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寂寂山林里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名白衣男子牵着匹马缓慢走在山径上，马背上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头戴一顶斗笠。
那斗笠十分宽大，明显是男人的，将她的脸衬得极娇小。
二人在山溪间停了脚，女子身背药篓，轻巧从马上跃下。她拭了额上的细汗，自溪间将水囊汲满了水，递给男人。
男人接过道了声谢，将马喂饱了拴在一旁，抱剑靠着树小憩。
女子在溪边寻了块干净岩石坐下，水草茵茵，她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清凉山溪里，惬意翻着篓里的草药道：“把这些卖了，又有钱吃饭了。”
声音虽清冷，但带着点欢愉味道。
男人抬眸，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粼粼的溪水泛着光，冲刷着沿溪而生的野草野花，花叶摇曳间，有一双晃着的嫩生生的脚。
男人阖上眼，正欲闭目养神，却听见水花四溢的声音。睁开眼，看见女子正被一团黑雾包裹着，他正准备出手，女子手里银光一晃，一团黑雾霎时间散了。
他放下心，走过去询问道：“端木姑娘？”
端木蓉道：“不过是一个怨灵，我无妨。”
清冽的山泉里平白无故冒出怨灵，原本的好心情被破坏掉。她起身穿鞋袜，脚下没站稳，十分自然抓上男人手臂。男人扶着她，由着她弯腰去整理。
整理完她起身，“盖聂，多谢你。”
盖聂颔首，松开了她手臂。端木蓉背上她的药篓走在前面，盖聂与她隔开几步，牵了马，在后面跟着。
端木蓉道：“看此地山水灵秀，光天化日下，怎么会有怨灵？还是个怨气极重的女子。”
盖聂道：“或许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此地，我会留心。”
端木蓉嗯了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端木蓉时不时弯下身采集草药，渐渐地，便进入山林深处。
她这一路皆是如此，盖聂已见怪不怪。只是这林子极深，阳光很难透进来，雾气弥漫，盖聂留了神。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曳过地面，盖聂人未动，剑已出鞘，将将插在端木蓉身后地面，清辉四曳，带着俾倪天下的姿态，一时间那些细碎的声音皆静了下来。
然而不过片刻宁静，那些细微声音再次躁动起来，一条条粗壮的碧色藤蔓自白雾里漫出，不顾一切地扑向端木蓉。
渊虹一声清啸，一跃而起，将端木蓉护住。盖聂被封为剑圣，他的佩剑知晓主人心意。渊虹剑下亡灵无数，原本足够震慑，可这些藤蔓宛如疯魔了一般，端木蓉有些措手不及。盖聂飞身过去，在藤蔓未接触到她之前，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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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虹势若长虹，飞身而去，剑锋所到之处无坚不摧。在那团绿色的藤蔓中间劈开条出路，在雾气最深处停了下来。耀眼光芒撕开浓烈白雾，只听见一声痛呼，绿色藤蔓软绵绵耷拉下来，渐渐收了回去。
渊虹回了剑鞘，盖聂将端木蓉放了下来。雾气散开，有枝叶轻晃的响声，片刻后，一个绿衣女子显现眼前。
她趴在地上，低低抽泣着。
盖聂和端木蓉有些意外，瞧她这模样，不过也才几十年的小妖，竟也敢与渊虹争锋？
也幸好是她手上未沾染人命，渊虹有了分寸，不过将她打伤，并未伤及她性命。
她见盖聂端木蓉走来，哆嗦成一团，哭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害你们的。”
盖聂道：“此话怎讲？”
“我是在这山里修行的藤妖，不吃人。可是这块山头前些日子被一只大妖怪占住了，他将此地灵气尽数霸占，还贪心不足，想要享受人世间的女子。便将我们圈禁在此地，逼我们害人给他弄吃的。”
“我被圈禁在这里好久，实在饿极了。这位姑娘身上灵气旺盛，所以我才忍不住，我真的不想故意害你们的。”
