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y Of 882
虽然弗雷先生是位浑身散发不完美气息的异邦人,但所幸他乐于入乡随俗,原先连下午茶时间也一声不吭的他终于知道通过闲聊来打破气氛的尴尬。虽然因为互相戒备的缘故我们往往辄止于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但他的有些观点真是新颖而又论据充足,总是能激起我与他争论的兴趣。
你一定听说过鲶鱼效应吧?虽然自我领地中有他人长久逗留的感觉令人分外不适,但当我每天的思考内容不再局限于医学和人体,开口闭口不再是安抚病人和指挥手术时,我的大脑皮层再度得到了活络,连续不断的噩梦也有了极大的改善。充斥着肉白与赤红的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为战俘们体检时他们与我闲聊的内容:有人跟我谈起了老家的未婚妻,不知道是在苦苦等待还是跟别人跑了;有人拿着照片跟我提起家里的小孩,笑着说战争结束后比着照片可能都要认不出他们了。他们的语气些微的苦涩,但更多的是对战后和平生活的期待。
至少比之前的噩梦好多了,大概。
啊啊,弗雷先生本人也是我的治疗物呢。
至于他自己的治疗进度如何呢?我们不妨先来看看他的探索进度:我能察觉到他在我的视线之外对我的庄园动手动脚,比如手术室里的药品就有被伪装成助手翻动过的痕迹。我一面没有戳穿他,任其在我的庄园里寻找线索;一面又将决定性的物品深藏起来,甚至坏心思地在一些看上去比较隐秘的地方丢下了画着鬼脸的羊皮纸。
顺带一提,你知道的,清晨会有女佣来庄园里打扫收拾,烹煮早饭,而某一天正在探索的他跟着女佣摸清了厨房的位置,端上了自己做的点心。
那是区别于淀粉与果酱的来自其他国家的食物,至少在名流的宴席上我从未见过。当时我望着那个点缀着碎巧克力,色调绵软的胶冻状物体,眉心打结。
“……这是您做的?”
他默不做声地瞅了我一眼,把没动过的那盘往我这边推了推。
原先我是抱着挑衅的心态进行品尝的,但当牛奶鲜甜的香味在我的舌尖融化时,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它的美味,即便我什么夸赞的言辞都没有说出口。
我干脆顺水推舟,将下午茶的准备都交给了他。那家伙难得没有趁机尖牙嘴利地从我这边占些好处,看得出他对甜品的制作相当喜爱。这件事情让我看他顺眼了很多,我们午茶时间闲谈的内容也因此扩展了不少。例如今天下午他问道:“该隐先生,您对心理疾病究竟是怎样的理解呢?”
这无疑是一个时下敏感的话题,心理上的畸形被界定为疾病这种事情并没有被专业圈外的人所接受。人们更习惯于向神父告解以求得宽慰,把这种精神体验当作是罪业的偿还。在这个科学方兴未艾,宗教稳压一头的年代,也真亏他敢问出来。
不过既然与他的疾病相关联,我自然也得给予回答才是。
不只是说给他听,我也想要说给你听。
“在医学的概念形成前,人们将疾病当作上帝的惩罚。而这个世代医学的羽翼逐渐丰满,医学家们已然超越了世人,将疾病归因为物质与精神环境,即身体上的苦痛完全由外界条件来引起。”
“他们一面急于证明自己的理论与宗教相互对立,因而过分注重外因而忽视了对人体运作的研究;一面却又吸收了宗教中精神纯洁性的思想,只愿从环境上作出改变以治疗精神疾病,而不敢染指对精神的直接操作。”
“这不过是如同中世纪把未知解释为浅显易懂的宗教知识一样,把疾病归咎于外部其实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一定也有前沿者与我一样,在大量的临床诊断中意识到,我们的所思所想,不过是认知中为死物的各类化学物质碰撞变化的结果而已。”
“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只需要操作这些物质,我们就能够操作精神——而化学的发展已经在路上了。”
“弗雷先生,如果我们是在几百年后相遇,兴许你的心理疾病就会被列为身体疾病,然后接受外科手术和药物治疗喔?”
我想起了一些和你有关的东西,忽然觉得用在弗雷先生身上说不定会非常有趣。
“……当然,现在的我,也会用药物来治疗您也说不定。”
当我语毕自然而然地望向他的脸时,印入我眼帘的是弗雷先生半眯着眼睛而显得若有所思的表情。
“唔,真是精彩的想法呢。”他回过神后极有礼貌地回应道:“听起来,该隐先生仿佛是一位忠实的唯物主义者。”
仿佛?
警戒的钟铃在我心中轰然炸响,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将决定性的线索之一抛给了对方——他在影射我如同每一位虔诚的教徒一样,在安息日穿过庄园里的玫瑰花丛前往圣十字架做弥撒这件事。
啊啊,我似乎不小心将你暴露给了弗雷先生。你的份量足够沉重以至于原本已经逐渐向我倾斜的天秤似乎要向另一头堕去了,其剧烈的摇晃恐怕再随意拨动一下都要倏然倒塌。
我低垂下眼皮,装作像刚才那样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糕点:
“诚如您所说,我是……信仰上帝的。”
“和当下大部分人一样,手里提着两盏指明灯。”
——还不够。
“倒是弗雷先生看起来像个罕见的无信仰者呢。我想作为律师的您,一定是为了人生而平等的权利不断地在奋斗吧?”
