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嘱咐李常德折了修整光滑的宽竹片拾掇来，甫过半旬。李常德不明白我想做什么，那个多嘴多舌的愚笨嬷嬷更不会懂。
耐心，总归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弟该有的。而奴才们，尚且火候未到。
在隐蔽的地界儿，我将竹片拆作粗条细条，悄悄扎作纸鸢骨架——这等苦差活，若教他们看到了，定是得万般阻挠。而寻来的韧性极好的丝绢自然也裱糊上了。直至最后教丝麻线绕过，费尽一番功夫，终算将大黑鸢制成。
寻了风朗气清的日子，我将大黑鸢放至青空之上。宫人们惊愕的模样令我发笑，或是新奇，或是困惑，自然都不知晓，这位行事诡谲的阿哥，又去哪儿弄来的这荒唐玩意儿。
悬于云端间的一抹黑点，若草原矫健的雄鹰，展翅高飞，扶摇直上，九万里。
看到此景，攥着丝线的手略一收紧，会心的笑意悄然登面。

腊月的风，不似二月春风般的软柔轻，它带着刀锋似的锐利。只有一个字儿，寒。但正是因此风，大黑鸢方能背负青天，莫之夭阏者。
为了让奴才们开开眼力界儿，特将他们聚在了后院一块儿看我飞纸鸢。故此，当那个不速之客来时，后边儿的奴才齐齐伏地请安的声音，格外响亮。
将纸鸢收了收线，才不徐不疾侧眸去望——那个被奴才称作贝勒爷的人。
“你是我哥吧。”
薄脆雪粒子，被那双尊贵的足履碾得酥碎。我抬头，循着他的戏谑笑音，去看那双足履的主人。那对英气逼人的眼眸，闪烁着我未见过的锋芒。

小儿身形尚小，冬袍愈显臃肿，包裹着倒也动弹不易。只虚虚将礼行毕了，又脆生生得念着他方才自报的身份。
“五哥。”
内侍人等，却早已是急着抢先将我家门出身一一报上。总归有些不满，似被人大卸下的一块猪肉般，几斤几两的分量，出自哪头深山老林的老肥猪，滋味如何，都被人说得干净。只差挂个牌面，明码标价了。
所幸五哥止了她们话头，终也无人敢造次。
他撩袍俯身同我平齐时，我更将他瞧得仔细，也记得牢固。这是，爱新觉罗，至规。我的五哥。末了那句“好事儿”，一时便也怔怔。我不像额涅家的人，却似皇阿玛家的人——这为什么是一桩好事，直至我多年长成后，方才听懂了五哥的这句话。
而后再听五哥问，前头一问，还未来得及应，嬷嬷便早已替我答了。自幼寡言，便也索性任她说了，倒也不在乎。反倒后头的问题挑拨了几分兴致，便自个儿应了声。
“我还没有伴读。”

前车之鉴。五哥说。
本以为是什么严肃极的耳提面命，原只是让我不挑周家，即额涅家的人。本欲发问解惑，但到嘴边的话又囫囵滚回喉间。自幼秉承“不该问的少问，不必问的别问”的道理，况自己也并不在乎伴读为谁人，因而也懒怠去穷根问底。只干脆利落回了个字眼，便权当记下了。
“哦。”
光站在雪地里头，倒也不是个事。内侍遂将我二人迎入屋内，一室暖燠涌上冰冷体肤，才渐渐回了暖。炭盆里的红罗炭烧的正旺，时有火星滋滋爆出几粒，却也不碍事。
端坐时，李常德奉上热茶。接过茶碗，薄胎瓷壁渗透指尖一丝暖热。掀开茶盖，同五哥一块儿饮茶，浅啜寥几。末了，握着茶碗，才迟迟抬了眸，望向五哥。
“五哥今日为什么来？”

无端盯着盏底浮动摇曳的嫩芽，青绿，灵动，弥散着久久不绝的清香，让人念念不忘。
“五哥跟周家有渊源么？”
搁下茶碗，清脆的叩击声同冷不丁的询问交织一起。诚然，从关心我的伴读，告诫我不能为周家人，到现在都探望周氏的阿哥。无不是教一个字儿牵着走——周。
“您似乎对周家的事很上心。”
周家，自我嘴中念出，轻描淡写若毫无血缘关系的旁人谈论一支普通族系罢了。此刻我所讲的，是刻意未冠以额涅二字的周家，但也不是纯粹的周家，因为保不齐，五哥所上心的，不是周家，而是周家的某人罢了。
抬眸望去，作好奇的眼神，等他应答。