盖聂方才打量过四周，知她说的是实话，便不和她计较。正准备和端木蓉离开，却听见她哀嚎的声音，端木蓉回头，见她疼的在地上直打滚，有些不忍心。
若是灵气充沛，这点伤她自己便可痊愈。只是此地灵气枯竭，这种伤于她而言，便如人病入膏肓般。她之前的修为，也会被吞噬掉。
更何况，小妖精辛辛苦苦修行几十年，一朝废去修为，重头再来一遍，痛苦不亚于杀了她。
妖是盖聂帮她除的，她看了眼盖聂，两人交换过眼神，端木蓉回去，将她扶了起来，给她治了伤。
她被人呼作医仙，于人于妖都十分精通。有许多妖精重伤时会保持原形，于是她又学了兽医。
伤好治，只是要离开这个地方。藤妖化作的女子体重再轻，也不是端木蓉能承受的。藤妖很有眼力，渴求的目光看向了盖聂。
盖聂面带难色，“在下重伤初愈，只怕多有不便。”
藤妖在心里狂喊，你刚才抱姑娘时明明那么有力气！一点也不像重伤初愈！宝宝只是个藤妖，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
最后藤妖不情不愿变回原形，望着三人合抱粗细的树藤，两人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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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混乱中跑丢的马儿寻了过来，事情终于有解决的办法，藤妖化为人形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问道：“听闻医仙蓉姑娘居于镜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站在马前和盖聂并行的端木蓉凉飕飕地看了眼盖聂。
她这个有着镜湖周围三百亩地的土财主，因为救了盖聂，沦落到亡命天涯的地步，还差点丢了小命。
一切的一切，都因盖聂而起。
在镜湖，一直流传着医仙与剑圣的故事。三百年的光阴，将那段故事雕琢的扑朔迷离，谁也说不清那故事的本貌。
端木蓉无父无母，她自记事起便在镜湖，镜湖畔有大量医书典籍，她便习了岐黄之术。
说也奇怪，她对那些药方药材熟悉的很，学起来丝毫不费力气。
医道被她琢磨的无趣，又恰好自镜湖翻出了两卷武学卷宗，她便研习了。
一卷是银针，一卷是剑术，都被改良过，极适合女子。端木蓉每每练习，都深感著此书之人的苦心孤诣，想必是用尽了心思。
这书的作者，明显是个武学大家。只是他为何宁愿呕心沥血改良出适合女子的武功，也不愿亲身去护着那个人呢？
端木蓉不懂，但不妨碍她修习。彼时人妖两届厮杀不断，镜湖自也免不了被牵连。但因为她强大的灵气和学习的武功，竟然无人敢侵犯。
她性子本善，看不惯人妖殊途的臭规矩，只要心性纯良，她谁都肯救。因为居于镜湖，她便护佑着镜湖方圆百里的百姓，日子长了，竟被唤为医仙。
她有些恍惚，没想到这个在野史里出现的名号，有天会安到自己头上。
只是她时常看到一个画面，清瘦的女子倚着窗，托着腮，细长的眉眼望着镜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她神色平静，从未显露出失望难过等负面情绪。可端木蓉看了难过的紧，很多时候端木蓉都想告诉她不要再等了，刚想出口，梦便醒了。
自医仙这个称号问世，剑圣的名号也名扬天下，似乎冥冥之中注定般。
端木蓉留了心思，镜湖从不缺病人，每日迎来送往，总能听到许多消息。
盖聂出身名震天下的鬼谷，与卫庄同为百年来鬼谷最出色的弟子。听闻他用剑用的出神入化，一把渊虹人神莫挡， 可这样一个人，却被逐出师门。
听说，是他自己叛出师门；听说，他手刃了自己的故人；听说…
众口纷纭，谁也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议论他的口吻，有仰慕，有嫉妒，有艳羡，有不屑，有仇视，却不曾有一个，是关怀。
他永远孑然一身，在茫茫人海中逆流而过，仿佛一个没有目的地的行人。
端木蓉想，三百面前的故事里，那个医仙和剑圣，也是如此么？
似乎那个医仙与剑圣的结局并不太好，她想抗拒这种命运。
所以在他为救故人之子身负重伤时，她拒绝救他，然而看到那把剑后，还是改了主意。
命运这种东西，有时候避无可避。
仿佛宿命再一次轮转，又重新上演了一遍。端木蓉醒时，已不在镜湖。
等她回去时，她的镜湖医庄已被盖聂的同门师弟卫庄，领着他的流沙团破坏了干净。
他那个从来不太对付的，口口声声诛尽天下妖邪的师弟，领了个美艳的蛇妖，和一窝子马戏团，呸，流沙团过来找他麻烦。