——这局我必须扳回。
“可是律法既为人为,制定者为其本身谋取利益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笑着,冲他伸出的手展开了五指以示挑衅。“……需要我告诉你制定者都是谁吗?”
——我才是猎人。
“那么,以此作为武器的您,也还是坚信自己维护的名为光明,自己的绞刑架下没有冤魂吗?”
“……”
经过了这么多个月的观察,我对律师先生的下意识动作了如指掌。他虽然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但一旦被直直戳到痛处便会有一个空档期,像这样撇开脸望向别处,眉尖微蹙,原本澄澈的眼睛里被混了一团阴影,里面混杂着各种看不清的情绪。须臾他才会转回视线,重新戴上原来那副冷淡的面具。
“你要质问一个以律法为核心准则的律师律法是否有错,能得到第二个回答吗?”
“该隐医生看起来如此远见卓识,我是否为滥杀无辜的罪人,不如——你来审判我试试?”
“承蒙厚爱,弗雷先生。”我不动声色地将莫须有的责任挡了回去。“但《新约圣经》有言:‘凡犯罪的,就是违背律法’,法律既已断您无罪,我又如何拿得起这柄权剑来审判您是否有罪呢?”
“不,不必那样,该隐。”
他摇了摇头,食指在自己的心口划过,神情和语气都不咸不淡,恍若自己说的话像唠天气一样的平常。
“只须用你那现实的,唯物的手术刀,向我这里剖来即可。”
The Day Of 933
“仿佛”这个单词可真是一枚引信,狩猎的序幕就要被它烧干净,拉不拉开都显得无所谓了。
我能感到弗雷先生距离真相很近了,你听得到他欺近你的脚步声吗?
噩梦再一次回归,这次我想起了那些战俘的后来,那些战俘最后……
如果不加快布置我手中的陷阱,那么沦为猎物的就很可能是我。
也许是因为正在办理的案件棘手的缘故,这次他申请了一次格外长的外出。我自然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对他成为律师以来的所有案件进行了彻底的实地调查。
凭借医生的人脉和声望,这件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顺着之前的情报中的疑点,查到的东西与我所想大抵相符。
也许是因为尚不熟练,第一场庭审是最为明显的,他出示的大多是教会伪造的证据,按照这个思路再来调查接下来的庭审,许多隐晦线索也就变得明朗。
正如当下法律维护的对象是教会和权贵一样,作为一名声望显著的律师,他的委托方也几乎是这些人,而他对席上不乏有传播先进理论的教师,被教会夺去财产的农场主,无辜的他族妇女。以他卓越的能力自然不至于被教会权贵当作傀儡,他当然意识得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胁迫,他是朋党这件事确凿无疑。
我的脑海里莫名地开始闪现我们相处时的一些细节,比如他在制作甜品时不经意间会流露的微笑;在强求赔偿的病人看到他后狼狈逃窜后,转头递给我的无奈眼神;清晨送来的报纸总会优先翻到关于法令变更的那一版读得认真,以及曾满脸喜悦地向我提起某平权运动的胜利以及其后续对律法进步的影响。
唔,两面的做派可真是有趣。
现在,我试图结合自己对弗雷先生的理解,描画出他的精神轨迹。
他扎实的律法功底足以见得上任前对律师职业的喜爱。
「学到这么晚还不睡吗,哥哥?」
初次庭审的稚嫩可以归因于被委托人欺骗而不自知。
「那场医疗事故吗?军方提供你的麻醉剂其实被替换成致死剂了呀。」
当意识到自己在助纣为虐时,他所敬爱的法律却给予了他无罪甚至肯定的回答。
「是必要的工作吧,铲除了阻碍军事改革的高层,军力才能够获得改善啊?」
他本可以心安理得地身居高位,可他不经意间触碰到的身下的爵椅,将会提醒他其是人骨堆砌。
「你手里死了那么多人,再添我一个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吧。」
忤逆人性的记忆无法消弭而只能愈积愈重,恶人们可以选择用死逃避,当然也可以选择理所当然地活下去。他倾向于前者而我则是后者,比起弗雷先生我绝对优越性的地方便在这里。
「……为什么你看起来很难过呢,哥哥?」
够了,亚伯。
你这个已死之人给我闭嘴。
————————————————————
[唔,犯恶的记忆一旦铭记于心,人就将被自我打上“恶人”的标记嘛?我不禁感叹和庆幸,虽然我能够很快地记忆法律条令,仿若这些东西我很久以前便背得滚瓜烂熟。但因为出过事故的原因我成为律师以前的记忆并不清晰,我只记得“我平凡愉快地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几经周转后成为了律师。”这样概括性的说法,但要我具体说出一些细节却无从下手。但正因为如此,“过去”并不会给我施加任何的罪恶感,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可以再丧失一次记忆,忘掉不愉快的事情面向崭新的未来何乐而不为。
……呃,原谅作为旁观者的我习惯于优先关注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当我重新回过神来,隐含在日记中的许多真相可真是让人无比震惊。该隐先生的日记中屡次提到的"你"原来确有其人,结合他在描摹弗雷先生时那段交错的行文看得人毛骨悚然。他提到弗雷先生的记忆与精神已经郁结到了寻求了断的地步,但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其实该隐先生也是如此了。
互相倾轧中双双走向毁灭的结局已经不可逆转了吗?带着复杂而好奇的情绪我接着往下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