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动的娱乐场所,人们正在庆祝协会负责人家的孙子满月。
无根的历史
文/王璐 摄影/Andrea Frazzetta
本文首发于总第857期《中国新闻周刊》
沿着湄公河溯流而下,三千英里的旅行跨越五个国家,在辽阔的三角洲地带,河流分散聚集,潮起潮落。从地图上来看,金边一侧的湄公河上,长出了一根弯弯曲曲的蓝色手指,它就是被称为柬埔寨的心脏的洞里萨湖。在这里,世代居住着一群无主之人。他们被称为柬埔寨越南人。
漂浮村庄的俯瞰视角
“我一生从未去过越南,也不知道越南在哪里,我问我的祖母,她也不知道。”Hoarith说。他是在洞里萨湖出生长大的第四代越南人,“我就出生在湖口,湖口的河流叫做洞里萨河,连接着湄公河。”他与越南唯一的连接,是他的父母(如果还活着的话)或许已经在越南开始了新的生活。

生活在漂浮村庄的一名渔夫
洞里萨湖距离吴哥窟不到一公里,九岁那年,红色高棉闯入了他的生活。他的家人被逮捕后送到山里的劳动营,四个月后,他听长辈说起,“那里每天至少要杀掉十个越南家庭”。幸存下来的人被押运到渡轮上,遣返回越南。路上大概需要五天的时间,在此期间死掉的人,就被扔进河里。
在高棉语中,“洞里”意为河流,“萨”意为“淡水”。洞里萨湖独特的水文特征,使得它拥有地球上最肥沃的生态系统之一。每半年,洞里萨湖南部金边的湖水获得补给,雨季到来时,怒涨的湄公河又迫使河水倒灌,一时间湖泊面积足足扩张六倍以上,为土地注入丰厚的养分。数千年来,生活在这里的渔民和农民,都得益于此。
同样发生在这片水域上的,还有连年不断的战争和流不完的鲜血。过去四个世纪以来,三角洲地带从未停止过物资和劳力交换。1623年,柬埔寨国王迎娶了越南阮朝的六公主,六公主向国王讨得了沿海土地,准许越族难民进入柬埔寨,躲避越南南北朝时期的内战。大量越南人由此进入湄公河三角洲,此地也开始被称为西贡。

因两个女儿的疾病而陷入债务中的一家人
于此地定居的越南人,切断了通往南中国海的商路,许多高棉人从此留在了内陆,由此,他们形成了与高棉人差异明显的民族认同,这一地区被称为“下柬埔寨”。在高棉语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下柬埔寨式的占领,从未得到过宽容。
1863年,柬埔寨的边境在成为法属殖民地保护国之后正式确定。法国为了扩大橡胶园的种植规模,再一次打开了柬埔寨的大门,引进了大量越南人,同时吸引西贡受过教育的精英担任行政人员。这一时期,生活在柬埔寨的越南人口增加了30倍,超过15万人,柬埔寨全国百分之六的人口都是越南人。以至于到1953年,柬埔寨宣布独立时,已经从过去的单一民族国家成为了多民族国家,其中包括山地部落少数民族,以及部分说中文、老挝语和越南语的人。
统一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1970年代的政变,使得生活在柬埔寨的越南人再一次丧失了“公民”的身份,沦为“野蛮人”。极端民族主义之下的仇恨深入人心,人权观察者将这种绵延数代人的仇恨形容为“几乎是病态的”。在金边这样的城市里,越南人开办的公司经常遭到无根据的诽谤,行走在街上的越南人被天然地认定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并为此遭到驱赶。
在历届执政者的宣传下,柬埔寨人相信“如果我们不拯救我们的国家,再过几年就太迟了,柬埔寨将充满越南人,我们将成为越南人的奴隶”。因此,自1979年开始,在柬埔寨生活的越南人就处于非正常状态下。
去水上生活并不是从这时开始的,要更早得多。
在法国博物学家亨利·穆浩特的一份1850年的调查报告中可以发现,那时的吴哥窟附近的水域就已经生活着近两万人口,大约是陆地上的两倍。高棉人和越南人混杂居住其中。
在报告中他说,“朝着城市南端走去,我们经过了一个漂浮的城镇,它由大约五百艘船只组成,大多体积庞大,作为商人和其他居民的住所。他们所有的钱财和商品都保存于此,当警报作响时,他们会立刻消失”。
一些居住在水上的越南人说,他们在柬埔寨独立初期是拥有少部分土地的,只是为了渔猎方便,才季节性地生活在水面,直到后来世况日下,土地被夺走,才不得已开启漂泊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则在记忆中根本搜索不到陆地的影子。
即便如此,相当多的水上居民依然有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他们认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柬埔寨人,哪怕他们同时拥有越南语和高棉语两种名字。而另一些人则抱有怀疑,在谈到热爱自己的国家或民族的问题时,他们感到荒谬。
“我们是住在水上的人,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捕鱼。”洞里萨湖边上一个清平寺的僧人总结到,“我们原本就四海为家。”
事实上,世代交融混杂,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说不清自己的血统到底是否纯正。在屠杀者的名单里,有九万多占族人(Cham)和十万多高棉人,他们的死因是“拥有高棉人的身体,和越南人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