师兄弟两人交手，有毁天灭地之能。卫庄此刻还不知道，被他从小坑到大的看似纯良无害的师兄未来有天会算计了他一把，让他把今天拆的全部补回来，所以他拆得很欢快。
端木蓉那时为救盖聂昏睡着，没有看到镜湖被拆的过程。但她能看到结果，她找不到卫庄，只能让盖聂赔偿。
镜湖是呆不下去了，盖聂带她离开。可他似乎永远会被卷入无休止的风波中，夸张点说，这一路可算得上亡命天涯。
即便能在一路遍历风光，见识前所未见的新奇草药，端木蓉还是有些郁闷。
她挖药草看诊得来的钱，还不够盖聂拆房子。眼下又多了个小藤妖，瞧她身形挺瘦小，但方才那副吞了她的架势，看着胃口不小。哎，日子整天过得紧巴巴的。

顶顶

夜里在山下村镇歇的脚，藤妖受了伤，早早睡下。
月色清亮，有许多稀奇草药只在月下显露，端木蓉背上她的药篓，准备出门，被拦了下来。
是他们借宿房屋的女主人，宋大娘。她劝道：“姑娘，大晚上的，山里危险得很，还是别去了。”
端木蓉道：“没事的。”
宋大娘见劝说无效，好心提醒道：“你们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估计是不怕的。但是夜晚山里危险，可以去村头花神观拜拜，花神娘娘保佑平安，可灵了。”
端木蓉道：“花神娘娘？”
宋大娘道：“是啊，我们这山下几十个村镇，都受着花神娘娘照顾呢。百年前山里地震，又赶上天热，死了好些人。花神娘娘降世，救活了不少人。老祖宗们便给花神建了个道观，祭祀祈福。花神娘娘心善，那灵得很，每逢大难必会化解，你也去拜拜吧。”
端木蓉颔首，“多谢提醒。”
她独自行在路上，这村镇很大，家家户户挂着灯笼，一盏盏灯火照亮脚下路径，撑开一户户温暖天地。抬头有明月当空，疏疏落落几点星子。
草虫唧唧，端木蓉停了下来，回头，原本空无一人的身后，从阴影里露出片白色衣角，然后是一整个人。
端木蓉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两人凝视良久，盖聂终于开口，“不放心。”
端木蓉转过头，掩藏住自己上扬的嘴角。盖聂还不知道，她其实很能打。虽然和盖聂卫庄这种水平有云泥之别，但也还算不错。昔年一群爱挑事的野鸡精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时，在她手里遭了殃。
那群人臭名昭著，偏偏战斗力极强，端木蓉此战名扬人妖两届，谁都知道了镜湖端木蓉不好惹，小小的镜湖成为了一处难得的安宁之所。
只可惜遇见盖聂后，她流年不利，碰见的是卫庄白凤这种级别的对手，又重伤昏迷了三个月。自她醒来后虚弱的那段时间，盖聂一直护着她周全，她看着盖聂英勇一打多的模样，十分心痒痒。
花神观并不远，山泉流到此处汇聚成盈盈一汪潭水，花竹参差，风景十分好。
那道观虽简单，却很清雅，当中的花神慈眉善目，拈花颔首，刻得惟妙惟肖。案台上摆放的菜蔬果品，还很新鲜。
端木蓉啧啧称奇，“难道真有这么一个花神么？”
盖聂道：“这世上，并无神仙。”
神仙者，无所不能，超脱轮回，跳出三界，长生不死。
这世上，无人能到此境界，了不起也不过比别人多活些时日。万物终有尽时，无论人魔妖鬼，谁都逃不过。
端木蓉打量过那尊神像后，倚在窗户眺望潭水。盖聂隔着窗户在花树下抬头看了眼，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
端木蓉望着那潭水，皱了眉，与此同时，盖聂也发现了什么。
两人很有默契靠近石潭，远观时，水月交相辉映。靠近时才发现，石潭一片死寂，月光透不过乌压压的湖面，宛若一潭死水。
可明明山泉叮咚，日夜流淌，不曾断歇。
端木蓉身为医者，游走于生死间，敏锐地察觉到死亡的气息。这口潭，怨气极重。
但她似乎生来就是这种邪祟的克星，并不畏惧。上前行了两步，将盖聂护在身后，伸出手细细感知。
这口潭水，是被封印住的。贴近那层禁锢，有无尽地尖锐凄厉的声音穿透耳孔，哀嚎咆哮着，听得人头皮发麻。那些刻骨的恨意恨不得立刻撕碎她，仿佛坠入无尽的冰窖，连心也在颤抖着绝望，她脸色有些苍白。
盖聂握住了她的手，想把她拉过来，端木蓉摇了摇头。
自手心发出淡淡的光芒，打破了那层禁锢，在她眼前是另一个世界，铺天盖地的一片猩红，仿佛置身于三途河畔的彼岸花海。
无边无际的红，全是血。
这些怨灵临死前的画面，是手脚被束缚住，嘴被赌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割破血脉，血液一点点流出去，一点点带走自己的生命。那种无力，悲伤，和绝望，化为怨气，凝结成怨灵，妄图报复，却被镇压在暗无天日的禁锢里，每时每刻忍受折磨，永无宁日。
