清了。”你用流星砸我，我用笛中剑砍你，很公平。
可惜荒不吃这套，他精准地抓住了万年竹眼底的愧疚，带上一点委屈的尾音哼哼两声：“很痛的。”
这果然戳中了万年竹的软肋，他明明知道对方是故意的还是硬不下心来。
“……你想怎样？”
“总得有些补偿吧。”
“补偿什么？”奇怪的要求我是不会答应的。
“很简单，”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弯下腰，“把你偿给我就好了。”
“我不已经是你的了么……”万年竹没有躲闪，便被贴上的双唇堵住了话语。
一开始只是唇的贴合磨弄，后来牙齿不甘示弱地咬上软唇，一声吃痛的闷哼后变成唇齿间的交锋，最后连舌也加入进来，在滑腻的水声和混乱的呼吸中交织纠缠。
这一吻没有持续多久，顾虑到万年竹的身体状况荒率先退出了唇齿舌的争斗，留下床上那人微微喘息着，夹杂着几声轻咳，眼中水气朦胧。
荒移上指尖抹过万年竹的眼角，指腹沾湿。他看着那双眼睛里聚拢起神韵，全部投射到自己眼中。
“这回是真的了。”

“饿了吗？”
“嗯？”
“后院有一山的天妇罗。”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