难怪起初她贴近时便有那般大的反应。
这湖里的怨灵，与今日在溪上纠缠上她的，是一样的，想必是从湖里逃窜出来。若早知道她曾遭受这样的待遇，端木蓉也不会下手那般重，断绝了那亡灵的所有可能。
她难过得紧，盖聂握紧了她手。她缓了缓情绪，好半晌才开口道：“这潭里，是八十一个女孩子，放血而死。”
包括逃出去那个。

八十个怨灵在小小的水潭里翻涌，痛苦嘶喊，端木蓉催动手心光芒，缓和了封印的力量，暂时安抚她们。
那个花神塑像栩栩如生，全靠这些亡灵的滋养。她笑的越是慈悲，背后的罪孽就越重，端木蓉不寒而栗。
这些亡灵，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死在了模样最美好的时期，在长期的怨愤下扭曲了五官。最久的一个，大概死在八十年前，最近的，不过是这几天。
明知道她们痛苦，却不能将她们放出来，也无法将她们放出来。这滋味不好受，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背后的真相。
端木蓉神色恹恹，盖聂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开。
他道：“要解开这些亡灵的禁锢，必须找到这位供奉的花神。花神观在此处，她的本体必在这座山里，明日我们先打听下消息。”
端木蓉点点头，他极少啰嗦，只会条例清晰地分析局势，给予最有力的关怀。
第二日藤妖起床，正看见端木蓉和宋大娘坐在院子里闲唠，盖聂站在端木蓉身后。
藤妖很自来熟地贴过去，“蓉姐姐，聊什么呢？”
宋大娘笑道：“姑娘醒啦，蓉姑娘在和我打听花神的事呢。”
藤妖不屑一顾，“什么花神，不就是个花……”
她话未说完便被盖聂看了眼，虽然明知道盖聂没有恶意，但她瞧着无端有些害怕，端木蓉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两人在卖什么药，藤妖郁闷回了屋。聂蓉两人把她从山上带下来，走出了那里的禁制，山脚下灵气充沛，她觉得好多了，生龙活虎在凡人稀奇的床上翻腾，正四仰八叉，盖聂和端木蓉走了进来。
两块气场强大的冰山直盯着她，藤妖有点害怕，瑟瑟缩进床脚，“你们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喊人了。”
盖聂将门窗关好，藤妖抖的更厉害了，“救命，夫妻双双打妖精了。”
端木蓉手里银针一闪，“再胡说……”
藤妖迅速低下了头，态度良好，嘴里却不知死活小声嘟囔道：“哪有胡说，你看他不是挺高兴的么？他要是不高兴，我早没命了。”
端木蓉挨着她坐下，淡淡道：“听说你们这种妖精拔了原生地的根，就会……”
藤妖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道：“我错了，蓉姐姐，你想问什么就说吧。”
“那个所谓的花神，你知道多少？”
藤妖不屑地抖抖头，可惜没有叶子配合，“她算什么花神啊？也就修炼地勤快点，比我早成形个几十年……”
据藤妖所述，那花妖在山中花谷。盖聂与端木蓉行了一路，原以为极其幽辟，谁知道还挺好找。盖聂剑未出鞘，晃了晃，拨开层层雾气，密可遮天的原始丛林中出现一条羊肠小径。
盖聂牵着端木蓉走进来，道：“是有人刻意藏起来。”
端木蓉道：“我倒没想到，这花妖还和人勾结在一起。”
盖聂拨开眼前的枝枝蔓蔓，“据宋夫人所说，那花妖庇护此地百十年，附近乡镇无不信仰，更有不少人千里迢迢来祈福。其影响之深，非一个小小花妖能做到。”
“难道是藤妖所说的那位花妖的情郎？”
“袁世卿此人，我倒是听说过，他是昆仑门下弟子。昔年人妖两届争斗不休，昆仑身为人界中流砥柱，他却能离经叛道，为被人界屠戮的妖族说话，后来被逐出师门。只是他在百年前已去世，便是和花妖有牵扯，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两人说话间，已到达山谷，铺天盖地的花海，开地肆无忌惮，灼得人睁不开眼。
端木蓉情不自禁感叹：“这里的花，开得真好。可惜，这遍山灵气，都滋养这一片花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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